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毕竟恩情总是空(3)
晚上宫里来了消息,说九殿下想吃蛋羹,想请王府做好送进宫。
北野陵正在批折子。他随口道:“请王妃去做。”
震云宫来的宦官闻言身子一僵,小心翼翼抬起头,笑得很勉强:“王爷?”
“嗯?”
北野陵把视线从折子上移开,片刻才反应过来。
“在这等着。”
他说。
北野陵去了膳房。
沈逢姝虽然女红不精,但是很会做饭。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半夜北野陵高烧不退。
沈逢姝给他蒸了蛋羹,还说,她在家时,每次发烧,外祖母都会给她蒸这个。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沈老夫人自幼丧母,沈逢姝哪来的外祖母?
不过是她诸多谎言和骗局中的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王府皇宫厨娘无数,可是能把握好味道和火候的,只有沈逢姝。
北野玦只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她的蛋羹。
那时他还是个活泼的孩子,每逢北野陵进宫,就吵着要哥哥“催姝姝姐姐做蛋羹”。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厨娘在外面跪了一地。
北野陵淡淡道:“都退下吧。”
沈逢姝教过他做蛋羹。那时,她说: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小九儿想吃蛋羹,王爷就做给他呀。”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会想到今天吗?
北野陵磕开两颗蛋,按照她教的加盐、加香油。
“还得加糖。”
沈逢姝的声音又出现了。
北野陵的手一顿。
“你加嘛,小九儿喜欢甜口。”
那个声音又催促道。
北野陵犹豫了一下,加了半勺糖。
“再加点嘛。”
他忍不住开口:“九儿晚上不能吃太甜。”
说完就怔住了。
不仅出现了幻听,还和幻听说话。
真是疯了。
他把蛋羹放到蒸屉上,盯着那点火光。
蒸笼开始冒气之后,那个声音又出来了,提醒道:
“差不多,再蒸就不嫩了。”
又补充:“王爷不要烫到。”
北野陵“嗯”了一声,上前揭开蒸笼。
蛋羹很水嫩。
这是他第一次成功,在已经死掉的人的指导下。
在小宦官震惊的目光里,北野陵把食盒递给他。
转身时,他听见沈逢姝说,“……王爷,我们好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好好说话了。”
北野陵扭过头。
夜风很大,拂过他的脸颊,吹过落叶,好似叹息。
……
北野陵睡得不算踏实。
他梦到自己初遇沈逢姝时的光景。
逃家出来的沈逢姝被绑架了,走投无路要跳河,千钧一发之际,是北野陵将她救起。
她说自己失忆了,不知来路,不晓去处。
北野陵便将她带在身边。
那时的沈逢姝,像一只小羊羔。乖巧而胆小,却又很容易哄好。
梦里,北野陵吃着一块云片糕。
沈逢姝抬起湿漉漉的玲珑眼,笑盈盈地,“好吃吗?我学会之后,也要给王爷做。”
他想答应,却总觉得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身边,沈逢姝还是那个甜甜的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可是,我已经死啦。”
电光石火,雪羽纷飞。
北野陵猛地惊醒。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枕边还放着沈逢姝的手帕,估计是上次搬走忘记带走的。
她出事之前,他们已经分居很久了。
北野陵又环视四周。
她收拾着搬走的时候是多么心不在焉,梳妆台上放着她的玉簪,桌上的一套茶具里,还留着她最喜欢的那个……
……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填满了他生活的一点一滴。
先前,有意无意地,北野陵并没有让人将这些东西送去振归殿。
头很痛。
北野陵哑着嗓子唤人进来。
“去兰因寺。”他说,“比着本王和九儿的八字,请两枚护身符。”
顿了顿,又问:“什么经卷……能超度亡者?”
亲卫迟疑了一下,“《地藏经》?”
“那就再请两卷《地藏经》。”
北野陵揉着额角,“去吧。”
“是。”
亲卫满腹狐疑地领命下去了。
穆王殿下向来不信神佛。
他身上血债累累,是一日屠尽十二城的修罗。
若是真的有神佛,恐怕,穆王和他的隐狼军要第一个下地狱吧。
“王爷不愿意和我说话,才请了驱鬼的护身符,是不是?”
沈逢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有点伤心,又有点赌气,“那我不和你说话了。”
北野陵没说话。
她又愤愤补上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跟着你呀!我只希望你赶紧把我超度了,我要回家。”
回家?
回沈府吗?
那还不如不回。
沈阁老,还有他的废物太子皇兄,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她,哄着她为他们卖命。
最后真的搭上了命。
北野陵嗤笑一声,转过身,沈逢姝的声音又传过来:
“王爷不和我说话了……这么讨厌我吗。”
与先前不同,这次,她好像有点委屈,带着哽咽。
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是感觉自己死得太早了么。
“本王不讨厌你。”
北野陵冷笑,终于开了口:
“本王恨你。”
他说完这句话,那声音果然消失了。
但北野陵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相反,他觉得自己就像刺破了什么东西,腊月的寒风卷携着冰雪从那里刮进来,卷走内心所有的情绪。
现在,那里空了,只剩满地锋利的冰碴。
胸口发冷,被寒冰割得生疼。
这种刻骨的刺痛,在他起身更衣、看到沈逢姝去年为他买的玉佩时,达到顶峰。
他一把扯下玉佩,叫来长随。
长随恭敬待命:“殿下?”
