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冬日林
圣宫外有一女郎衣着光鲜,游走在罗刹城四方唱着动听的歌谣,只待人群中锐利的鹰眼发现她的存在。
玉哨说,宫内的后主听到了歌谣,正在寻她。果不其然,晌午吃馄饨的功夫,她两眼一黑被人当街带走。
再次睁眼,便是浮翠流丹的房梁漆绘和沁人心脾的清幽兰香。
屋内无人,瑶镜儿半睁的双眼泄出成功后的满足,她进来了。
“可问过话了?”
“不曾,但其相貌打扮与后主所描述一般无二。”
“真的!”
门外脚步声如踏风明月,轻巧玲珑,瑶镜儿一听顿时明白了,玉哨没有骗她。
这南疆国的后主真的是塔桑,她曾在春湘画阁最好的朋友。
如今,塔桑与她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略有薄茧的手指抓紧被褥里的衣裙,咬了下嘴唇,旋即闭上双眼装作什么也不知。
玉珏叮铃,钗环啼鸣,仙子下凡。
洛寒烟走到屏风处见内室寂静,挥了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乌月跟随。
没想到书上的近乡情怯竟叫她在这会儿感受到了。
透过朦胧飘渺的素纱帘内,洛寒烟步履轻盈,缓缓走到床边。床上的姑娘面容憔悴,瘦弱无骨,可不就是曾在春湘画阁对她照顾有加的好友瑶镜。
“瑶镜儿。”洛寒烟俯身,忍不住叫了声她的名字,没想到床上之人睁开了眼睛,要艰难的回应她。
“你是…塔桑,我做梦了么?”
温热的触感袭来,瑶镜儿扯了个无力的笑,从被子里伸出手道:“我当又被人贩子给拐了,原来是你,原来我是做梦啊。”
又,洛寒烟抓住了这话的关键,这些时间瑶镜儿过的究竟是是什么日子。
握住昔日好友的手,洛寒烟喉头一哽,笑容凝固在脸上,直接抱着人哭了起来。
“呜呜呜—瑶镜儿,呜呜~都怪我,这时候才知道画阁的事,都怪我呜—你对我那般好,我却叫你受了这些苦,对不起瑶镜儿,真的对不起~”
一旁的乌月蹙着眉,隐约觉得这个叫瑶镜儿的女子不大对劲。
她见这人时,虽然晕着,但气色红润,衣衫的布料也不差,哪至于这样的虚弱委屈,该找个机会提醒后主才是。
两人寒暄一番,洛寒烟命人照顾好瑶镜儿了,约定明日再聚。
出了蟠桃源,洛寒烟缓和了激动的情绪,转身吩咐乌月道:“这事暂且不要告诉长庚,我怕他生气。”
“后主,属下有一言欲说。”
洛寒烟摆手,擦掉眼角泪痕,哀苦愁思呼之欲出。
“乌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方才摸了她的手,粗糙干燥,即便她打扮非苦,也是受了许多罪的。当初在那春,那里,瑶镜儿的手养的细嫩葱白,半点活计都是不做的,如今她眼中的光黯淡了,我知其定是走投无路来寻我的。”
“可是……”
“好了,这圣宫有长庚,有无数的蛇影,有你在我身边护着,还怕她怎样对我呢。”
洛寒烟眼神坚若磐石,分明听不进去半分,乌月见状不再多言,但心中暗暗决定,定要看好这外头的女人,不让她伤到后主分毫。
几日后
事与愿违,洛寒烟不见了,到明园送膳的宫娥回话的手都是颤的。
…………………………
月光透过灰白的云层,映着地面上乌泱泱跪在砖块上的宫人与侍卫。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浓稠猩红的血液顺着砖缝一路向北,如蛊渊万千蛊虫密密麻麻朝四处散开,恐怖惊悚。
众人之上,雪玄卿手持仍在滴血的长剑,徐徐走至人前。高大的阴翳覆盖在头顶,一个年龄较小的内侍感应到脖间忽然一阵锋利的重压。
“你来说,后主去哪儿了?”
登时,小内侍的心口处被虚无的铁锤重重击打,一下一下堵在喉头。
“奴婢不知,尊主饶命尊主饶命,呃——”
扑通,尸体倒下,面色惊惧。
腥锈的气味在寒风中飘荡开,有人受不住跪趴在地上呕吐,直接被雪玄卿袖中飞针一击毙命。
“身在内宫却学不会噤声,积风,去领罚。”
“属下遵命。”
阴郁沉闷的声音摄人夺魄,乌月跪在殿前紧闭双眸,精神几近崩溃。
这几日她明明时时刻刻都盯着瑶镜儿,怎会叫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后主给劫走。
更深露重,寒意渐浓,宫人们忍不住搓臂取暖。然雪玄卿好似与他人隔了一层屏障,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挨个的询问,连专管恭厕的嬷嬷也不放过。
一道疾速的身影走来,在雪玄卿身后定住。
“说。”
“尊主,是冬日林的玉哨。二王子薨逝后,她一直躲在冬日林。”
雪玄卿转身,收剑入鞘。邪魅的瑞凤眸中止不住暴虐的杀意,仿佛寒夜猎捕食物的狼王找准时机,带领狼群倾巢出动前的立誓,残忍冷酷。
这一夜,注定无眠无休。
茵茵湖
绑在树上的洛寒烟一双泪眼,望着身子发抖的瑶镜儿出口质问:“你何时与她勾结在一处的,为什么要做这害人的事。”
瑶镜儿没有回答,而是脱下身上的狐皮大氅盖在洛寒烟身上,在颈前绑牢。
确保她不会被寒气侵袭后,瑶镜儿才敢抬头,同样哭着说道:“对不起塔桑,可是我没办法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丈夫是高高在上的南疆之主,碾死人如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松,可我只有阿翀了,我们的命低贱如泥,即便被人害死也无处喊冤。玉哨对我说只要引来雪玄卿就放了你,你别怕,我不会让她杀你的。”
“瑶镜儿你说清楚,你的丈夫被谁害死了,为什么要引长庚来,你们要杀他是么!”
