第18章 梅花三弄
会稽的晚秋是静谧的,晚秋的会稽又最是浪漫的。那每一座小山,每一面镜湖,每一条街巷,以及那座座斑驳了的石桥,都承载着传奇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泛舟游于‘青山隐隐,碧水迢迢’的鉴湖之上,似乎还能听闻商圣范蠡与沉鱼西施的嘤嘤切切,依依不舍;行走于‘簌簌作响,层林尽染’的会稽山之上,似乎还能望见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泪眼相向,凄然告别之景。
不论是秋雨缠绵亦或是晨曦微漾,也不论是青苔石阶亦或是烟雨画廊,那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能在这里不断地谱写着
身着素衣,手拿书卷的‘文弱书生’王凝之,却骑着黄鬃骏马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这让驾着马车的谢道韫不禁对这位多年未见的表兄有了几分好奇之心,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眼前这位‘道士表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她此时的内心却还是盼望能早日回到建康多一些,毕竟赴那紫金之约是拜别桓伊后,最让谢道韫魂牵梦萦之事。
正当一行人走至太湖地域之时,突然从水岸边窜出几个蒙面歹人,其中为首的‘带头大哥’举着明晃晃的大刀放于肩上,随后慢悠悠的走上前去,对着王凝之等人喊道
“这山不高,这水不深,这路啊却也不好走哇,若是想安生的从此地过去,可得留下点钱财,好让我这几位弟兄吃个饱饭,否则哼”
‘带头大哥’不紧不慢的说完恐吓之言后,便拿着肩上的大刀指向马车的方向,眼神里也满是挑衅之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凶险之事,竟让跟着三叔谢安上过战场,亦手刃过敌人的谢道韫此刻也陡生些许畏惧之感,而走在最前头的王凝之却不动声色,怡然自若。只见他稳稳的拽着缰绳,目光却直直的盯着这伙歹人,紧接着回道
“不曾想这秀色山水之间,竟出了尔等拦路抢劫的歹人,咳煞风景啊,着实煞风景。你可知这太湖风光,全让你等歹人失了颜色,识相的便速速让开,莫挡了这阳关大道,否则定叫你今日便走那奈何孤桥”
王凝之这番柔中带刚的话语,竟让这伙歹人一时间不知所措,随后面面相觑了起来。回想那以往遇到的过路客可都是磕头如捣蒜般求饶后,便乖乖拿出钱财消灾而去的,今日怎么遇到这么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楞种’,待仔细打量了一番王凝之后,‘带头大哥’略感眼前这位少年或许不是出自寻常人家,怕是有些来头,便‘试探性’的问道
“你是谁家的公子哥啊,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就不怕本大爷把你剁成肉酱,撒去喂鱼吗?”
听到‘带头大哥’如此骇人听闻之语,坐在马车里的祖母谢王氏及谢道韫母亲阮容二人,也都紧张的探出车来,随后阮容故作镇定的回道
“这位壮士且稍安勿躁,我等是前往会稽探亲归来的建康人氏,随身只带了些许盘缠,如若不弃,还请拿了去买点茶喝,只望壮士放了行莫要难为了我等”
待伯母阮容说完后王凝之又接着说道
“我便是琅琊王氏之后,前任会稽内史王羲之的二公子,后面那位便是陈郡谢氏之后,江州刺史谢奕将军之女。你等歹人若再不退下,我可要施法请那天兵天将下凡,将尔等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听闻眼前两位少年均为当朝权贵王谢家族之后,这伙歹人自知今儿是遇上了惹不起的人,于是纷纷随‘带头大哥’跪下磕头,哭喊着求饶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等都是江北逃难而来的苦命人,只在此拦路要些银两,从未害人性命呐,还望大人不计小人之过,饶了我们呐”
