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14 过往。
若从今日回首展望,记忆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切,过去构成我的一切都被时间挖空,我时常会想,那些真的是我曾经拥有的吗?金黄色的稻田,湛蓝天空中悬挂的白云,耳畔边是伙伴的笑声,回家的路上是随风而来的饭香,父亲的背影和母亲的围裙,一切都显得熟悉,和陌生。
我出生在飞鸟岗一片偏远的山区,虽然打小家庭并不富裕,每年粮食收获甚至不允许家里每天都能吃得饱,但我依然每天都很快乐。
吃不饱可以上山抓野味,没有玩具就拉上住在隔壁的伙伴一起做游戏,玩累了找个地方一躺就能睡着,有时我还会去帮爸爸做些农活,帮妈妈缝补衣物,简单的生活就是这么充实。
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按照村中的旧俗应该还要再生一个男孩继承家业才是——虽然我并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家业可继承的,但爸妈似乎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们总笑呵呵地说有我一个就足够了,再生一个得累死他们。
有我一个就足够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通常需要男孩子做的体力活,比如挑担、锄地啊,这些我都能解决,将来等爸妈老了,我再去附近的城镇做些小买卖也可以维持家中生计,尚且年幼的我这样想着,我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无论以前、现在还是将来,大不了我不结婚就是,或者咱也可以找一个身强力壮的兽回来做压寨女婿。
爸妈得知了我的想法后对着我的脑门来了个脑崩儿。
农村中的生活很平静,我喜欢这份平静,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连出山的欲望都没有,我本以为这份平静会继续保持下去,就像村中的老辈们那样过完一生,可谁曾想,那一天,村中有兽因病而死去了……
那只兽去到了村外,回来便染上了怪病,这种病连村中经验最丰富的医师都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案,没过多久,那只兽便病死了,死相很惨,皮肤全部都烂了,往外渗着脓水和血。
接着疫病便在村中蔓延,我的伙伴们也纷纷染上了这种病,在痛苦中渐渐死去,我爸妈在第一位死者回乡之际似乎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备好了口罩和各类物资,带着我要到大城市里寻找医生来这处理疫病。那个时候电子通讯设备还未完全普及,所以我们没法通过电话联系。
我第一次离开了孕育我的家乡,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一路上父母的表情一直严肃和惶恐,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爸爸妈妈的脆弱和不安。
当我们抵达城市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震惊了,城市里到处是破坏留下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一座又一座的高楼变成了废墟,地上不时可见兽人的遗骸,宽阔的街道上卷袭着寒风,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飞鸟岗失去了原本的生气,沦为一座死城……
城空了,存活的兽都躲在阴暗的角落窃窃地望着,城市的边界架起了全副武装军队的驻营,保护民众的枪在此刻瞄准了需要救援的百姓,只要飞鸟岗的兽有逃离的想法军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马车在摇晃着,我和其他孩子蹲在车厢的墙壁下,我们不知道行进了多久。
我被母亲卖给了一位富豪,当时的情况至今仍印象深刻。
母亲背着父亲的残躯,跪在那位富豪面前,不停地磕头请求他收下我,说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不要给她任何钱财,只要能让我吃饱饭就行,然后能住在一个不受疫病兽群侵扰的地方。
富豪的随行医生给我检查了身体,确认我没有感染疫病后就把我扔进马车里,我不停地回头向母亲张望,我不想离开她身边,父亲已经不在了,没有我的话,她会死的,可母亲只希望我能够活下去,而我也没得选择。
我和爸妈在外漂泊了许久,爸妈一开始准备的物资没多久就用完了,之后的食物大部分是我们在野外采到的蔬果或捕捉到的小动物,可渐渐地,山上的动物和可食用的植物都不见了踪影,在此寻找食物的远远不止我们,而且许多有钱有势的兽将资源最丰富的几座山头都占据了,我们一靠近就会遭到驱逐。
到最后我们能获得的食物只有树皮,草根和父亲不知在哪打猎获得的肉,我认不出这种肉是从哪种动物身上获得的,只知道吃起来很恶心,可肉类异常珍贵,父亲每次打完猎也都会负伤,因此我依然会咬牙咽下去。
父亲每次打猎身上的肉就会少去一块,但他依然为了我们的生存在努力着。
而有一次,父亲打猎没有再回来,母亲去找他,只抱回来一具冰冷的肉体。
马车终于停下了,我艰难地睁开眼睛,长久的挤在狭小的车厢中让我疲惫不堪,而且一路上没有进食,我跳下马车,顿时感觉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我那年十六岁,是所有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就连我都尚且如此。其他的孩子依然是直接倒在地上,试了好几次才爬了起来。部分孩子的裤子甚至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便湿了一片,大家都忍着没在马车上大小便。
有些孩子饿死在了马车里,我的旁边,我的身前,我的怀里……一路上我不知哭了多少遍。
富豪的庄园里,我们终于得到了正常的食物,是土豆,多到能让我们吃吐为止,饭后我们被管家带去佣人的混合澡堂清洗,不过男孩子们很懂事,主动和我们错开洗,并让我们先洗。
作为众兽的大姐姐,而且同病相怜的感觉使得我待他们同亲兽一般,我帮着年龄较小的孩子清洗身子,我注意到年龄最小的孩子居然只有三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富豪为什么又愿意收下这样幼小的孩子?于我之见,这是纯粹的负担吧……
我抱着那个最幼小的孩子,她圆圆的脸蛋和小小的手,让我不禁失神,这样的环境下居然还有这样纯洁的生命么……
