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逃离
不应该跑的,也不应该哭。
被家人羞辱,被家人吸血已经不是第一天了,她本来可以泰然处之,不是么?
然而这次回家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她的老板、她的客人。她忽然就应对不来了,只觉得很尴尬、很羞耻、很难过。
她早就该让梁易回家了,如果他不在场,那么遇到被母亲数落这种事,她的情绪至少不会崩坏。她真的想钻进地缝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在她羞愤欲死的时候,她想起医生跟她说过无数次,当她有什么消极的念头,特别是想要一了百了的时候,那么第一件事就是逃离这个环境。走为上计这个词得牢牢记住。
逃离。
曲子述记住了,在第一时间这么操作了。
外面是一片稻田,天边的绿林生机勃勃的。茫茫天地间,哪怕是做一棵树,也比自己要幸福的吧?
再也绷不住,曲子述朝着天空,朝着稻田大哭起来。
她猛地开始咳嗽,呼吸断断续续。有一只青蛙从她脚边跳过,咚地一声钻入稻田中。稻田里游着不少黑乎乎的蝌蚪,个头大小不一。她随手一捧,蝌蚪似乎不太会闪避,就这么被她捧了几只在手心。
“傻蝌蚪,太笨的话,是会没命的。”她一边哭一边对着蝌蚪说话,像个神经病。
她把手放入水中,放了蝌蚪自由。
午后的太阳不再毒辣,微风吹过稻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曲子述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能记事开始就已经下田了。有次背着背篓往回走,一不小心踩落泥块,一只脚落进田里,不远处就是一只肥嘟嘟的蚂蟥。
她吓得差点哭出来,妈妈却反手给了她一巴掌:“你把鞋弄脏了,自己回去洗。”
鞋比她重要。
她不喜欢刷鞋,妈妈也不会给她刷,所以她常常穿凉鞋,哪怕天气冷了也是如此——凉鞋只要冲几下水便行,不需要刷。
刷鞋还是受冻,她选择后者,为此没少生病。而生病了她又免不了被家长训斥,说她败家。
一个记忆牵扯出另一个记忆,没有哪个记忆是好的。
即使面对如此宁静淡雅的田园风景,曲子述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关于泥土的记忆,并不是蓝天白云青草地,而是枯燥又重复的农活,还有不知道哪里会钻出来的野生害虫。
几大块稻田中央有一棵核桃树,花期已过,树上结了些没有成熟的青果。
树杈上挂着两根布绳,地上有块断成两截的木板。看来这是村里的孩子荡秋千的地方。曲子述拉了一下绳子,颇为稳固,树枝甚至都没怎么晃动。
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在她童年的时候也没怎么玩过。
她把布条编在一起,伸手握紧,试着布条能不能支撑起自己的体重。手使劲,她整个人稳稳地挂在了上面。
曲子述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跑出来的了,放空自己的大脑开始挂在绳索上晃悠,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夏天细密潮湿的风打在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
她闭上了眼睛,随着绳索在树干下晃荡。
医生的建议还是没错的,虽然逃离的样子很狼狈,但心境总算放松了很多,不再会让她想死想活了。
忽地,一双大手摸向她的腰间,她吃了一惊,整个人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梁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吊死不是什么好想法。”
吊……吊死?她只是在荡秋千。
梁易把她抱在怀里,开始往回走。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抱过,整个人陷入一种惊愕又惊喜的情绪当中。
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梁易出门的时候穿的是皮鞋,擦过的,很干净。而这些乡村小路,不是皮鞋该来的地方。
丝毫没有被人放下来的感觉,曲子述就这样躺在梁易的怀里。
按照社交礼节,她应该立刻跳下去,说句谢谢不是么?可是这个怀抱坚实可靠,还很温暖。她好像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抱过。
她不想喊停,哪怕自认为这种行为有些卑鄙。但做个卑鄙的人又怎么样呢,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她没有多做解释。哪怕这个怀抱出于同情,她也忍不住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她伸手环住了梁易的脖子。梁易明显地僵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甩开她。
两个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周围没有什么人,安静得只剩虫子的叫声。