王凝之见歹人们匍匐着让开了道路,故也不再言语,只回过身去示意姑奶奶与伯母坐回车里,好接着赶路。而左手摁着剑鞘,右手准备抽出利刃的谢道韫见状也放下了戒备,与王凝之对视一眼后,便继续驱马前行。
大约半个时辰后,谢道韫一行人便心有余悸般走出了太湖地域,离建康也不过半日路程了。谢道韫好似带着满头的疑问,突然问道王凝之
“叔平表哥,方才你口中那几句‘天兵下凡’啥的,是江湖术士的咒语吧,我在朱雀桥下见过的,全是些骗人的把戏。那些个道貌岸然的术士啊,被人揭穿后便如着了猫的老鼠,抱头乱窜哩,你如何敢在这一伙歹人面前说这些故弄玄虚之言呢?怕是天兵天将还未到,你这项上人头便在地上打滚了呢”
王凝之转过身来,连忙摆摆手回道
“诶这可不是我在故弄玄虚,你可听闻‘五斗米道’?,噢如今大多称之为‘天师道’。此教乃是由汉朝末年,蜀人张道陵所创,因入道者必须交纳五斗米,故而称之为‘五斗米道’,世人皆以为此教不过是搞些民间巫术、鬼神崇拜等骗人把戏,可知张道陵之孙,汉中太守张鲁曾借天兵挡住了西凉马超、益州刘焉的多次侵略。所以呢,这鬼神之言也罢,你信则有,你不信则无嘛”
谢道韫似懂非懂的听完之后,仍旧不理解为何表兄王凝之年纪轻轻,却信奉这玄里玄气的玩意儿。虽然今日脱险全赖他这一番‘临危不惧’,‘气度非凡’的表现,而且前几日也曾亲眼目睹他的铁画银钩、笔歌墨舞,可心里却开始对这位表兄有了些许‘轻蔑’之感,这手中的马鞭也不自觉的拍快了起来。
而此次路遇歹人的经历,却并未让王凝之明白这其中的缘由皆因其出自门阀士族,其家族多人在朝为官,且都身居高位,这才让歹人们不敢轻易加害。可他却转而开始愈发深信‘五斗米道’,这也为他最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苦果。
行至傍晚,已是日落西山之时,谢道韫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建康南门外,片刻钟后便穿过乌衣巷,径直往谢府的方向走去。早已提前收到书信的谢安,此时就站在府门口静静地等待着。谢道韫借着不多的霞光,隐隐约约看到谢安站在门口,便开始兴奋的喊道
“三叔,三叔”
走近后,王凝之也提前下马,上前作揖后,说道
“三表叔,凝之有礼了,多年未见,三表叔还是这般神采奕奕、意气风发之象啊”
谢安抬起王凝之的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回道
“噢?,逸少表兄家的二公子都长这么大了啊,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不错不错,有乃父之风啊,听闻你的书法也不逊你父亲啊,明日可得给我见识见识噢”
听到儿子谢安的声音,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的谢家祖母王氏,在儿媳阮容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略带‘委屈’的向儿子哭诉道
“安石啊,我可是差一点就见不着你了啊,哎哟可吓坏我这条老命了”
不明就里的谢安只得先搀扶着老母亲慢慢走进府里,一旁的谢道韫则将他们在半路遇到歹人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讲与谢安听,而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其母阮容及祖母王氏也不停地夸着王凝之,对他临危救场的表现深表赞赏。待谢道韫讲完之后,谢安却眉头小锁,看了看这位多年未见的表侄王凝之,随后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道
“叔平啊,表叔我也曾信奉那‘五斗米道’,如今大多唤作‘天师道’,可这多为虚幻之言啊,平日里修生养性倒还可以,若是真把这个当做救命符怕是不妥,我看你满身才气不假,但作为男儿,却过于阴柔了,往后多出去体会下民间世事,切莫栽在这虚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噢”
王凝之听后,也不敢反驳谢安,于是作揖回道
“叔平谨记三表叔之言”
