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047
“你不能这样, 没人知道失去经脉,会引起什么后果。”看着司空锦瑟划开自己的手臂,云栩栩控制不住焦急喊道, 她努力地探头,可惜身体动不了, 无法阻止对方。
经脉和神识相同, 都是未能研究透彻的领域。虽然修真界普遍认为, 普通人不需要经脉,只有修士才需要。然而, 她经脉碎裂之后, 身体虚弱、精神疲乏。如果将所有经脉都抽出去呢?云栩栩甚至不敢想。
“巫族知道, ”刀尖飞速穿透手臂, 露出深红的骨肉,没有一丝血液流出。司空锦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但神情格外冷静, “我们尝试过。”
知道对方做过临床试验,云栩栩稍显轻松,她皱眉问, “尝试的结果是什么?”
刀尖已经划到手肘,司空锦瑟比划着刀,似乎在研究下一步怎么动手, 她头也不抬回答,“会死。”
云栩栩:“……”
“你疯了吧!”儿子是疯子, 母亲也是疯子。云栩栩简直焦头烂额, 若非身体不能动,她真想暴揍对方一顿,看看他们脑子里都是什么鬼?
可惜现在身体受制约, 云栩栩只能强心稳住心神,冷静道,“如果一定要换经脉,也没必要你自己的。”
经脉和人的意识相似,都是没有形状、没有实体,真实存在的东西。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只有活人才有,死人没有。所以想以脉补脉,必须找到一个活人。
如果在现实世界,云栩栩还会考虑道德问题。可这里是幻境,就像游戏,没有人真实存在,都是一抹虚影,她根本不在乎要不要杀人。
“找谁?”司空锦瑟似笑非笑抬头,苍白的脸颊上汗珠滚落,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是她眼神温柔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这太奇怪了。云栩栩心想,明明所有人都是假的,可他们有真实的喜怒哀乐,还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显而易见,司空锦瑟不愿意伤害别人。
“找一个将死之人,既不伤害他人,也不必伤害你自己。”云栩栩很快给出
解决方案。东沧界普通百姓的生活状态,和地球古代一样,生产力低下,医疗水平很差,每天都要死去成千上万人。也许不出这个村,就能找到一两个。
“我和仙子的想法一样。”司空锦瑟终于放下刀,云栩栩还没松口气,她又拿起装满鸡冠血的瓷碗,星星点点洒在两人周围。
“您的做法,看起来不像和我的想法……”话说到一半,云栩栩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快死了?”
鸡冠血有规律地圈住床榻,最后一滴血倒出来后,四周灵力忽然浓郁起来,而司空锦瑟的脸也愈发苍白。
她半倒在床榻边,汗水将头发浸湿,一缕一缕贴在脸上,随着说话的动作小幅度起伏。
“这些年为了躲避修士,我时常过度使巫力,已经时日无多。况且仙子根本不必介怀,即便今日不给您换经脉,我也会给渊儿换。”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司空锦瑟半张脸,黑眸半阖,难掩其中的光芒。云栩栩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然而它消失的太快,没来得及抓住。
她怔了怔,问道,“司空渊的经脉有问题?”怪不得,灵力会不受控制地涌入他体内。
司空锦瑟轻轻摇头,不答反问,“仙子曾问过,我为何相信你,愿意把渊儿交给你。”
“是,我一直想不通。”云栩栩坦然承认,这个问题始终困扰她。司空锦瑟独自带着儿子东躲西藏,绝不会是轻信于人的性格。然而,无论是冒然找到她,还是愿意把司空渊交给她,都不像对方能做出来的事。
司空锦瑟:“其实您来地窖那天,我已经看见您了。”
“……果然如此,”云栩栩沉默,她其实想过这个可能。
那时她第一天进入幻境,什么都不知道,检查过灵力波动后,便单纯地认为对方没有威胁。但是,后来她想,司空锦瑟一直防备着克忠、一直防备着修士,怎么可能没发现她。
但她还是不懂,“您看见我没有伤害司空渊,所以愿意相信我?”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不,”司空
锦瑟微微转头,视线虚虚落在她后侧,好像在专注地看着什么,“我看见了你身后温暖耀眼的白光,从那时到现在,从来都没变过。”
同样的动作,云栩栩曾在未来的司空渊身上见过,一瞬间,她想到很多。
十六岁的司空渊,眼睛是深褐色的。
而未来司空渊的眼睛,和司空锦瑟一模一样。不是遗传角度的相似,而是复制粘贴般完全相同。
她抵达北洲那一天,司空渊在上万人的码头中,瞬间找到了正道的奸细。
心跳声像是钟鼓阵阵,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云栩栩还是问道,“什么叫……你能看我身后的光?”
