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孤坟
“这,这不是宋宽?”甘逸柏打量清楚身着囚服那人,面色惊疑,看向林繁洲,说:“此人不是日前已经在诏狱畏罪自戕了吗。”
堤坝案虽交由大理寺审理,但一应案情都得呈报御史台同览,宋宽‘亲手’写的告罪书也连同其他佐证一起交了御史台,现下死了的人又怎么复生了。
“方世杰为了替赵文赋行嫁祸之事,派人到诏狱私杀囚犯,被江大人安排好的狱卒暗中救下,”林繁洲掩唇咳嗽,说:“宋大人乃无辜被冤,何来畏罪一说,若非江大人高瞻远瞩,只怕今日诏狱里便要多添一条冤魂。”
“好你个方世杰,”甘逸柏怒而拍案,再想不到这其中的关窍就当真白在御史台几十年,他怒气冲冲说:“竟然骗到了我头上!”
甘逸柏为官几十载,从不私赴宴席,也从不与谁密谈,他看不惯朝廷里结党营私、权势倾轧的烂事,不图加官进爵,只图个干净清誉,方世杰竟敢公然作假,让他染污。
“你,你不是!”方世杰抓住宋宽看,见真的是他,心骤然坠入谷底,咬牙说:“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
宋宽倏而收声,扭头看向江砚衾,在短暂的沉默后猛冲过去,大喊:“好小子,你有本事!”
方世杰涨红了脸,还没碰到江砚衾一片衣角就被两侧衙役拿下。
“江砚衾,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这都是你一手谋划,是不是!”方世杰被衙役押在公堂中央,不断扭身挣扎嘶吼。
他从前审多了那些自知无望的钦犯,时常在心中鄙夷他们狡辩不甘时的躁狂失态,如今轮到自己,却比谁都挣扎的狠。
“还不把人带下去,”甘逸柏连连挥袖,不堪其扰,待到堂中重归安静,才转身冲江砚衾说:“少卿这事办的很好。”
甘逸柏甚少夸人,此番是发自肺腑,真正认可。
江砚衾,有手段。
“哈哈,少卿乃少年英才,若非少卿深谋远虑还真要叫方世杰糊弄过去,”缪松眼神变了几变,笑着起身朝江砚衾拱手,“方世杰与赵文赋这事兹事体大,得有劳少卿好好羁押,待明日禀明圣上再做打算。”
今夜折腾也不过是个开始,等到明日御前呈禀过后的搜证、核查、清算才是真正的‘大战’,三法司与六部最近都有得忙了。
江砚衾起身送了甘逸柏与缪松,堂外光亮骤减,衙役都识趣的散去,堂上又恢复了寂静。
宋宽左边站着林繁洲,右边站着江砚衾,他想道谢,却不知该先向谁说。
江砚衾说:“方世杰先前已提了宋家其他人,此刻正候在内室,宋大人,不妨先去与家人会面吧。”
宋宽正有这个意思,听到江砚衾开口也顾不得道谢的事,匆匆走了,林繁洲拢了拢衣袍,知道自己的事已办完,朝江砚衾躬身便要离开。
“林大人,”江砚衾看他要跨出去,冷不防叫住人,说:“冬日霜寒,你身体不好还是趁早回府吧,宋家人,本官会亲自着人送回去的。”
他怎么知道。
林繁洲止步,在短暂的不解中回身,江砚衾独身站在堂上,那锐利的目光从上而下,在光里给林繁洲一种被野兽注视的感觉。
林繁洲温煦的笑笑,说:“那就有劳江大人了。”
宋宽在公堂后面的内室见到了家人。
宋清綏在内室来回踱步,虽然她早就给林繁洲写信请他提防方世杰对宋宽动手,可没见到宋宽之前她也不敢完全放心,此刻才长舒口气,终于坐下来。
苦难重逢,一家人这段时间都如被细绳系于万米高空,时上时下,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横渡,此刻一家四口都好好的站在一起,宋宽积压已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受苦了,你们都受苦了。”宋宽抹泪,在克制的低泣里把儿女妻子都一一视过,他唯恐这只是濒死前的弥天大梦。
视线落到宋清綏身上,宋宽顿了顿。
林繁洲将宋宽救下藏在林府时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过,宋清綏如何去林府找人,又如何写了那些猜测,怎么带着宋清杰前往涿州查案,这都是宋宽想象不到的事。
他的女儿,体弱多病,娇养闺中,是如何有了那般的谋略算计,又如何有了那样的气魄胆识。
宋清綏看着宋宽朝自己走来,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己的变化太大了,他必定会起疑吧。
该怎么解释,要怎么搪塞呢,宋清綏这瞬犹如陷进沼泽,恐惧占据了内心,她不自觉靠紧双膝,双脚交磨蹭掉了脚踝新结的痂。
宋清綏攫住那丝撕扯的痛,在对皮肉的折磨里强迫自己冷静,就像她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歌舞学的如何。”
“最近时兴行什么令。”
“前几日给你看的策论都背会了吗。”
“说过多少次,宫里那位不喜暗色,又没记住。”
“你是为进宫而生的人,要学会喜皇帝所喜,忧孟家之忧。”
孟淮见她,永远隔着半掩的门,面无表情已经是他满意的表现。
孟泠杳从小就学会了不对任何人事表露喜恶,姜辞璋喜欢什么,她就喜欢什么,她必须是和姜辞璋最契合的眷侣。
入宫的三年里她在姜辞璋身边承欢,寝殿是蛊惑君心的战场,姜辞璋不来的时候,寝殿在夜里就沦为悄无声息的孤坟,孟泠杳把自己葬在里面。
孤独的夜好长,在取悦孟淮和取悦姜辞璋里疲于奔命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找到了取悦自己的办法,不属于姜辞璋,也不属于孟淮,疼痛,是独属于孟泠杳自己的欢愉。
“爹的杳杳,”宋宽柔声走近,颤抖地说:“都是爹爹的错,都是爹爹对不住你。”
是他让女儿坠入尘泥,几个月的奔波劳苦活生生把女儿变成了这样。
宋清綏在宋宽的脸上疯狂找寻着试探和怀疑的痕迹,可她只找到悔恨和泪,她在宋宽婆娑的泪眼里看到了自己。
宋清綏溺在这汪含满愧疚和亏欠的泉,第一次分清了孟淮和父亲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