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73
继九阶秘境后, 修士从各大秘境先后返回,带回来许多信息,彻底证实司空渊的话——
“天道”不是真正的天道, 只是一缕规则之力。
千万年前,它在濒死之际, 降下道法, 化身道门, 借由修士飞升的力量修补自身。
所以,修炼是真的, 成仙是假的。
得知一切后, 奉明陷入自我怀疑, “就这?真相这么简单, 我们还被骗了几千万年?”
“因为太简单,我们才未曾怀疑,毕竟, ‘人’不会轻易质疑‘神’。”
云栩栩闭目躺在阳光下,旁边是修补好的冰屋子,冰面反射的光映在她脸上, 朦胧又梦幻,可她的嗓音极冷,“而且, 也不是完全没人发现过真相,他们只是没能活到说出来的那一刻。”
司空渊发现真相, 假天道派出整个正道围剿他。
他不会是第一个, 一定还有很多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他们超脱时代、手握真相,竭尽全力留下只言片语,留下火种, 终于在司空渊这一代,燃起滔天火焰。
真理永不坠落。
众人不由沉默。
同样的沉默发生在东洲各处。
天道为假,这件事牵扯太大,根本瞒不住。确定消息是真的,克忠真人便下令通知全部修士。
短暂的动荡后,修真界极快地恢复稳定,速度之快,令奉明第二次自我怀疑。
他挠着脑袋,“就这?这么大的事,大家怎么没反应?”
崇礼放下剑,擦了擦汗反问,“那你想做什么?”
“……”
奉明:“想报仇?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崇礼叹口气,“师兄,其他人也和你一样。”
不是不想做,而是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假天道虽然有个‘假’字,但比起普通修士,它仍然是不可逾越的高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修士有心想报仇,但向哪发力都不知道。
天道为假,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这是一场全体修士的
战斗,但真正能参与进来的人,寥寥无几。
这种古怪的氛围下,甚至还出现一大批修士,大肆宣扬假天道没有错,他们认为,假天道没说过‘渡劫后能成仙’这种话,都是修士臆想的,不是假天道的错。
听到这样的言论,云栩栩不屑一顾。
一场浩劫,竟然把道和魔的界限模糊,难怪那么多人知道真相后,叛逃北洲。
想起北洲,云栩栩又叹口气,捏着书页开始发愣。
奉明看见这一幕,踹了崇礼一脚,眼睛里写着大大的‘求助’两字。
从九阶秘境回来后,云栩栩变了。
她不再面露悲色,也不找人。每天一半时间处理事务,另一半时间发呆。
师妹不哭了,奉明却更害怕,每次看着师妹空洞的眼神,他都觉得还不如原来呢,原来好歹有点“人样”,现在的师妹,怎么看都像个雕像。
他急得挠头,但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求助聪明的师弟。
面对师兄“托孤”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神,崇礼立马上前,毕竟他也十分担心。
崇礼想想,抛出个话题,“师妹,你去九阶秘境怎样,在无量海域,有没有看见……什么好玩的。”
话音刚落,角落传出一声嗤笑。
笑声懒洋洋的,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傲慢,却不显恶意。
崇礼难得有些尴尬。
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回宗门的大师兄——姒深。
克忠真人说姒深不熟悉宗门,让两个师弟多照顾。他们长年待在偏山,所以征得云栩栩同意后,便带着大师兄一起来。
姒深也没有意见,来到偏山后,他便自顾自坐在角落,也不说话,拿着折扇一扇一整天,竟然还挺自在。
几天下来,两方互不打扰,这还是姒深第一次笑。
云栩栩也觉得挺好笑,是无奈的笑,“师兄,无量海域一片汪洋,没遇见危险便算幸运,哪有心情看风景,最大的景色就是那堵无疆墙吧。”
崇礼扶额,眉宇间牵出一丝无奈。
他当然知道这些
,他只是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不能直接问——见到司空渊了么?你想找的是他么?你现在难过是因为他么?
