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释怀
“老头子要不要尝尝我家刚买的西瓜？”
老头摆手拒绝，脸上的和蔼未曾变动过。
“你看你这个人，客气啥呢，来一块吧，都是对门互相照顾一下怎么了？”
这声音好熟悉……
金育一想起来之前与男孩吵架的那道泼辣声音。
目光看过去，妇人体态偏胖，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脑后的头发只是随意的扎束，眼角的鱼尾纹时隐时现，满是油渍的手抓着一块切好的西瓜。
老头笑着推辞，他怀里的小黄狗似是预料到了什么，‘噌’的跳出怀里，四条腿在地上交替倒腾，跑进老头家的院子里。
“妈。”原来是妇人背后的小男孩来了。
男孩手握着一把锤子，锤子上满是土灰，但他仍对其爱不释手，视若珍宝。
男孩甩动锤子，铜制锤头与木柄解体，擦着老头的脸庞飞过！
不过饶是如此，老头依旧面带笑容，只是减弱了几分，但不明显。
男孩的母亲又开始了训斥:“你老玩那个破锤子干什么？你差点砸到爷爷不知道吗？！赶紧放下！”
“哦。”男孩故作听话，来到老人身旁捡起锤头，然后趁妇人不注意如风般的冲进了老人的院子里。
老人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皱的像两柄弯刀，蓬头历齿的他突然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质，他的目光冲进院子里，可能是因为被岁月摧折过得牙齿已经不中用，他嘴里没忍住的崩出几个字:“小屁孩，怎么啥都敢呢？”
“这次应该不会了吧，我家孩子还是挺听话的，上次踢到你家狗后，我狠狠地责骂了一顿，他会长记性的。”妇人辩解道。
“上次？那上上次呢？那黑布袋子是自己跑到我老伙计头上的？然后自己系紧了自己的绳子，将我的老伙计闷在里面，最后带着同归于尽的心理撞在墙上的？”
“这……”
“你也不想我继续往下翻旧账对吧？”
老人性格突然变得固执，像一个斤斤计较的小男孩。
“我还得谢谢你家孩子留我伙计一条命啊。”
“之前几次我都在一错再错，但这次我不会再赌了，不敢赌也不能赌，万一老头我的狗子出了点意外咋整？”老头站起身，他撑起老态龙钟的身体，佝偻的脊背、蹒跚的双腿，都在说明着这个男人在逞强。
老头很尽力的移动，鞋子在地面产生‘嚓嚓’的声音。
“您慢点。”妇人搀扶着他一同走向院子。
别让我听到……
别让我看到……
你知道的，老伙计。
像我这样岁数大的人就是这么容易惶惶不安。
就爱把事情往坏了想。
因为这样，如果结果是好的，我会加倍开心。
如果可以，你一直躲在我怀里就行，谁都无法欺负你。
风先吹老爷子我的脊背
雨先得浸湿老爷子我的白发
等到……
等到彩虹挂空时才能轮得到你
轮到你陪着老爷子我一起乐呵呵的赏景……
嗷嗷嗷！
一语成谶！
几声小黄狗的惨叫差点撑碎了老头的眼皮，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里掉落，映照出了他落泪的耻态:“老伙计……”
……
院子里
锤头这个罪魁祸首安详的躺在地上，可惜的是阳光照不出它的罪行。
本性活泼的小黄狗此刻正茫然的窝在老人的怀里，它的头部毛发被血迹浸染，浑身若筛糠般抖动。
老人自责的抬起头，把眼泪闷了回去。
男孩手里紧握着木质锤柄，他想躲避什么，可却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举动。
老人捋顺小黄狗的毛发，沾上了满手血迹，他乞求道:“老伙计我错了，你理理我。”
我可以能用水洗净你的身体，让你回到之前的一身黄，我可以包扎你的伤口，让你痊愈无恙。
但请你告诉我。
我怎么才能在你的眼里找回之前的活泼好动呢？
“我……我没有。”男孩哭泣，激动的情绪使他鼻子不断的涌出鼻血，他单纯的以为只是鼻涕，所以一个劲的往回抽。