洛寒烟挣扎起来,可绳子绑的太紧了她没办法挣脱,只能不停的求瑶镜儿。
“快放了我瑶镜儿,我会帮你的,你不要做傻事啊!”
瑶镜儿苦笑着摇摇头,见塔桑句句不离雪玄卿,满嘴的质问,实是绷不住最后一根线放肆大哭。
“你怎么帮我,你怎么帮我,你根本帮不了我。”
哭久了,瑶镜儿开始又笑又哭,指着在树上乱动的塔桑大喊道:“你丈夫的命是命,我丈夫和姐妹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他雪玄卿为了博你开心,随随便便放一把火烧了我的家,烧死了我的丈夫,烧死了我的姐妹。你倒潇洒,一个卖身的乐伎转头变成了万人敬仰的国母,不念旧情便罢,还要杀我们灭口!塔桑,我真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给你送吃的,你死了就好了,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瑶镜儿,你到底怎么了,放了我和我讲好么!”洛寒烟不信她的说辞,这分明是被玉哨洗脑了,言辞行状才如此疯癫。
她得赶紧离开这里,若真的如瑶镜儿所言,玉哨在不知处埋伏着,长庚来了岂不是有危险。
树叶沙沙作响,异人寻来。
洛寒烟见瑶镜儿手舞足蹈的,看样子应该是在玉哨手里受了什么刺激,但眼下顾不上许多了,她必须赶快逃走。
“想走?”
玉哨打晕疯疯癫癫的瑶镜儿,目光凌厉瞧向意欲用袖中匕首割开绳子的洛寒烟。
“哼,你也不是全然信她么,还带了刀。”
玉哨悠悠调侃着慌乱的人,走过去三两下解了厚实的大氅,冻人的冷风瞬间钻入洛寒烟的身体,令她实打实擞了下身子。
“玉哨,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长庚!”
“什么?你以为我只伤害他吗?哈哈哈哈,蠢货!”
见洛寒烟快要割断绳结,玉哨没了耐心,索性帮她全部挑断,随后掏出腰间铁钩直接勾穿了她的琵琶骨。
“啊——呃~”
洛寒烟不防备,尖利的刺穿令她痛苦的叫喊出声,声音瞬间传遍整片林子,惹得玉哨不满的啧了句:“叫什么,你的夫君还没来呢。”
锥心刺骨的痛,让洛寒烟登时没有了力气,半跪在地上,可颈肩处的撕裂警告她,不可以跪下,于是又撑着站起来,慢慢靠近玉哨。
玉哨蛮有兴致的扯了扯手中铁链,撇了撇嘴:“这东西可是我从罗刹地狱里偷来的,看后主这模样挺好用的。”
洛寒烟面色惨白,说不出什么话,只好咬紧牙关冷哼道:“本后…在画阁时…时常遭到毒打,这断魂钩,不过尔尔。”
“原来叫断魂钩啊,好名字。后主娘娘,随奴婢走吧。”玉哨无视投向自己的愤恨目光,故意收紧铁链往前走去。
洛寒烟步履蹒跚,仍不曾落后于玉哨。一路上,她不断回想过去,明明梦中那人告诉她故友来寻,相信即可。
为何相信不得,为何遭到欺骗。
夜已深,南疆的冬季比书上记述的还要冷,冷到洛寒烟已经感受不到锁骨的疼。
到了一处地方玉哨停下步子,天太黑洛寒烟看不清前方放的什么东西,只依稀辨得是死人坟茔。
“跪下!”
玉哨狠狠踢到洛寒烟的腿窝处,令她毫无抵抗的跪在了冰凉的石板上。
此时银月又现,洛寒烟顺着光亮看清了那碑上的字。
雪玄墨之墓——其妾立之
洛寒烟放大了瞳孔,震惊道:“你竟给弑君窃国者立碑,玉哨你疯了!”