曲子述忽地开口:“我希望我的父母,在生出我之前,能够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因为他们生我的时候并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明明我的诞生最受影响的人是我,我却无法做任何决定。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将诞生的是活生生的一条生命,一条可以思考,有理性的生命,一条延续了他们基因的生命……他们如果能够审视自身,对这件事进行慎重的考虑。并且为之计划,那么我相信,我的命运将会大不相同。”
曲子述的鼻息若有若无地扑在梁易的脖子上,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我这样是不是太挫了,把自己的不幸怪在父母的头上。”
梁易没有立即回答,轻手轻脚地把曲子述放了下来。他五指大开,按在她的头顶之上,微微一旋转,让曲子述的眼光对上天边的云彩。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绚烂的天空。
“想那些烦心事不如看看身边的美景。”梁易低沉的嗓音在乡野当中显得格外好听,“如果无法抵挡对方的恶意,不妨抽身出来,将心思放在值得的地方。”
陷入情绪内耗犹如踏入沼泽,难以自拔。
夕阳,即使看过无数次还是会被它的绚丽所沉醉。曲子述跟梁易学了起来,把自己那些悲伤纠结的情绪抛诸脑后,眼里心里都放在夕阳上。远方的云层随着太阳缓缓落山而缓慢变化。人生犹如彩霞,或许有霎时的绚烂,最终都会归于平静。曲子述忍不住叹道:“真的好漂亮。”
烦恼好像被一扫而空。
梁易笑了起来,与她在山间并肩而立。
哪怕梁易没有说什么,却比任何话语都要有安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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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早晨,曲子述几乎一睁眼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阁楼查探梁易的居住体验如何。
刘纯兰对梁易还算客气,强行把梁易留下来吃了顿晚饭。也许是看在他买的一大堆礼物的份上,亦或是看在他门口停了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上,不至于让他饿着肚子回去。
吃完饭刘纯兰才委婉地下了逐客令,让他一个人回家。
梁易很镇定,他说既然是两个人来的,当然走的时候也必须是两个人。
曲子述有些诧异,她再迟钝也知道了,梁易这是在保护她,在维护她。
刘纯兰不肯放曲子述走,其原因当然不是她舍不得,而是她说自己腿断了,把曲子述诓骗回来,除了梁易的一大堆礼物之外,她一毛钱都没有拿到。
曲子述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往家里汇钱了。
既然梁易不肯走,刘纯兰也不再纠缠,她把梁易打发到家里的阁楼里休息。
把客人安排在阁楼睡觉,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阁楼上头就是瓦片房顶,热得仿佛是个蒸笼。好在曲子述早就把自己的小风扇给他搬了去,睡一晚上应该不至于让人中暑。
曲子述想起梁易家里的大床,光是床垫就是六位数。而如今他睡在稻草铺的床上,没有空调,只有一把小风扇。
曲子述走到楼梯下面,拉了一下铃。
铃声在阁楼上响了几下,然后没了动静。
曲子述小声说道:“老板,你起了吗?”
没有回答。
“老板,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
不好的念头闪过曲子述的脑袋。她撒腿就往楼上跑。一不小心没踩稳,磕到了小腿。她不管这些,连滚带爬地上楼。
楼上放了几个杂物柜,上面灰尘积了不少。阁楼的尽头处有张简陋的单人床,上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梁易的身影。
曲子述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父母还睡着,卧房的门紧闭。而曲子宏的大门敞开着,乱糟糟的房间里也没人。
跑到院子里,梁易的越野车好端端地停靠在那儿。轮胎下的泥还没冲刷,干巴巴地贴在上面。
“老板?你在吗?”曲子述叫了两声,没人答应。
她绕着房子走,还是没有人。
梁易和曲子宏都消失了。
曲子述穿着拖鞋就往门外跑,没跑多远遇到一个穿校服的学生。
“子述姐?你怎么了?”
“乐乐……我家子宏不见了。”
叫乐乐的女孩笑了起来,扯了扯书包的肩带:“子述姐,今天周一啊,要上课的。”
“啊?”曲子述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哦……他还是个学生呢。呵呵。”
“今天曲子宏还在群里说呢,说他姐夫帮他买手机。我想他应该已经去学校了。”
什么姐夫?什么手机?简直胡闹!
“乐乐,你把消息给我看一下可以吗?”
乐乐翻出消息记录,只见他们班级的小群里面曲子宏发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手机店拍的,玻璃反光的画面里赫然有两个人影。而曲子宏旁边的那个“姐夫”不是梁易是谁!
