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桓温北伐（下）
翌年三月春，清风徐至，碧草如丝，万物又到了新一轮的生长之际，这满是朝气的春景，于桓温而言，的确是个好兆头。建康北门外，皇帝司马奕携百官以及宗室群臣，为即将出征北伐的将士们壮行，只见司马奕站在城头，举着一碗酒，大声说道
“将士们，勇士们，自古以来，江东子弟多才俊，八千雄兵可灭秦，愿你们奋勇杀敌，驱逐胡虏，复我河山，来日凯旋，朕必在此亲迎，为尔等庆功”
说完此话，司马奕便饮完碗中酒，随后将空碗扔下城头，丞相桓温举着利剑，朝着将士们吼道
“胜，胜，胜！！！”
三军将士也随之喊道
“胜，胜，胜！！！”
在这激昂的，充满斗志的呼喊声中，五万江东子弟兵在丞相桓温，以及王、谢、郗等多位当朝世家之人统领下，浩浩荡荡的奔赴江淮前线，而桓温此番前往之处便是京口，原‘北府兵’驻地，乃是郗超祖父郗鉴所创，经历多次战乱后，战力堪忧，如今为当朝皇后庾道伶之兄庾希所统领，而庾家历来与桓、郗两家不和，庾希也仗着朝中有人，从不把桓温等人放在眼里
当桓温率领大军来到京口之时，见京口城墙败破，将旗不稳，军风松散，内心不禁感叹道
“咳，京口乃我朝军事重镇，想当年苏峻叛乱，若不是司空郗鉴坚壁清野，坚守京口，那苏峻叛军早已渡过江来，直捣建康，足可见其重要性啊。如今却为无能之辈占据，不善加经营，竟落得如此情形，可悲，可气，更可恨啊”
一番感慨之后，桓温深知若遣他人入城必被庾希所拒，于是便派随军司马谢安，携皇帝诏令进入京口，以调京口驻军，一道北伐燕国
“在下陈郡谢安，特奉陛下旨意，令辅国将军庾希率京口驻军一道北伐，务必齐心协力，万不可因个人好恶，耽误北伐之事”
庾希接过诏书后，本不愿率军同往，但见来人是谢安，便答应了下来，一来庾希深知陈郡谢氏历来高风亮节，一心为国，必不会做些以权谋私之举；二来皇帝诏书更不可违背，于是便故作热情的招待了谢安，并着人点兵点将，相约明日出城，随军出征。
当日晚些时候，谢安正带着谢玄，谢琰，以及刘牢之三人站在京口城头，眺望江北，诉说旧事之时，城下士兵抓着一位衣着破烂的‘流民’来到谢安面前，说道
“禀大人，在城外抓到一位手持利剑，形迹可疑的乱民，盘问之下，其称是大人之侄，我见其相貌不凡，确不像寻常人家，便带其前来交于大人相认”
还没等士兵说完，那位‘流民’便挣脱而出，朝着谢安跑去
“三叔，京口兵士好生无理，若不是仗着人多势众，都将是我手下败将，对了三叔，在下【谢三】，特来投军，望大人收留”
说话间，谢道韫半跪着请愿道，谢安见其这副模样，竟笑的合不拢嘴，连连答应了下来，在安排好谢道韫之后，即刻着人快马赶回建康家中，以免家中母亲、妻嫂等人担忧。在京口休憩三日后，北伐大军便开赴广陵，一来邀谢石所部三万人马入编北伐，从而北伐大军得以整编完毕；二来由广陵出师，经汴水北上，与此前桓温第二次北伐路线相同，依旧走水路进军
然天不遂人愿，当桓温率领大军赶到汴水河畔之时，因战乱等原因，汴水常年无人疏浚，以致河道狭浅难走，不利于晋军粮草辎重等船只沿江北上，桓温无奈只得舍近求远，率军改走汶水。而大军斗志高昂的赶到汶水时，却发现当地因遭逢大旱，河道断绝，桓温看着干涸的河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直下，在这进退维谷、三军茫然之际，谢安上前进言道