“这是巫族女子的能力,能看见别人的情绪,”指尖划过黑眸,司空锦瑟叹息道,“不给渊儿也好,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不会有效。万一,他只能看见恶意,看不见善意,那样的人生该多苦。”
司空锦瑟只是随口一说,可云栩栩呼吸一滞,她想,也许对方刚好猜对了。
如果按照这个猜测,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
比如,葛长老死后,她曾问司空渊,他何时知道对方叛变的。司空渊告诉她,他刚回北洲便知。
比如,司空渊在人多的场合,总会格外烦躁。
又比如,她刺他一剑,司空渊没有杀她。
都是因为,他能看见恶意。
一切都有理由……那些无缘无故的纵容,不明不白的亲近,毫无理由的优待,也全都有原因。
亲近是因为靠近她,他体内的灵力才会片刻安宁。
纵容是因为,只有她心情好,他的经脉才停止疼痛。
优待是因为他知道,她从未想杀他。
云栩栩垂眸,只觉得心里很乱。明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她多想,可她偏偏控制不住。
她想起与司空渊每一次相处。
临城结束后,他冷着脸递给她解药;中蛊后,他送她喜欢的屋顶,告诉她可以慢点走;知晓她经脉碎裂,他带她来到九阶幻境。
所有令她不自觉怦然心动的瞬间,究竟是出自本心,还
是另有缘由。
“你为什么,突然开始难过?”床榻边,司空锦瑟不知何时坐起来,她手中拿着半透明的针,反复扎进皮肉深处。云栩栩看见,对方每次动作,针尖处便会多出一缕细细的线。
司空锦瑟正在取出她自己的经脉!
云栩栩终于回过神,语速加快,不自觉透出焦急,“你将死一事,司空渊知道么?他为什么不在?”
手中动作不停,司空锦瑟紧盯着手腕,一举一动都非常小心,她道,“渊儿知道。”
“你刚才不能骗过我,现在也不可能。”云栩栩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理性重新占据大脑,她一字一顿道,“知道你将死,司空渊绝不可能置之不理。”
醒来时,她因为疼痛而高声尖叫,当时便觉得不对。如果司空渊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出现。可是现在,她没有那么肯定了。
但无论司空渊是否在乎她,他都必定关心自己的母亲。司空锦瑟在说谎。
谎言被戳穿,司空锦瑟也不显尴尬,她依旧专注在针尖上。只是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下,她的眼睛溢出无限温柔,“渊儿不知道我会死。我只是告诉他,为你治疗经脉后,我会回到巫族的属地。当他做完想做之事,便可回来找我。”
难怪,前几天司空渊来到这里后,脸色阴沉得可怕。只是……
云栩栩垂眸,“你真以为,自己能骗过司空渊么?”不仅是母亲知道一切,孩子其实也知道一切。那些以爱为名的谎言,都拙劣地一眼能看透。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啊,司空渊怎么会不知道。
司空锦瑟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悲伤。平静的表情褪去,露出属于母亲的慈爱、担忧、与无法隐藏的沉沉痛苦,“我以为,如果他没有亲眼看见,会更容易接受。”
那是她的孩子,护了十七年的孩子。她多想再陪他一段时间,看着他长大,娶妻生子,经历普通人的喜悦、悲伤、荣耀、失败……
可现实是,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匆匆送他一场善意的谎言。再竭尽所能,
给他自己拥有的一切。
看着眼前的女孩,司空锦瑟手中的针愈发快速,这个女孩是比她的眼睛更好的礼物。眼睛也许能让渊儿看清善恶,可是这个孩子,能让他看见光。
这已经身为母亲,最后能做的事。
明明是不同的人,明明是不同的事,可云栩栩望向司空锦瑟,觉得在某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妈妈。
她恍惚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忽然变了,变得不再冷静,仿佛将熄的火种,温热、也带着难掩的衰颓,“我母亲……便是突然离开的,她因保护我而死。可以说,她的死是我造成的,也可以说,与我无关。但之后数年,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为何我当时没能和她一起死。又或者说,我一直在想,我何时才能死。”
比亲人离世更难接受的,是为何自己还活着。
这番话,终于成功让司空锦瑟停住动作,她盯着针尖上流光溢彩的经脉,忽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你……现在还这样想么?”