“真是……”曲子述强压自己的情绪,“乐乐,我跟你一起去镇上吧。”
这个女孩一边走路一边说道:“好啊。不过子述姐,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学校看看,最近我们来了个转校生叫葛宇航。我跟你说他可厉害了,帅得不得了,打架比曲子宏还厉害。哈哈哈。”
乐乐大笑起来,脸上充满快乐的活气:“曲子宏根本斗不过他,于是他天天想办法怎么去整人家呢。以前他在校外堵人家,想要报复。阿姨还被请了好几次家长,但是她估计也管不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惹了曲子宏还能全身而退的。”
乐乐把葛宇航吹得文武双全,才貌双全,一副小迷妹模样。
有人能让曲子宏吃瘪?曲子述认真听乐乐描述,尽管她说得绘声绘色,再也真是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还没见过能制住曲子宏的人。他在小学的时候因为霸凌高年级的同学而被学校通报批评,还被对方的家长找上门来闹。但由于他是未、成年,被训诫了一顿,又大摇大摆地回学校继续上课了。
犯了错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曲子宏一天比一天嚣张,性格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加张扬跋扈起来。
对外人尚且如此,对家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子述虽然身份上是曲子宏的姐姐,但曲子宏几乎没有把她当姐姐看,反而是对她多番捉弄,像是他们上辈子有仇。她曾经不小心打坏过曲子宏的花盆,曲子宏为此砸烂了她的衣柜。至今她房内的衣服都只能放在纸箱里收纳。
一说到曲子宏,远近的村民都知道他的恶名,说他是观山镇第一混混也不为过。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这才到镇上的学校。
曲子述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乐乐还背着那么一个大书包,却跟没事似的。
乐乐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曲子述说道:“子述姐,我去上课了。你可以去学校西门找找,那边人少,说不定曲子宏会从那边溜进来。找到他之后,你可以顺便来看看我们班的葛宇航,真的帅炸。”
曲子述瘫坐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塑料凳子上,找老板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乐乐,一瓶自己咕咚喝了几口,断断续续地应道:“好,你去上课吧。谢谢乐乐。”
乐乐谢过曲子述,背着大书包上课去了。
曲子述先去了手机店,那里已经没了曲子宏的身影。她想起乐乐说的学校西门。曲子宏从哪个门进去她不关心,乐乐口中的那个姓葛的帅哥她也不关心,但是梁易在哪儿?他甚至没有接自己的电话!
他会不会变了人格?跟着曲子宏这个混世魔王,他会不会有危险?曲子述越想越乱,不由得跑了起来。
观山中学西门外,曲子宏的确在这里。
除了他之外,梁易也在。
一大早天还没亮,梁易那雷打不动的生物钟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热得全身是汗,风扇咕噜咕噜地朝着他吹,并没有带走多少凉意。他小心翼翼地下楼,四周一片寂静。
从车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梁易接了点冷水把自己的身子擦了一遍。
农村的清晨是清新的,宁静的,舒爽的。梁易走在田间小道上,惬意地张开胳膊。晨风带走他身上的热气,整个人变得无比舒适。
天边响起几声鸡鸣,梁易在鸡叫和虫鸣声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
在曲子述来他家之前他已经开始频繁发病了,几个人格时不时冒出来,给他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
而诱发他这个病的来自于一个日期。大约三年以前,他从律师那里得到回复。根据追溯时效期限的规定,已经满了二十年了,再追究下去,可能有点困难。
得知这个消息,他寝食难安。如果说他活着,是为了解开那个谜题,是为了找到那个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却告诉他即使找到这个人,很有可能不再追究,他怎么能坦然接受?
风一阵隔着一阵吹来,晨曦划破天空,四周的风景越来越明晰可见。
他学着那日安慰曲子述那样安慰自己。暂时把烦恼放在一边,欣赏眼前的美景。他摊开双手,静听风吹过稻田,阳光越过山岗。
人活着是为了很多个瞬间,现在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梁易不知道散了多久的步,一个人还在河边游泳,顺便洗了个澡。
回到曲子述的家里,他换了一身备用的衣服,一出门便遇到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曲子宏。
曲子宏抓着一个手机,上面的屏幕碎了一个角。
“姐夫?你起了这么早?”他发现梁易在打量自己的手机,不好意思地将手机塞进兜里。
青春期的男生都是爱面子的,裤子袜子破了一个洞,那都是要扔得远远的,更别说每天都要用的手机。
“我帮你换个屏幕吧。”梁易说了一句。
曲子宏穿着拖鞋,腿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我可不会谢你。”
梁易并不知道曲子宏那些打架斗殴的光荣事迹,笑了笑:“镇上有换的地方吗?”
曲子宏眼睛转了转,说道:“学校门口有一家。”
“好。那我们一起去。”
梁易跟着曲子宏出门了。路上没什么意思,曲子宏开始讲一些曲子述小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手机刚流行的那段时间。她用自己的压岁钱去买了一个翻盖手机。”曲子宏笑了起来,仿佛自己讲的是什么搞笑的段子,“姐夫你知道翻盖手机吗?以前曾经流行过。”
梁易点头:“我知道。”
“她存了很久的零花钱,还有压岁钱,然后去镇上的橱柜里买了一个很漂亮的翻盖手机。结果刚买到,就被我妈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