“丞相，眼下水路不通，三军若停滞不前，长此以往恐伤士气，还需速速决断啊，在下建议不如弃船登陆，大军直逼邺城，以丞相之声望，再加我军之决心，想必四方臣民无不望风而降，前来投奔”
桓温的谋士、‘死党’郗超接着谢安的计策补充道
“谢大人言之有理啊，我三军将士乃是多方势力相凑而成，如不尽快行军，恐怕还未开战，大军便已分崩离析；再者说，以谢大人之计策，我军速速北上，突袭邺城，成败定在此一战，目下我军士气正盛，燕军绝非我之敌手，即使燕军避而不战，我大军亦可围城扎营，到时四方百姓为我所用，只需等待邺城粮草用尽，那便不攻自破了”
谢安对于郗超之补充，亦表示赞同，而桓温则静静地望着身后的大军，脑海中却回想起前几次北伐失败的经历，那沧桑的面容之上，不禁浮现出些许无奈之状，片刻后，桓温对着谢安等人说道
“二位之策恐有轻敌冒进之险啊，此轻锐之计，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必将全军覆没，依我看，还需稳扎稳打，着将士们开凿引水，想我三军将士士气高涨，此事虽难，但事在人为嘛，你们速去行动”
郗超等人无奈，只得听从桓温所言，命将士们放下手中兵器，个个改当民夫，开凿清水引入黄河。而谢安却十分清楚桓温为何弃这速战之策，早年桓温平定蜀地叛乱时，借鉴邓艾偷渡阴平之策，率军疾行，丢弃辎重，大胆冒进，这才一举成功。彼时桓温不过一小将，现如今他可是当朝丞相，且有问鼎之志，自然不敢冒此风险，就好比赌徒上桌，手里本钱不多时，即使拼上全部银两，也未尝不可，大不了从头再来，但若赚得巨额回报之时，势必得三思后行，一朝不慎，则前功尽弃，想必桓温此时必定有此念头
当看到三军开凿引水之时，谢玄及谢道韫等几位子侄来到谢安面前，获悉此乃桓温之计后，谢道韫面带不解的问到谢安
“三叔，我虽不如大哥那般，熟读兵书，腹有韬略。但尚且听闻曹操远征乌桓时，谋士郭嘉所言之‘兵贵神速’啊，这开凿引水也得不少时日，一来给了燕军充分的备战时间，从而贻误战机；二来粮草恐怕也得损耗不少，你可得与桓相好好说道说道”
谢玄顺势说道
“是啊三叔，小妹所虑我亦有同感，大军若停滞不前，势必粮草空损，往后冬衣不足，难以为继之时，必然生乱，我以为，需遣先锋部队强渡睢水，直抵黄河南岸，并就地准备好大军北上后之粮草器械等物，如此方可安定三军戮力北伐之心啊”
谢安听到两位侄子有此见识与谋略，不禁感慨道
“玄儿，韫儿，淑质英才，卓尔不凡啊，三叔为有你们这般子侄，实感万分高兴啊，我这就去找桓相，但愿他能听的进去”
谢安来到桓温军帐中，只见郗超正在劝诫桓温，切勿坐失良机而应疾行北上，并且帐中亦有朱序、邓遐等多位将军请战，但桓温依旧不允，只顾催促将士们开凿渠道。谢安示意将军们稍安勿躁后，上前对桓温说道
“禀丞相，方才我正从河渠边经过，得知将士们夜以继日不曾停歇，此法大大加快了通渠进度，想必入秋之际，我大军便可经水路北上灭燕了，桓相此计甚是明智。但在下以为，若能遣一将军领先锋部队另辟蹊径，先于大军北上，打通黄河北岸，不仅能威震敌军，以免燕军趁我开凿之时，派轻骑突袭；并且先锋部队亦可就地筹措粮草，以备我大军北上作战后所用，此一举两得且又不误通渠之计，还请丞相三思”
帐内将军们听完谢安此话后，纷纷请缨出战，桓温思虑再三亦觉此计有理，于是任命豫州刺史袁真率陆纳之江州军，攻取谯、梁二地，进而占领石门，意图开通水道以通漕运，从而保证粮船可经睢水抵达黄河沿线，并使大军遥相呼应，到时会师邺城后，即可寻求决战