妇人看到男孩一脸的委屈心疼坏了，连连安慰道:“我的宝，没事的，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下午上课会被嘲笑的。”
嗷～
小黄狗哀叫，眼里的灵动在逐渐消散，如烟般飘散。
“不好意思啊老爷子，还不快给爷爷道歉！”妇人催促道。
“不用了。”老人淡漠的回答。
在耳朵里传来妇人和男孩离去的脚步声后，他缓缓的开口问道:“我是谁？”
“呜？”
“猜错了……我不怪你的。”
……
金育一在门口独自呆了好久，他看了眼时间。
五点三十
距离男孩失手砸伤狗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小黄狗乖巧的蜷缩在老人怀里，它似乎是在奇怪，奇怪这个老人为什么要非常用力的抱住自己。
老人抱着小黄狗在院子里站了有两个小时。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想通
对门的男孩在时间走到两点半时，就系着那条鲜红的红领巾蹦出家门上学去了。
嗡……
左手戒指震动，云瑾月的催促又来了。
背景还是秩序者基地的后院，只不过这时院子里的阳光不再盛大灿烂，而是浅淡的、慵懒的，像是即将被榨干的那样，释放的光芒染上了昏黄。
“队长，你什么时候办事这么拖沓了？咱的供货商不都是固定的嘛，你别告诉我都三个小时了，你还没买到！”云瑾月的怀疑已经成立，她眯着眼睛想要看透金育一。
青钧充当白脸说道:“云瑾月，别怪我说你，怎么现在胆子大了，连队长都敢质疑了吗？”
“切，我跟队长关系好着呢，队长不可能瞒着我什么大事的，对吧我的好队长？”云瑾月嬉皮笑脸，她冲青钧吐舌头，不得不说两个人配合的十分默契。
金育一罕见的没吐槽二人，他尽力的压制情绪，不想一开口就让自己的队员抓到什么破绽。
他的脑子里暂时是一团迷糊，就好像回到小时候考试之前自己通宵游戏一夜，然后第二天面对那张满是题目的试卷一样。
“我这边快结束了。”
这几个字没经过金育一的同意，私自的从他的嘴里蹿出，就连他自己本人都不清楚内心里的想法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云瑾月聪明伶俐，在她的察言观色之下，很快就感觉到了金育一的不对劲。
“老金，你到底在哪里？”青钧问道。
“我实话实说了吧，我在出任务。”金育一坦诚道，“位置是顾家村，你们可以过来一趟。”
云瑾月听出了队长语气中的低落，双眸迟滞一瞬，换了副神态之后才开口道:“好的，马上到。”
“收到。”
青钧收敛的也很快，严肃的回应了一句。
金育一挂断视频，他遥望远处的山岭。
遥岑远目，愁怨难忍。
如果他们来到这里，也许比我更能抚慰老人的心情。
就像淙淙的溪流冲刷掉石头的泥垢那样，让老人忘掉点什么吧，不求太多，好歹让他忘掉今天的不愉快就行。
让他开心起来也好
金育一的眼前逐渐模糊，进入到走神状态。
“小伙子……要不要听听老头子我的陈年旧事？比老陈醋还酸上几倍呢！”
当金育一还在沉思时，老头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夹杂着沧桑。
“好。”金育一迈开步子，走进院落，小黄狗挣脱出老头的怀抱，跑来他的脚边。
摇头晃尾。
如果不是头顶可怖的血迹，其实与原来没区别的吧……
速之域法
解除时，从外人看来他就跟原地未动一样。
“给，肠子。”金育一扔出刚买来的肉肠。
小黄狗身子跃起，精准的接住投喂的食物，在狼吞虎咽之后‘咕咚’一声下肚。
不对
不对，不对
你很笨，你不能接住的。
你应该叼着它，视它如同世上最美味的肉块一样。
而且你不舍的吃，因为你要把它分享给你的主人。
金育一失望了。
面色比此刻临近六点的天边光辉还黯淡。
“呵呵，它还活着不是吗？如果我们不看当下，一直懊悔自己过去的错误，那不是无形中给自己施压吗？”
老头目光深沉的望向金育一，双眼里闪烁着黄昏的印记。
