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72
第二天一早, 云栩栩安排完新入峰的弟子,和克忠请辞。
克忠真人在主峰处事务,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威严的主殿。平日辉煌的主殿略显昏暗, 宛如张牙舞爪的怪兽张开大嘴,想要吞噬一切。
云栩栩没进门, 站在门口说道, “师父, 徒儿想先行一步,还请告诉与我同行的道友, 在无量海域见面。”
她规规矩矩站在外边, 笑容温婉, 眼底却没有多少尊敬。说来奇怪, 这次回到昭天宗,她一直莫名排斥克忠真人,偶尔见到对方, 甚至会产生厌恶。
但即便厌恶对方,今天也必须见面。无量海域是她记忆的起点,也是记忆的终点, 她必须探查一番。反正去九阶秘境的时间还没到,不算耽误正事。
克忠真人没拒绝也没答应,放下笔问道, “你去无量海域做什么?”
“走走看看,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云栩栩避重就轻回答。
“可以, 为师会让其他人在无量海域等你, ”略一沉思,克忠真人答应了小徒弟的请求,只是提醒, “莫要误了时间。”
云栩栩躬身行礼,“徒儿谢过师父。”
“嗯,下去吧。”克忠真人随意答应,捏了捏眉心,很快又俯身案上,处事务。
现在宗门乃至正道都暗流涌动,关于“天道”的消息也必须亲自处,身为一宗之主,他最近确实很忙。
云栩栩抱臂看着师父熟练的样子,心思莫名。
她想起一些关于克忠真人的传言,据说百年前,克忠的亲弟弟违逆天道、叛入魔门,克忠为了维护大义,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
世人皆夸赞他大公无私、道心坚定,可如今,道不是道,他这个正道魁首,又该如何自处?
疑惑令她驻足,云栩栩靠在门框上,沉默半晌后问,“师父,您会不会后悔。”
为了所谓“天道”,手刃至亲,你是否后悔?
克忠执笔的手一顿,声音却很稳,头也不抬回答,“求道者,不怨不悔。”
“这样么。”
云栩栩垂眸,后退关门
。走到太阳底下时,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师父回答得太快了。
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心中重复无数次。才会在提及时,仓促而出、没有一丝犹豫。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黑夜彻底占领天空时,云栩栩抵达无量海域。
没有像之前说的随便走走,一到岸边,她便直奔大海中央。
和上次来时一样,无量海域没有任何变化,波涛翻涌,激荡的水花直冲云霄。耳边是惊涛骇浪,云栩栩的心却格外冷静。
她又换上了那件玄袍,浪花沾染她的裙摆,似有墨色滴落,数个起落过后,云栩栩抵达无疆墙——那堵凭空出现在无量海域上的城墙。
几个月海水的侵蚀,无疆墙沾染上大海的痕迹,暗灰色城墙附上一层碧绿的青苔,还有一些白色鸟粪。云栩栩站在十几米外,盯着这堵墙,第一想法竟是,有城墙阻隔,会不会影响生态平衡,例如鸟类迁徙、鱼类洄游之类的。
心里乱糟糟,各种想法源源不断,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云栩栩控制住逃跑的冲动,控制灵剑下降,降落在……尸骨旁边。
众所周知,这是魔尊司空渊的尸骨,他死前催动全部灵力,幻化出这堵无边无际的城墙,因为耗力太多,连血肉都没留下,只剩一具尸骨,半埋在城墙中。
对于世人来说,这具尸骨意味着千万年的平衡被打破,天道与修士的平衡,东洲与北洲的平衡。
而对于云栩栩来说,这具尸骨,则是临行前崇礼暗示的、也是她自己猜测的,那个她要找的人。
——真的会是他么?