是年七月末，水道终于打通，豫州刺史袁真也接连传来捷报，江州军进展十分顺利，已如期攻取谯郡，陈郡，目下已抵达许昌附近，不日必将拿下许昌。桓温听闻局势如此之好，便急忙亲率主力部队逆流而上，望着这湍急的河水，桓温虽没有曹操横槊赋诗那般文采，但此刻心中豪迈之志，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桓温望江感慨之时，谢安再次前来‘献策’
“丞相啊，如今局势颇为有利，如能按照既定之策顺利进军，想必入冬前我大军便可抵达邺城，到时即可全力攻城，一举剿灭慕容燕，随后再遣轻骑追杀，如此一来那慕容燕必定远遁塞外，百年内无力南下，但在下亦有一丝忧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桓温迟疑了一下，稍稍皱了下眉目，回道
“安石贤弟有何忧虑，但说无妨”
“回丞相，北方入冬较早，我军将士又多为江东子弟，不知是否能适应这冬季作战，况且到时河道结冰，江东之粮草供给必定受困，时日一长，势必缺衣少粮，在下恐怕到那时我大军便不战自溃啊”
桓温自知因其决意开凿通渠之事，已拖延了几个月，而致大军进展缓慢。此刻听闻谢安所虑，心中难免产生同感，便问谢安有何良策，可解到时进退两难之困局，谢安接着说道
“在下认为，豫州刺史袁真率领江州军，攻取石门后就地布防，控制漕运即可，无需渡江北上，只需等待大军会师；而我大军攻取湖陆，继而直取武阳后，亦就地布防。等待来年春夏之际，大地回暖，河道化冰后，江东各地粮草器械便可送达，到那时我大军便无后顾之忧”
桓温听后大怒道
“老夫戎马一生，征战四方，自然知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但你等早先劝我疾行北上，如今又劝我就地布防，以待来年春夏再战，是何居心？，老夫年事已高，经不起这番折腾，再说我大军北上这么久，建康城中若生变故，叫我大军何去何从？”
谢安见桓温发怒，便连连称罪，但依旧泰然自若般退出军帐，随后来到广陵军统领谢石帐中，想与其交谈方才桓温大怒之事，谢石见谢安前来，便示意帐下将官退去
“二哥这么晚来我帐中，想必定有要事相商吧？”
谢安回道
“咳，方才我以‘献策’为名探探桓相心中所想，经我一番言语侧击之下，桓相竟大怒于我。天下人都知桓相北伐乃是怀有私心，但我本想北伐之事利国利民，故而辅佐之，但此番窥测后，我才知桓相并无锐意北伐之心，他那心中只有篡位之念，我料定此次北伐必不能胜”
谢石不解二哥谢安何出此言，进而问道
“二哥此话怎讲，且我广陵军又该如何行事？”
谢安接着说道
“我以大军就地驻防，待来年春夏再战之说进言，但桓相却道出‘恐建康生变’之念，他这是担心领兵在外过久，失去对建康的控制啊。他有如此念想，我大军北伐怎会成功，往后你率领广陵军作战切记不可冒进，每到一处要地必当在其平坦之处布置铁蒺藜，以免到时燕军铁骑追杀总之，我们必须尽早做好后撤之打算”
次日，桓温率领大军轻取湖陆，并俘获燕军先锋官慕容忠，燕军初战不利，继而派出下邳王慕容厉率步骑二万反攻，企图夺回湖陆，阻挡桓温大军北上，然而在谢石的指挥下，部将邓遐率领广陵军在黄墟与襄邑附近大败慕容厉，打的这位燕国下邳王单骑而逃。此战后，谢石率邓遐所部乘胜追击，又在林渚击败燕将傅颜，高平郡守听说燕军再次大败而归后，竟不战而降。至此短短半月内，黄河以南，虎牢关以东之地皆被晋军所占，燕国朝廷见形势不妙，只得派遣使臣向秦国求援，燕国皇帝慕容暐更是做好了逃回辽东的准备，但被大将军慕容垂拦下