云栩栩笑笑,“你能感知我的情绪,为何不自己看。”
司空锦瑟抬头,只见女孩躺在床上,脸上带笑。可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深蓝,它们阴暗、浓烈,像是无数只手,一直试图将她拖入深渊。
云栩栩闭了闭眼,“不要让他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云栩栩固然伤心,可她还有最后一丝理智,还记得这是司空渊的幻境,而且很有可能,这是他的心结。
少年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又在同一天,得到一双只能看见恶意的眼睛。从此,世间再没有温暖柔情,于他眼中,只有恶意缠绕的黑色。
如果是幻境,他理应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房间内寂静无声,床头仅有的一个蜡烛默默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司空锦瑟一直盯着针尖,目光从茫然变得坚定,忽然,她挥了挥手。
床边的屏风打开,露出晕倒在地的司空渊。原来,他一直都在这里。
云栩栩刚要转头去看,忽然感觉指尖阵
痛。她低头,只见那根半透明的银针从指尖钻进身体,银针尾部还挂着长长的半透明金线,而金线的尽头,竟然是司空锦瑟的手腕。
对方伸出两指,向上一挑,银针陡然开始移动。
银针所到之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可与此同时,被划开的骨肉自动闭合,看不出丝毫伤痕。
云栩栩知道,巫术已经开始,司空锦瑟的经脉,正在不停流入她的体内。
看来司空锦瑟并没改变她的想法,知道自己来不及阻止这场巫术,云栩栩只能想办法再劝对方,还未开口,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司空渊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低声喊道,“娘。”
金色的经脉流转在两人中间,发出耀眼的光,但掩盖不了司空锦瑟愈发苍白的脸。她向黑暗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轻轻喊道,“渊儿。”
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流,云栩栩闭上眼,不忍看见这一幕。可即便看不见,还能听见那些细碎的低语。
生命最后一刻,司空锦瑟没有再提身世、仇敌,她只是讲生下司空渊那一天。
“你从小便调皮,折腾了我好几个时辰。生下你之后,我累得闭上眼,稳婆都慌起来,担心我是不是不行了。”
“她们都以为我没听见那些话,可我不仅听见了,还在心里偷偷回答。我那时想,哪怕我现在就死了,也死而无憾。”
“渊儿,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生下你。这些年,我从未有一次后悔。”
经脉流逝,宛如从身体中抽取生命,司空锦瑟的声音变得缓慢而虚弱,像是燃到尽头的烛火,司空渊握着她的手,露出与她一模一样的笑,“娘,我都知道。还有什么?”
“没什么啦,没什么要说的。”司空锦瑟望着他的脸,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好好活着,想报仇就报仇,不想报仇就不报,那都是你的人生了。”
床头的蜡烛马上就要熄灭,绽出飘忽不定的光。司空锦瑟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她疲惫的闭上眼,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眼中的不舍,只尽最后的力量,温和地喊了他的
名字,“渊儿啊。”
蜡烛啪一声熄灭,金线另一端的手臂重重垂下,再也没有抬起。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幻境,所有事情都是假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