“可是如果看淡曾经一切的话，那我还不如顶个看的过去的草帽，双脚深陷泥土，让自己插在稻田里吓那些偷吃稻麦的鸟儿去呢。这样的话，一个富有情感的活人跟那稻草人有什么区别呢？”金育一反驳道。
他话语一滞，语气转而温和下来:“不好意思，我过激了。”
“歇一下，先歇一会儿。”老头倒不生气，他的语气比金育一的要镇定不少，“你累了，我看得出来。”
“小伙子叫啥？”
“金育一。”
“不介意我叫你小金吧？”
“您随意。”
“小金，我跟你说过吧，别满口大道理，太死板了那样，换个方式引诱别人的思路，或许你说的话就更能让人印象深刻，我来举个例子，你还记得眼保健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金育一认真的回忆，他的思绪穿梭在过去的记忆碎片内，光华闪耀之中，他找到了答案，而后脱口而出道:“四二三四……五六七八？”
老头忍不住笑了，他把笑意憋了回去以后才开口说道:“记错了，记错了，应该是‘张开双眼，眺望远处’。这句话很适合现在的你。”
“看看远方只手就能遮住的叠山，它的险峻和磅礴是不是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这么想来，一切尽收眼底，世界是不是就没那么庞大，命运就没那么多舛了？”
“总而言之，我话里的看淡过去一切是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金育一站在院子里远眺门外之景。
但此刻，他和叠山，被不合时宜的袅袅炊烟相隔，烟气扭着自己的身躯好像水波帘帐。
金育一似懂非懂:“看来老爷子你比我先释怀啊。”
“我还是那句话，它又没死。”
金育一解释道:“我其实很在意生命的，因为我认为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老头点点头:“看得出来你很心疼。”
等了一会，老头子看向金育一:“怎么样，心情平复下来没？老头子我准备磨叨我的陈年往事了。”
“好多了，您说吧。”
“其实我小时候也没比对门小孩乖巧多少。”
“都这样的……”金育一话说一半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连父母的记忆都没有，懂事不懂事需要怎么评判呢？
聊到这方面，老头子饶有兴致，他打开了话匣，因为长大以后他需要把心事藏好，而且年龄越大越要藏。
所以便很少有人会听他磨叨以前的陈年旧事，当然老头也不会给别人听他故事的机会。
人人都有心事
“你后悔过没？”
后悔？
金育一后悔过吗？他自己都不清楚，但出于听者的尊重他还是答道:“自然。”
老头整理思绪，侃侃而谈:“我第一次后悔是在懵懂无知的小时候，是我脱口而出的一个问题，在饭桌上我问我母亲，咱家穷吗？”
“我第二次后悔是在叛逆不孝的青年，因为母亲严厉的监督我做作业，而我因做作业擦错了某道题满满的答案，把责任推给了她，在她走后我愤怒的踩踏着她掉在地上的衣服，这个发泄的举动却不小心被我父亲看见了，后来我写了人生的第一份检讨。”
“第三次后悔是因为我的老伴……”
老头的话语顿住。
“别修改我的记忆了。”
你怎么会知道？……
金育一疑惑。
“当我大半辈子白活了？我虽然不可能把我老伴的死因忘了，但我也不能把这件事记得太清楚了吧？”
“它就好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惯客，在固定时间内总是突然的就住进了我的记忆里，虽然这件事确实需要我镌刻在心底，但它也不应该一直不褪色啊……”
“如果我的朋友死了，我会伤感很久，但那会随着时间冲刷，变成了难以言说的苦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惩罚老爷子我。”
“在记忆里，我已经害死她二十九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