待谢安将老母亲送回房间安歇后,便将一封信函给到谢道韫,说道
“韫儿啊,这是桓府家的小丫鬟前几日送来的书信,说是她家小姐桓子悠邀你十月初六同游紫金山呢。噢对了,叔平啊,你也一道随韫儿去吧,一来也见识下建康的怡人景色,二来呢也多与官宦家的同龄子弟多多接洽,做个朋友也是蛮好的”
从谢安手里接过桓子悠的信函后,谢道韫便嬉笑眉开般看了起来,竟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似的。不一会儿,谢道韫母亲阮容便走了过来,催促谢道韫快些回房洗漱,随后拉着王凝之去往儿子谢玄的屋内
“叔平啊,你且住在玄儿的房里吧,他们兄弟几个都去了宿卫军营,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回来住,这屋里的物件你也可随意拿动,勿需客气哈,全当在自家中了”
王凝之道谢后,便环顾自周观察了起来,只见谢玄屋内的墙上挂满了历代名将的画像。有战国四大名将之首的-武安君白起、楚汉争霸时期的-兵仙韩信、汉匈大战时期的-冠军侯霍去病等人,无一不是历朝历代出类拔萃、名留青史的将帅之才。
随后又看到其书架上整整齐齐的叠满了史书、兵书,见此情景,王凝之内心那颗热血的男儿心好似被唤醒了一般。随后几日便一直呆在谢玄的屋里,一本接着一本的翻阅那些个兵法书籍,然后每一本都只是粗粗看过,左眼进右眼出一般,并无过多思索。
渐渐地,天气也转凉了,屋外头的风,吹着吹着就好似刀刮一般,冰凉刺骨,此番情景就好似
‘晨露变霜白,西风入东海’
‘梨花不知处,梅香意先来’
一眨眼,日子便到了十月初六这天,也不知何故,刚拜别深秋,将将入冬的建康城却比往年更冷,城里头的达官显贵们都开始点起了火炉子、穿上了皮棉袄,城里城外也多了些樵夫、碳工。
此时,谢家东厢的屋内,谢道韫正在‘不紧不慢’而又‘心急如火’的梳妆打扮着,这满桌子的发簪试了又试,竟挑不好一只遂她心意的。若不是贴身丫鬟蕙兰前来催促,怕是要误了这紫金之约呢
而早已准备好出门的王凝之见谢道韫还未出厢房来,于是往她厢房的方向走了过去,可还未等他开口,谢道韫便走了出来。只见她红粉花衣在内,素白轻纱在外,淡淡的裙褶如月光流水般轻泻于地;浅浅的微笑如烟花飘渺般绚烂美丽,好一副简约致雅、清新自然的打扮。竟把王凝之看的停在原地,好似灵魂出窍,久久不能动弹
“王公子王公子你也不曾见过我家小姐这般梳妆打扮的模样吧,瞧把你给惊的”
见丫鬟蕙兰嬉笑着说道,王凝之这才回过神来,随后故作镇定的回道
“确实从未见过道韫表妹这般模样,今日一见,着实惊艳,不愧为大家闺秀”
谢道韫只当表兄在说笑自己,并未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情,反而拉着二人小跑着走了出去,可在府门口却碰到了三叔谢安,于是问道
“三叔为何在此呀,难不成是想随我们一道去紫金山吗?”
谢安系了系勃颈上的披风,说道
“正是此意啊,我想那桓家小姐邀你同游,必定会喊上她家的堂兄桓伊公子,老夫也想趁此机会,好与这位少年将军攀谈一二,盼做个忘年之交嘛”
纵然谢道韫内心好不情愿,只怕是三叔在,不便表达内心的情感。可又不好推脱,只得应了谢安之愿,于是主仆四人便一道赶往清溪码头,准备坐个小船去往紫金山。当谢安一行人赶到码头之时,桓伊与桓子悠等人也正巧赶到,于是两波人便择了只大船,一道同行。
身为晚辈,又对谢安十分敬仰的桓伊手拿玉笛,对着谢安作揖说道
“谢公能在公务繁忙之中,抽身前来赴会,子野倍感荣幸”
说完后也对着谢道韫、王凝之等人一一作揖,虽然桓伊此时已是荆州军的少将军,但为人却是谦逊朴素,彬彬有礼。王凝之也随之回揖说道
“原来阁下便是人称‘江左笛圣’的桓子野,久仰久仰,在下会稽王凝之,幸会幸会”
一行人就这么你一句客套,我一句有礼的攀谈着,插不上话的谢道韫与桓子悠这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也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聊着什么,可谢道韫的目光却时不时着偷望着桓伊,此时桓子悠心中也在想念着一位少年,于是小声的问道谢道韫
“哎你家大哥怎么没有一道来呢?”