云栩栩极慢地俯身,像等待最后宣判一般,沉默地看向这片白色。
墙内骨骼保存的很好很完整,很像医学院里的模型,清透白皙。它保持着半跪的姿态,脊骨和腿骨露在外面,其他地方则埋在城墙里,头骨朝向南方,不知在眺望什么。
作为医学生,云栩栩很习惯看到人体骨骼,甚至她家就有一个模型,可当她注视着这具骨头时,心脏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
绪。
酸、疼、痛苦、难过……
啪嗒——啪嗒——
两滴水珠落在骨骼上,撞裂成晶莹细小的水滴,回过神时,云栩栩蓦然发现,她不知不觉又哭了。
她不止是哭,心脏莫名跳动,指尖颤动,近乎绝望的痛苦在五脏叫嚣,神识内仿佛有烈火在灼烧。
可即便是疼到窒息,云栩栩的思绪依旧清醒,她无比清醒地明白发生了什么。
前额叶性系统屈服于边缘叶的欲望。
情感战胜智。
身体比思维更先察觉到真相。
——她的本能告诉她,这是她找了很久的人,而他早已死去。
用力抵住胸口,云栩栩大口喘息,她的手颤得厉害,明明距离尸骨只有分寸的距离,但她却怎么也无法抬手、触碰他一次。
她已经泣不成声,话语穿过唇齿,吐出时便支离破碎,“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是他,怎么……”
她好像有很多问题,又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记忆还是一片白茫,身体却为他哭泣。
噗通——
耳边似有水声响起,云栩栩像是老旧的机械,隔了好久才作出反应,她迟钝地抬头,入眼却是一片蓝。
我掉进海里了么……云栩栩向上看,只觉得光亮越来越远,身子越来越重,智告诉她该向上游,情感却让她甘愿沉沦。
不知如何抉择,云栩栩干脆闭上眼、放弃思考,她把自己蜷成一团,任由自己随着水流飘动。当云栩栩以为自己会继续下坠时,背部突然触碰到坚硬的地面。
耳边传来不赞同的声音,“孩子,你要寻死么?”
这道声音严厉,但也温柔,还带着几分自然的熟稔,云栩栩骤然绷紧神经,她一翻身半跪在地面上,不动声色地看向周围,“阁下说笑了,我只是流连海下景致,想仔细看看,怎么能说是寻死呢。倒是您,不经询问把我带到这,怕是不好吧。”
刚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腔,说到最后已经恢复如常,还能迅速分析现在的处境。
不知何时,周围的景色
已经变了,不再是幽兰的海域,而是一个空旷的石洞,四周都是灰色的石壁,山洞很大很高,头顶像是没有尽头。
声音叹息,“果然,你已经全都忘了。”
这种语气……还能在她不察觉的情况下,将她带到这里……
心念一转,云栩栩有了猜测,她惊讶道,“你是九阶秘境!”
声音嗯了一声,随即又问,“孩子,你刚才真不是寻死么?”
知道对方的身份,云栩栩略微放松,但还习惯性保持警惕。
她审视着周围环境,一字一顿回道,“我是修士,这种程度可杀不死我。”
她没说谎,修士不吸不饮,不存在溺水一说,刚才……她只是很累。
她像被分割成两部分,一半绝对清醒,一半痛苦浑噩。智告诉她还有转机,身体却疲惫到极致,仿佛被抽走所有生机,什么都不愿做,什么都不愿想。
原来,有些东西哪怕被遗忘,也埋藏在身体里,纠缠在血液中。
原来,人真的会在某个瞬间,痛苦到失去求生的本能。
她还没想起他,就已经因他而疼痛。
九阶秘境:“那你准备放弃了?”
“怎么会?”云栩栩苦笑着站起来,低头时,才发现自己满身狼狈,被海水浸没的衣袍湿哒哒粘在身上,头发胡乱地披在头顶,像是溺水的疯子。
一个清洁法术就能解决问题,但云栩栩什么都没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石壁旁,任由身体顺着墙滑落。
歪坐在地上,滴落的水在身下聚成一滩,云栩栩环抱膝盖,看着自己的倒影,近乎呢喃地开口,“我还没找回记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随便放弃。他死了,但我还活着,不是么?”
九阶秘境没有说话,似乎在给她时间清头绪。过了许久,云栩栩从膝盖里抬起头,她用袖子擦掉眼泪,可惜袖子还沾着海水,越擦越湿,她却较劲一般,愈发用力,几次过后,脸上的水没有任何减少,反而留下几道红痕,云栩栩恼怒地锤向石壁。
这里
的石壁特殊,能对修士造成伤害,云栩栩的骨节磨破,滴滴答答流出血。
殷红的血液很快没入袖子,留下一片暗色,云栩栩看着袖子,忽然就笑了。
她捂着伤口,笑得很大声,“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死。”
海水侵染伤口,带来麻木的疼痛,但这种疼痛反而让云栩栩清醒。智归位,她又能冷静地思考,很快便想起之前的猜测。
她和崇礼都认为那个人是司空渊,是因为储物戒里的东西。崇礼私下暗示过她,单单在北洲,能拿出那些东西的,不超过五人,只可能是魔尊或者魔界四位长老,再加上其他因素,云栩栩初步判定那个人是司空渊。
因,她一边在东洲广撒网找人、看是否有其他可能,一边也在调查有关司空渊的信息。
关于这位北洲魔尊,最重要的信息是——她杀了他。
云栩栩不记得这件事,但她了解自己。
为医者,不杀人是底线,所以即便整个正道都说她杀死了司空渊,她也不相信。
那么问题出现了——
如果她没有杀司空渊,他是如何死去的?又或者说,他真的死了么?