如果是真的,他这样问,无异于伤口撒盐。
即便崇礼没问,云栩栩也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慢吞吞地回道,“我看见司空渊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他就是我想找的人。”
假装练剑的奉明一哆嗦,灵剑从手里掉落,直接滑到山坡底下。
崇礼抑制不住惊讶,骤然回头。余光瞥见姒深,发现对方竟然停下摇扇子,幽深的眼睛盯着云栩栩,眼里一片旋涡。
崇礼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寻常人突然听见正道弟子竟然在寻找一个魔修,惊讶也很正常。
视线停留时间太长,姒深如有所感,转头瞥了一眼对方,又懒洋洋卧在椅子上,不再看向这边。
“节、节哀。”顾不得灵剑,奉明磕磕巴巴安慰,两手别扭地拧巴在一起,看起来比谁都难受。
两个师兄这副样子,云栩栩反而笑了。
笑容一闪而逝,又恢复成寻常模样,粉嫩的唇抿成一道线,“人未必死了,我节什么哀。”
“什么?!”奉明尖叫一声,甩飞了刚刚捡回来的灵剑,一蹦三尺高。
“……”
云栩栩无奈抬手,控制灵剑飞上来、塞入二师兄的剑鞘。
自从大师兄回来,二师兄愈发不稳重,一惊一乍,像个弹簧。
“九阶秘境告诉你的?”崇礼略一惊讶,很快恢复理智,感慨道,“如果是真的,司空渊确实厉害,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包括假天道,竟然都没发现他假死。”
“唔,也不是那样,当时确实是死了,”云栩栩含糊回应,“但九阶秘境告诉我一个复活方法,我照做了。”
这一次,不光是奉明,崇礼都控制不住惊讶,他骤然起身,似乎想说什么,又迅速看向姒深。
师兄妹也分亲疏远近,一瞬间,他眼里凝出杀意。
司空渊被云栩栩复活,这件事决不能外传。
奉明和崇礼是真正的兄弟齐心,崇礼冒出想法的一瞬,奉明已经手握灵剑,准备动手。
姒深眯了眯眼,身子稍稍前倾,明明没有动作,周身气势陡然变化,冷冽的死气汩汩传来。
崇礼暗惊,筑基修士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这个神神秘秘的大师兄,果然有问题!
奉明站在崇礼前面,半空中两种气息对撞,两方马上要动手,这时,无奈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偏山上的对峙。
云栩栩:“别闹,我这冰屋子脆的很,可经受不住你们斗法。若是弄坏了,你们三个得赔我个一模一样的。”
每一块冰砖上都刻了花,还是云栩栩亲手刻的,奉明可不敢弄坏,闻言立马放下剑。崇礼一惊,生怕姒深突然动手,却发现师妹发话后,对方竟然也收势,甚至比奉明动作还快,眨眼恢复了懒洋洋的状态,摇他的扇子去了。
崇礼:???
怎么回事?为何姒深会听师妹的话?难道两人之前认识?
联想到他们二人刚见面时,师妹莫名的举动,崇礼整个人都不好了。
难道师妹失忆期间,还招惹过大师兄?
云栩栩没察觉到崇礼心中的百般复杂,悠悠地劝架,“大师兄不会告诉别人的,对不对?”
她嗓音绵软,但是格外笃定,还带着熟稔的娇嗔,熟练地仿佛做过无数次。
姒深向后一仰,扇子遮住半张脸,勾唇应道,“师兄听师妹的。”
崇礼:!!!
崇礼惊疑,目光划过似笑非笑的大师兄、说完话反而陷入疑惑迷茫的小师妹,心里千回万转,但余光瞥见已经放下戒心、满脸憨憨的二师兄,第一次产生放弃的想法。
——师门关系太复杂,想不通想不通,算了。
抚平眉心,崇礼示意二师兄坐下,自己也坐到师妹旁边,继续之前的话题,“复活那人,有何代价?师妹身体还好?”
东沧界没有转世、复活等说法,死了就是死了,九阶秘境能做到这点,着实令人惊讶。
崇礼不问怎
么做到的,只想知道师妹为此付出什么。
云栩栩想了想,“好像没什么代价,也不确定是否成功。”
九阶秘境说,因为她的身份,她有心想事成的能力。
但是,她想杀司空渊,到她真正杀死司空渊,中间隔了一年时间,谁知道复活他需要多久。
也许比一年还要长?毕竟复活比死亡更难。
云栩栩默默计算,知道自己的能力后,她每天都花几个时辰拼命想司空渊,在师兄们眼里,就是她经常发呆,她想得都快恢复记忆了,也不知道成没成功。
对此,崇礼半信半疑,但师妹不愿谈论,他也不便多言,换了个话题,“师妹想去北洲找他?”
“不找。”
云栩栩斩钉截铁回道。
“啥?”奉明傻眼,“为什么不找了?难道因为无疆墙?”
崇礼不认为是这个原因,他思虑更深,“不找也好,如今正道多少眼睛在师妹身上,你若是和司空渊有牵扯,两人都不会好。”
司空渊揭露假天道的秘密,同时,他也杀死半数正道之人。他死了,正道勉强能不说什么,一旦他活了,绝不会好过。
两人分析的很有道理,涵盖了大多数原因,然而,都不是云栩栩的原因。
唯有一人发现了。
不知何时,姒深来到她身边,暗色瞳孔盯着她,语调漫不经心,“你不愿意找他,为什么?”