听到弑君窃国,黑暗中玉哨的神色瞬间变得阴毒,她蹲下身子凑近洛寒烟,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可没疯,但接下来你会不会疯我可就不能保证了,尊贵的后主娘娘。”
洛寒烟没有防备,脑袋咚的一声被人按在冷硬的地板上,下意识张开嘴想要发声,却被玉哨往嘴中塞了个咸涩的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
“洛寒烟,你就一个人在殿下的灵前,进行无尽的忏悔吧。”
玉哨隐入林子按下机关,洛寒烟跪着的石板剧烈震动,开出一道两人大的口子,洛寒烟径直掉了进去。
一切归于平静后,玉哨红了眼睛,朝着天上呢喃:“愿天下之人,日夜噩梦,有情之人,不得善终。”
回首远望平坦的石砖,玉哨不屑的勾起嘴角,诅咒道:“你便下你的地狱罢。”随后,大步流星走向雪玄墨的居所。
冬日林二王子居所
雪玄卿捂着肩颈,额间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胸口的闷痛与窒息感在警告他,洛寒烟正承受的一切。
“积风,吩咐左苍带着南翼军入林救后主,快去!”
积风头一次听到雪玄卿声音如此急厉,丝毫不敢含糊,草草关了门后提起内力便飞至屋顶,抄近路离开。
待人走后,雪玄卿撑不住跪在了地上,眼中浮现骇人的血丝。这刺骨穿肉之痛,非常人能受,即便他踏过蛊渊的尸山血海,也差点要受不住。
烟儿,你一定要坚持住。
幸而大巫被乌月与贺影用轻功带到了此处,能以推演之术算出洛寒烟的下落。
三人一进门,就见跪在地上的雪玄卿紧紧抓住胸前垂落的发辫,咬住发尾,而脖颈与手背上青筋凸现,似是在极力的忍耐些什么,他的面色因为呼吸困难而变得绯红,嘴唇也几近发紫。
“尊主莫急,老臣这便卜算后主位置。”
情况紧急,同心蛊威力巨大,若不抓紧救出后主,怕是雪玄卿要先把命搭在此处了。
不出半炷香,大巫睁开双眼道:“快,湖水左三里的墓碑下,后主在此。”
而雪玄卿已然昏迷不醒,乌月与贺影相视一眼,这冬日林中唯一有水的地方,除了茵茵湖再无其他。
“乌月,我留在此处保护尊主,你去救后主。”
闷热的地下棺椁内,洛寒烟减少呼吸的频率保护自身,但这棺材里的温度愈发上升,虽说没了大氅,但后背依然出了不少汗液。
莫名其妙的是,她身上的疼痛在逐渐消褪,精神力气也回缓了不少,难道说是因为温度吗?
棺盖上方刻着密密麻麻的南疆巫语,洛寒烟抬头费力辨认一番,原来是祭奠往生的咒文,看来玉哨是要她给雪玄墨陪葬了。
没想到,玉哨对她这伯兄存的是颗真心,费尽心思将她引来只为了雪玄墨黄泉路上不孤单,呵,倒是个可怜人。
“塔桑塔桑你在哪里,塔桑!”
棺材里空气稀薄,饶是洛寒烟再怎么克制呼吸,也逃不掉脑中昏沉之意。即将睡着的洛寒烟忽而被一阵急切的呼喊吵醒,睁开眼睛,对远处的喊声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是瑶镜儿。
瑶镜儿来救自己了!
洛寒烟一个激灵撑起身体,尝试双膝弯曲着跪在棺材内,拾起腰间铁链开始撞击。
咚……咚……咚……“瑶镜儿,我在下面,在这里。”
很快,棺盖上传来快速奔跑的动静,瑶镜儿顺着声音找到了洛寒烟的位置。
衣衫单薄的她爬在石砖上以手为锤叩击地面,嘴里着急道:“塔桑是你吗,你在下面吗?”
“瑶镜儿,我被玉哨关在了下面,你可以找一下对面林子的机关吗?我看到玉哨在那里操作的。”
几乎是把脸贴在了盖子上,洛寒烟顾不上凸出的祭文压在脸庞上的刺痛,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她必须出去,绝不能让玉哨伤害长庚。
清醒的瑶镜儿脑子转的极快,丢下一句你等我后便匆匆起身去了身后的树林。
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出塔桑。
好在天道有眼,玉哨把机关做的十分惹眼,涂了磷粉的烛台在夜中熠熠生辉,想看不到也难。
瑶镜儿轻转机关,石砖又开始震动。
刹那间,洛寒烟蜷缩的身子得到了放松,透凉的寒意让她猛然颤了下肩膀,但好在她得救了,这都不重要了。
“塔桑,塔桑你还好吗,我拉你上来。”
瑶镜儿半个身子探进棺材,见到洛寒烟锁骨上的铁钩时眸光一闪,震惊道:“你的肩膀!”
冷热交加的洛寒烟感受不到疼痛,无甚在意的继续往上攀爬,没成想即将出去之际,瑶镜儿在耳边惊呼一声:“塔桑躲开!”
只感到眼前天翻地覆,洛寒烟被瑶镜儿突如其来的大力推到了地面,紧接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乌月恰在此时找来,洛寒烟倒在石砖上,肩颈处的穿魂钩碍眼至极。
四周寂静,周围无人。
“后主,属下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