“把沈逢姝所有的东西都从寝宫撤掉。”
他说。
……
白姣姣正在镜前模仿着白凝霜的妆容,贴身婢女冬青突然进来,脚步匆匆凑到近前,低声道:
“小姐,事情不妙。”
“嗯?”白姣姣描着眉,“怎么了?”
“兵符,送不出去了。”
白姣姣的手一顿:
“皇后娘娘没安排人接应?”
“娘娘是有安排接应。只是……”
想起刚才看到的光景,冬青还是忍不住后怕,“只是,今早穆王殿下下令封城了,兵符送不出去。”
“封城?”
白姣姣干脆放下螺黛,画了一半的眉蹙着,“他也是真狠。”
“兵符牵扯到北疆数千个暗桩,殿下肯定会不计一切代价。”
冬青观察着白姣姣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姐,娘娘的意思是……这次就算了。”
白姣姣点点头,叹气:“也只能这样。”
“好在扳倒了沈逢姝,也不算白忙一场。”
“是。”说起沈逢姝,白姣姣的眉眼扬起几分,“这样,你趁隐狼军不注意,把兵符扔在沈逢姝那晚去过的地方。”
……
冬青上午扔的兵符,下午日落时分,就被隐狼军找到了。
“定然是有人今天见情况不妙,故意放过去的。”
隐狼军的千户祁重山肃立在书案前,“前两日彻查时,那里并未发现兵符。”
北野陵坐在案后,把玩着一枚私印。
夕阳的光落在他凉薄高挺的眉弓上,他的眸子隐藏在阴影之下,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开口:“先把今日出府的排查一遍。”
祁重山衔命去了。
他前脚刚关上门,后脚沈逢姝的声音就飘了出来,委屈巴巴地:
“长随把我没绣完的花绷子扔了。”
北野陵冷冷阖上眼,没说话。
沈逢姝本来还想说,你见着心烦,烧给我也行。
好不容易这次有进步。
但是看北野陵阴沉的神情,她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了。
“好嘛。”
沈逢姝似乎撅了噘嘴,“你还是不愿意理我。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超度呀?”
这次,北野陵开口了:“你的嫌疑洗清,就可以送回沈家下葬了。”
“我真的没有拿兵符。”
沈逢姝委屈巴巴,“真的,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听到“死人”两个字,北野陵没来由有些烦躁。
“你是清白的,那跳什么楼?”
他越说声音越冷,“觉得自己会飞?死不了?”
明明……只要等他回来,见到她。
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以死自证这一步。
这次,沈逢姝沉默了。
北野陵动怒就会心悸,喘得难受,干脆阖上眼闭目养神。
他自己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晚上去兰因寺求签的亲卫回来了,但多宝盒里却只有一枚符。
“兰因寺的住持慈渡大师说,护身符一人一生只能求一枚。”
亲卫把头埋得很低,“您的符,两年前已经有人为您请了。”
北野陵正在书案后批折子,闻言挑眉:“嗯?”
谁会为他请符?
唯一一个牵挂他的母妃,六年前就去世了。
“……是王妃。”
亲卫想起当时慈渡大师说的,心里有些发酸,“您受伤时,王妃三步一叩首,上山为您求的符。”
拿着奏折的手骤然捏紧。
“知道了。”他的视线又移回奏折上“把九儿的平安符送过去吧。”
亲卫衔命去了。
“你……你的平安符,在床头的雀金毡子底下。”
沈逢姝说,“我偷偷放的。”
说到这,她又高兴起来,像是小孩子拌嘴赢了一样:
“所以说你请平安符也没有用,我还是会跟着你絮絮叨叨,想要落个清静,还是早点把我超度了吧王爷。”
“我把《地藏经》烧给你,会有用吗?”
北野陵突然说。
“咦?”
沈逢姝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是在飘来飘去,“不知道耶,我死了这两三天,也没看见个鬼差夜叉的,还挺唯物。”
她顿了顿,“你知道什么叫唯物吧?”
北野陵知道唯物是什么意思。
当时沈逢姝陪着皇后上兰因寺上香,皇后心诚,非要走上去,把她累得不行,回来和北野陵抱怨:
“这个世界是唯物的啊,哪有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心理寄托。”
北野陵问沈逢姝什么是唯物。
她想了想:“就是万事靠自己吧,没人保佑你,也没有运气一说。”
沈逢姝自己说完就咯咯笑了。
“但是有时候我也没那么唯物,我觉得我是运气特别特别特别好,才能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