云栩栩按住指节的伤口,默不作声思考。
石室里,九阶秘境看着沉浸在思考中的女孩,心有唏嘘。
它知晓世间发生的一切,自然知道司空渊真的死了,毕竟当时的情况,司空渊没死,“天道”也绝不会放过他。
但它并没有告诉云栩栩这件事,而是更仔细地打量她。
女孩穿着黑衣服,头发乱糟糟披在身后,身上淌水,脸上挂着泪痕,比起上一次她来的时候,狼狈许多。但与之相对,她的内心无比强大。
上一次,她因为父母的离去而绝望,整个人散发着死气;现在,她却能冷静地思考司空渊的死,并没有沉溺于痛苦,反而在寻找出路。
她遵从了与它的约定,找寻到自己的道。
九阶幻境喜欢这样的女孩,它决定帮她一次。
九阶幻境:“你这样想很好,他会回来的。”
云
栩栩正冲洗伤口,听见这句话之后,本能察觉到它的重要性。
什么叫‘她这样想很好,他会回来的。’难道司空渊真的没死,只要她努力寻找,就能找到对方?
不,不会这么简单。九阶秘境、或者一些大能开口,往往字字珠玑,每个字都有深意,她不能单纯按照表面意思解。
像阅读解一样,反复衡量这句话,云栩栩一个字一个字琢磨,仍然不得要领,她试探地询问,“还请前辈赐教。”
九阶秘境不肯再说,“天机不可泄露。”
云栩栩:“……”她就知道,关键时刻这句话必定出现。
虽然知道对方不想解释,但云栩栩不愿意放弃,她好不容易接近真相,真没有办法了么。
她盯着墙壁上的凹痕,突然灵光一闪,跳起来喊道,“如果我向您许愿呢?九阶秘境能实现任何愿望,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孩子,你很聪明。是的,我会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九阶秘境的声音带笑,“但你确定愿望是这个?要知道,我能帮你恢复记忆,也能告诉你天道的真相,还有很多事,我都能做到。”
听到“记忆”“天道”等关键词,云栩栩眸光一闪,内心动摇。
对方说得没错,比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恢复记忆或者探查天道显然更重要,但……她内心却有一个念头在叫嚣,让她不能错过这个问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修士的直觉?
云栩栩咬咬牙,决定入乡随俗,和其他修士一样,听从内心的召唤。她点头,“对,我的愿望不变,我想知道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这一次,九阶秘境真的笑了,声音愈发温柔,“孩子,恭喜你,选择正确。”
……
九阶秘境答应的瞬间,石室内发生变化,墙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很长,但是不宽,一指左右的缝隙里闪着温暖的黄色光芒。
随着九阶秘境开口,光芒不断闪烁。
“孩子,我们受限于规则,很多事无法言明,只能等你自己发现。我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奇特的存在,但很多事,
连它也不能开口。”
云栩栩略微心惊,九阶秘境口中奇特的存在,很可能指系统。她最近太忙,系统又从不主动说话,她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不过经由提醒,她想,离开以后,也许该试着和系统沟通。
九阶秘境没注意到她的走神,它用一种引导的语气询问,
“孩子,你有没有发现,你一直很幸运。”
云栩栩:???
她没听错吧?!对方竟然说她幸运?
先不提莫名其妙的穿越,来到修真界以后,她先被派去杀人,回来后又失忆,现在更是整个修真界对她虎视眈眈,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动手,这也能叫幸运?
云栩栩深切怀疑,九阶秘境是不是对这个词有误解。
看出她的疑惑,九阶秘境继续提示,
“想想你做过的事。”
“克忠命你杀死司空渊,你以凡人之躯做到了;你原本是法修,想转修医道,也做到了;你想有个家,于是在一切之后回到了昭天宗,要知道你在北洲的身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云栩栩,你是否发现,从很早以前,你心中所想——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愿望——皆会成真。”
“这不是幸运。又是什么呢?”