十月初，桓温见两线作战均十分顺利，便起了轻敌之念，北伐将士们也都沉浸其中，个个成了骄兵。在得到东郡汉人孙元起兵响应后，桓温便丢下辎重，率领大军轻装北上，兵锋直指枋头，此时豫州刺史袁真率领的江州军也已拿下许昌，此刻兵锋直指石门，与桓温大军成掎角之势。燕国大将军慕容垂认为桓温此时必定‘骄而恃众，怯于应变’，于是派遣轻骑围攻袁真，阻止江州军攻取石门，慕容垂自己则率领燕国剩余大军在枋头与桓温对峙，防止桓温救援袁真，只需固守等待秦国援军到来，到时再伺机而动，郗超见势不妙，便急忙找到桓温
“丞相，如今之战局，日益微妙啊，我两路大军被燕军所阻，毫无半点进展，一来我大军所带粮草不多，且冬衣甚少，难以为继啊；再者秦军若东出虎牢关而救援燕军，到时我大军便腹背受敌，恐怕回不了建康了”
郗超说话间，多次示意谢安与其一道进言，然谢安始终闭目不语，桓温无奈，于是另外分兵两处，驰援袁真所部，但两路援军都被慕容垂击退，晋军此时士气低落，三军躁动。秦王苻坚在得到燕国割让虎牢关以西之地后，并在丞相王猛力排众议之下，决议派兵救援燕国。桓温见战事不利，粮食将竭，更听闻秦军将至，不禁老泪纵横道
“上苍啊，我桓温三次北伐，均落得仓皇逃窜之处境，邺城距此不过百里之遥啊，天不遂我也，天不遂我也”
桓温几声哀吼后，便倒地不起，众将连忙抬起桓温回到账内，郗超与谢安商议后，决定即刻撤军，以免秦军阻断南归之路。郗超率领大军沿陆路南撤，谢安率领谢石所部广陵军殿后。燕军见桓温大军南撤，便主张即刻追杀，大将军慕容垂则认为此时追杀必中埋伏，还需等待桓温大军放松警惕后，再顺势追杀。半日后，郗超带着士气低落的晋军仓皇逃至襄邑，留谢安率部于黄墟殿后，此时慕容垂亲率八千精骑追杀而来，然而谢安并未派兵拦截，视若无睹，侄女谢道韫着急的找到谢安，问其缘由
“三叔，燕骑呼啸而过，此乃骄兵之象，何不出兵截杀呢，五叔手里还有着两万人马呢，必可与之一战啊”
谢琰与刘牢之也同样疑惑不解，但谢安并未回应，只遣斥候紧随燕骑身后，速报战况。由于谢安所部并未截杀慕容垂，且郗超又以为谢安必会拦截，故而毫无备战之举，此时秦军也已赶到，在秦燕两军的夹击下，郗超带着病榻上的桓温奋力南逃，所部人马丢盔弃甲，自相践踏，几乎全军覆没，只剩千余相府护卫。在得知桓温大军遭秦燕两军夹击后，谢安露出了别样的会心一笑，侄子谢玄这才明白三叔之用意，但并未明说，只对其五叔谢石说道
“五叔，我们即刻收拾下，率领将士们返回广陵吧，已无殿后之必要了”
谢石沿着之前布置过铁蒺藜的道路，井然有序的指挥广陵军南归，在追杀桓温后，燕国大将军慕容垂率部转而朝广陵军杀来，但碍于铁蒺藜阻拦，追至半路便收兵北返。至此，为期大半年的第三次北伐宣告结束，负责攻取石门的江州军全军覆没，其统领陆纳以及多位江东世族子弟无一生还，庾希所部京口军在南撤时亦遭秦军追杀，只剩庾希及十数亲兵逃回京口，北伐大军中唯有谢安、谢石所部广陵军安然退回驻地
‘江东子弟十万兵，誓破胡虏荡犁庭
可怜忠骨逐江去，来年清明谁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