庄园里除了富豪和他的妻子儿子外还有其他兽员,厨师、园丁、管家、医生等,而我们这些孩子主要负责些简单的杂活,这里似乎还维持着文明的秩序,是个足以让饱受疫病侵害的外兽羡慕不已的地方。我知道,这里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真正的兽间地狱。
富豪的脾气不太好,在他生气的时候,当天为他倒茶的孩子就会遭殃,许多次,我都见到富豪抓着孩子的头往桌沿上砸,最终孩子的身体倒在地上,头上染满鲜血,如果幸运的话只是昏了过去,但如果不小心砸到太阳穴……
在其他区域工作的孩子同样没有很好的待遇,经常因各种理由被殴打,与其说是他们工作出现错误,倒不如说是那些混蛋需要一个发泄恶意的正当理由,每次他们回到宿舍的时候身上都会带着淤青,这让我想起了父亲……
母亲……
我每天的任务和他们都不同,富豪他让我照顾那个三岁的孩子,对此我很有经验,照顾得很好,富豪会因此奖励我不少糖果,我一颗都没有吃过,或分给孩子,或去医生那里换药,给其他孩子疗疗伤。
也许是时间的积淀,我对这个小不点生起了浓郁的亲情,完全像是把她当成了我的孩子,照顾得更加卖力起来。
就这样在庄园中生活了几个月,我们这群相依为命的小团体相较于刚来的时候,兽员减少了几位……
快到夫人的生日了,富豪很爱他的妻子,听说这一次生日宴上富豪为夫人准备了一道特别的菜肴,到时候我们都有口福能够一齐享用。
就在生日宴的前一天,我一直照顾的孩子被富豪派兽带走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很强烈,就像是爸爸去世那天,他离开时我的心情一样。
果然,第二天,我在“餐桌上”看到了她。
一瞬间,我明白了很多,明白了爸爸妈妈为什么那么拼命只为让我活下来。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工作,每天还被安排了很丰盛的餐点,但看到他们端上来的饭菜,我脑中就会出现那个孩子的身影,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不明白富豪这样做的用意,就为了奖励我将那个孩子照顾得健健康康的?
抑郁和悲伤在我的心头不断涌动着。
某天晚上,医生给我端来了一碗汤,说是给我养身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下去,毕竟医生一直以来对我们都还蛮好的,而且他开的药对孩子们很有帮助,于是我喝了下去,接着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医生向我投来歉意和愧疚的眼神,我的身体脱离了我的控制,我软倒在床上。
我听见了医生开门的声音,庄园里的成年雄性工作者全都赤裸着身子走进我的房间里……
十天后,医生给我做例行检查,告知我,我怀孕了。
我被关在了房间里,想明白了这件事的缘由,富豪找不到身体健康的幼兽了。
那段时间里,我曾无数次想要了结自己肚子里尚未成型的生命,肮脏侵蚀着我的大脑,可生命的律动又在温柔着我的心,忆起我曾经深爱过的那个孩子,深爱过我的父母,我又会丧失所有力气,瘫倒在床上,如同那天晚上一样无助
又想到孩子出生后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我不禁痛哭流涕。
“姐姐……”门外突然响起了轻声的呼唤,门锁松动发出丝丝咔嗒咔嗒的声响,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其他孩子们。
“你们怎么来这个?”我微微愣神,颤声问道,“赶紧走!要是被发现你们就完蛋了。”
“姐姐,你快跑吧,我们死了无所谓,但你一定要带着肚子里弟弟妹妹离开这!我们在外面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留恋的东西了,唯一重要重要的就是姐姐你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早就受够了,可姐姐你肚子里的弟弟妹妹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快跑吧,我们会帮姐姐顶着的,在门口有一辆马车,我们放了点粮食和水在里面,快走吧!”他们的声音带着孩子的稚嫩和些许逻辑不同,但他们的眼神坚定无比。
“那我走了你们呢?你们要怎么办?难道因为我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死么?!”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
孩子们凄惨地笑了笑,“只要还在这里就没有活着的可能,姐姐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我们也不能和你一起离开,那车上的食物我们一起攒了几个月,但也仅仅只够你一只兽使用,更何况我们还要掩护你。”
“掩护?!你们几个小鬼怎么掩护?”
他们拉开衣服露出里面的几个小瓶子,我眼睛一看就认出了这是一种炸药,肯定是他们从仓库里偷出来的,这种炸药杀伤力很大,“你们……”
我一时被他们的举动和果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领头的孩子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册子,说:“这里面是我们的梦想,如果可以的话,姐姐就带着我们的梦想活下去吧,听说外面的兽已经找到了解决疫病的解药,往城里走,马车上还有指南针和地图。”
我坐上了马车,驶出了庄园,听着身后不断响起的爆炸声,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一只手捧着肚子,另一只手抱着笔记本,勉强驱使着马车往城中的方向赶。
到了城中果然有外面的医护兽员在给感染者注射药物,我向警方通报了有关庄园的事没多久庄园就被查封了,这件事因为过于恶劣,没有报道出来,而我还得知,那几个孩子全都死在了爆炸中。
因怀孕我被安排进了医院,直到孩子的出生,出乎预料,居然是龙凤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但考虑到我的处境,负债累累,背负惨案,以及他们的身世,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我不想让他们在各种流言蜚语中成长,于是我决定将他们送出去。
为了能让他们更好地活着。
我思考了很久,最终选择将他们托付给龙泽夫妇,这对夫妇声望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个和小正小萝年龄相仿的儿子,可以作为大哥哥照顾他们。
在高铁局谋得了一份工作后我就开始实施我的打算。
自从把小正和小萝送走以后,未来有挣扎过,悲伤过,后悔过,但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再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