云栩栩抬头看姒深,脸上又出现了‘我似乎认识他-我不可能认识他-好奇怪’一系列表情。
奉明和老母鸡似的,趁着师妹愣住时,死命护崽子,“你知道什么!子母书册都敢用,师妹怎么可能不愿意找对方。”
奉明跳得厉害,若不是崇礼拦着,都要上去揍对方。姒深根本不看他,摇扇盯着云栩栩,眼里暗色愈发深厚,不是怒,而是嘲讽。
风略过偏山,吹过桌边的青色瓷瓶,扬起阵阵馥郁的芬芳,云栩栩从恍惚中回神,她偏头笑笑,笑容淡淡。
“大概……因为我害怕。
”
“你们都知道,我是去杀他的,但他对我很好,像极了农夫与蛇。我第一次做蛇,良心过不去,不敢带着满嘴从他身上咬下的血肉,再去见他。”
“仅此而已?”姒深挑眉问。
这一次,云栩栩彻底敛了笑,她歪头看姒深,像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我更害怕……他不想活着。”云栩栩扬了扬手里的书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事无巨细记录当时九阶秘境发生的每一件事,“我最近复盘了司空渊的一举一动,得出个结论——他从未想活着回来。”
她的声音里有很复杂的东西,别人分辨不出,她自己也未必明白,但毫无疑问,里面压缩着巨大的、毋庸置疑的情感,“我是他教出来的,计谋手段皆不如他,但好歹能看懂他的意思。”
当时,九阶秘境有两层结界,整体成“回”字型,司空渊在最里面,众人在最外面,中间有一处空闲地带。
云栩栩直觉有问题。
后来,她找人专门查了结界,知道一件事,最外层结界,除非设阵人身死,否则决不能破开。
“司空渊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引剩余的人进入一二层结界中间,等道门降下后,众人一起对付假天道,可惜假天道突然出手,打乱了他的计划。”云栩栩平静道,“但无论如何,之前的计划或者现实中,他都没打算自己活着出去。”
奉明听懂了,倒吸一口气,“好歹毒。”
在司空渊的谋划里,一半正道用来引道门,另一半用来攻道门,竟是想灭了正道。
云栩栩不置可否。
她不像师兄,对正道有归属感。实际上,失忆后,她对这个世界都没有归属感,也正因为如此,她能以更无情、也更全面的角度看问题。
司空渊歹毒么?当然歹毒,在他的计划里,人命只是数字,根本不算什么。
但他做得对么?他当然做得对,假天道一日不死,修士一日不得安宁,用整个正道换光明的未来,无疑是划算的。
崇礼也懂,只是他作
为被牺牲的一方,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开口。
云栩栩没管二师兄的话,接着之前的思路,继续道,“但是在我看来,司空渊可以不死。”
“他很强,你们经历了倾天之战,一定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强。而且,他数次出入秘境,手里必定有保命的方法,只要他想活,肯定能活。”
“能活,但选择了必死的结局,是为什么?”
奉明跟着问,“为啥啊?”
“我怎么知道。”云栩栩耸肩,她似乎想笑笑,轻松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没做到,“也许他觉得干一票大的,死而无憾;也许他累了,不想战斗了;也许……世间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谁知道呢。”她低头,轻轻说道。
奉明想说什么,崇礼拉住他,摇摇头。姒深也没开口,看着云栩栩,若有所思。
夕阳淌下余晖,沾湿女孩半张脸,像是明黄的画笔,模糊她的情绪,让人分辨不出她在难过或是痛苦。
艳丽的彩霞下,无人开口,一片寂静。
许久后,夜幕降临,一切复杂的情感都随太阳远去,云栩栩揉揉脸,好似什么都发生般轻松笑道,“哎呀都这么晚了?!我晚上还要见师父呢,诸位师兄慢走不送。”
“师妹快去吧,我们明天再来。”
奉明受不了压抑的气氛,更是满心疑问,拽着崇礼匆匆离开。云栩栩回房间换衣服,她走进冰屋,拾级而上,黑色衣摆划过阶梯,宛如蜿蜒的河流。
马上到二楼时,她如有所感,回头,看见了姒深。
他靠在门上,白衣白扇,身后是斑驳夜空,整个人像是从浓墨里晕出来。
“大师兄,怎么了?”云栩栩愣了愣,问道。
姒深:“既然知道司空渊不想活,为何还要复活他?”
云栩栩拢住衣服,慢吞吞道,“九阶秘境的复活方法很独特,他想继续活着,才能实现。”
实际上,云栩栩用自己心想事成能力许的愿望是——如果司空渊想活着,请让他活下去,请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也
因为这点,她才格外不确定。
黑夜里,云栩栩轻轻叹息,“师兄,还有什么疑问么?”
她累了,不想再回答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姒深摩挲扇骨,神色莫名,“你失忆了,为何独独记得司空渊?”
夜风吹过,云栩栩再次拢了拢衣服,真奇怪,她已经寒暑不侵,但在这里,仍然会觉得冷,就像——
“谁说我记得他,本能而已。”
看见冰、听见风声,本能地觉得冷。
看见吃到一半的饭、黑色的裙摆、孤零零的飞舟,本能地认为她身边应该有另一个人。
没什么会被彻底遗忘。
云栩栩挥挥手,打开二楼的门,结束这次谈话。
偌大的山顶只剩一人,良久后,姒深低低笑了。
——养了那么久的小叛徒,还算有点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