谢道韫回道
“噢,大哥他们去了宿卫军营,怕是到了元日朝会那天才能回来了”
桓子悠失望的回了一个字
“哦”
不一会儿,便到了紫金山下的码头边,一行人下船后开始步行于紫金山上。望着枫叶未残,梅香未开的野林子,桓伊拿起手中的玉笛说道
“此处风景甚好,前有枫林霜叶未残;现有梅花枝头落彩,可惜还未到盛开之时。如若不弃,在下欲借梅花之名,献丑一曲梅花三调,也请谢公指点一二”
话音刚落,桓伊便捋了捋袖子,闭目吹奏了起来,一时间,阵阵轻快的笛声从桓伊的笛中窜了出来。只听得,一调清幽婉转,好似梅花含苞待放,给人无限遐想;二调清亮悠扬,好似梅花盛开,略带冷艳高傲;三调低回恬淡,好似梅花败落,又有来年厚积薄发之意。
这婉转的笛声飘荡在紫金山中,宛如长空里的纷飞花瓣,将初冬凝重的山色点缀成一幅灵动的画卷。待桓伊吹奏完毕,谢安等人不禁拍起了掌声,久久不能停歇,随后王凝之拿出早已预备着的笔墨,找了一块平整的石板,借着桓伊悠扬的三调余音,龙蛇飞动般书写了起来
提笔[梅花三弄],接着写到‘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梅花三弄唤群仙,雾绕云蒸百鸟喧’。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荡气回肠的书法大作还与桓伊
这一幕你奏笛来我还书作之景,连谢安都惊叹不已,一旁的谢道韫及桓子悠等人也都被二人的才华所感染的无法言语。接过王凝之的书法大作之后,桓伊谦逊的说道
“王兄不愧为书法巨擘之后,笔墨之间尽显大家风采,今日能得此墨宝,实乃子野三生有幸,可来而不往非礼也,还请王兄收下这支玉笛,聊表敬意”
王凝之也无半点推辞,坦然伸出双手接过桓伊的玉笛,两人随后相互拱手作揖致谢,眼神里也尽是对彼此的欣赏之情。虽然两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径,却有着别样的英雄相惜之感,这让一旁的谢安连连点头赞许道
“江山有幸育才俊,他朝共赴青云路啊,幸哉幸哉方才子野还望老夫指点一二,可老夫细细听来,脑海中啊全是钦佩断无指点二字啊哈哈”
桓伊依旧谦逊的回道
“谢公谬赞了,谬赞了子野的粗鄙笛音与王兄的书法大作相比,实乃繁星比皓月,野草比繁花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几人就在这相互‘吹捧’下,继续徒步穿梭于紫金山的密林之中,不知不觉天色渐暗,而几人却未有半点疲倦之感。突然一阵寒风袭来,吹得谢道韫直哆嗦,不禁打了个冷颤,随后抹了抹鼻子‘埋怨’道
“这叫什么日子,才十月天便这般冷,家中的柴火、碳石如何经得住这个寒冬之用啊”
桓子悠若有所思的回道
“说起柴火,近几日城里头来了好多个生面孔的樵夫、碳工,听闻是吴郡那边远道而来的贩夫走卒,可言语里又不太像是江东口音,甚是奇怪”
谢道韫家的丫鬟蕙兰回道
“子悠小姐多虑了吧,这有何奇怪的,眼看天气渐冷,必然有樵夫卖柴、碳工卖碳,就如雨天卖伞的小贩一般呀”
桓子悠听来也觉得有些道理,可心里依旧有些莫名的不安在滋生着,而依旧沉浸在桓伊这曲梅花三弄里的其他人却并未过多思索,只认为是寻常百姓做个普通营生罢了,殊不知这密林深处已有多双目光死死的盯着他们,可直到谢安、桓伊等人各自回了府里,这些个‘樵夫’也并未如何于他们,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风飘飘,雪遥遥,醉里不知恩仇到;夜渺渺,烟袅袅,因果循环一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