随着九阶秘境的话,云栩栩的态度从怀疑到震惊,整个人无比惊讶,大脑都停止思考。
脑中一片混乱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有关司空渊,还有另一个传闻,传闻他是不死的。他强大、狡诈、功法诡异,正道无数人因他丧命。
而这样一个不死之人,在她手中死去,代价仅仅是她失去记忆。
这件事真的合么?
跳出自己的视角,从第三方角度观察,她的确可以称之为幸运。
不,云栩栩陡然一惊。她想到,九阶秘境最后一句话——不是幸运,又是什么呢。
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两句话。
九阶秘境明确告诉她“这不是幸运”。剩下的则是提问“这是什么?”
云栩栩顺着对方的逻辑思考,按照九阶秘境的说法,她拥有梦想成真的能力,
而什么人能做到这点?
突然,一个大胆而不可思议的想法从心底冒出来,瞬间又被否定,云栩栩轻笑,怎么可能……
但九阶秘境打断了她,“看来你猜到了。”
“只是不要说出来,你的敌人还很强大。在拥有彻底瓦解对方的能力前,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云栩栩彻底惊住。
她瞪圆眼睛站在那,手里缠到一半的纱布都忘记动作。她磕磕绊绊说道,“可、可是,这怎么可能?”
九阶秘境:“世上没有不可能之事,只有力量不够强大。”
云栩栩沉默了。
她沉默地坐了数天,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到来,才离开。
离开后,她先去无量海域岸边,接到其他修真者,带他们第二次来到九阶秘境,进来之后,她又沉默地坐在相同的地方,等待他们出来。
时间过去一个月,一直到返回宗门,云栩栩都未发一言。
克忠真人将这种沉默解为她知道了什么,特意询问,“你都知道了?”
云栩栩顿了顿,点点头,“现在的天道,的确不是真正的天道,但它是什么,我还不清楚。”
一个月没开口,她的嗓音很哑,面色也惊人地疲惫。克忠真人叹息,随着对各大秘境的探寻,他们了解到更多真相,越来越多的修士陷入怀疑、陷入崩溃,他已经见怪不怪。
克忠很熟练地安慰,“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了,不要灰心,会有办法的。”
云栩栩没说什么,整个人还是很恍惚,直接告辞离开,但克忠真人叫住了她。
克忠:“你大师兄回来了,现在在奉明那里,有时间可以和他聊聊。”
“是。”
答应过后,云栩栩才回神,生出一丝惊讶。
等等,大师兄回来了?大师兄是谁?
从进入宗门,她就没见过什么大师兄,私下也问过奉明和崇礼,两人都说没见过,因他们都默认,大师兄可能死了。
怎么现在突然冒出来了?
来接她的崇礼回答了这个问题,“大师兄比我们入
门都早,据说刚入门就闭关,所以我们没见过。”
“……”
云栩栩懒得御剑,蹭在崇礼的飞剑上,懒洋洋聊天,“我记得二师兄已经入门几十年了吧,大师兄比他入门早,还一直闭关,修为岂不是很高!”
崇礼顿了顿,似是不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实话实说,“大师兄是筑基。”
云栩栩:???
她惊得差点掉下飞剑,“几十年还是筑基?资质也太差了,当初师父怎么会收他为徒。”
崇礼摇头,“不知道。”
有关大师兄,他们几乎是一无所知,所有信息都是对方亲口说的。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大师兄好像很奇怪。
两人都心有疑惑,但他们不愿背后议论别人,很快换了话题。他们各自讲述在秘境的经历,又交换得到的信息,所有信息都表明——现在的天道不是天道。
崇礼其实很想问,她是否在无量海域见到司空渊的尸骨,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各自思索中,很快抵达奉明的山峰,刚下飞剑,云栩栩便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师兄。
他手执折扇,一身白衣,正站在奉明身边交谈,似是听到他们的声音,缓缓抬起头,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时间在刻被拉成数倍,所有感官都放大。云栩栩看见了他转身时发丝拂动的轨迹,听见了风摩擦衣料的声音,甚至感受到他身上涌现的、如雪山般冷冽的温度。
四目相对,云栩栩望着对方幽深的瞳孔,似乎想到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许久过后,她听见自己水一般的声音从胸腔淌出来,
“大师兄,初次见面,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