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长的一天(七)
对面的联军如茅厕的石头般又臭又硬,这边韩勍将军也是动了真火。
其实,此刻韩将军也是骑虎难下,心情未必就比王镕更好。
战场如此局促,双方的兵力也都是明牌,辽王再怎么玩,排列组合也就那么几个。说到底,成败还看手艺精。
看实力。
韩勍时刻不敢忽视辽王的动向,专门派遣许多斥候查探。先前回报说辽贼往渡口去了,但是后面就再无音讯。
直到天黑前,才有几个血葫芦跑回来,说辽贼在渡口击溃了阎宝的人,确实是回军打李思安去了。但是辽军斥候四出,他们无法靠近,其间还反复被辽骑追杀,无法查探战况如何。
阎宝死不死的韩勍不在乎,他只关心辽王那二万骑的动向。
贼兵的援兵突然赶到战场,这个变故过于重大,若没有这帮混蛋搅局,他早就回军与李思安会师了。
辽军一向擅用骑兵遮断战场,虽然斥候说辽王在打李思安,但韩勍哪敢就信,万一意在我军呢?
有此顾虑,看眼前这帮家伙如此硬扎,就尤其让韩将军糟心。
哪怕这帮货“怂”那么一点也好呢。
不论回师策应李思安还是直接撤回,只有击溃此敌才能从容离布置呀。
没错,雄心万丈的韩勍将军,也动摇了。
由不得韩勍不动摇。
李思安那边主力是步军,哪怕胜了,要赶过来也要许久。且已成疲兵,来了顶不得用。再看此刻日落,辽贼狡猾,李思安就算胜了怕也不敢过来。而只要李思安不能大破辽贼,这二万辽骑就是祸患,鬼晓得会借着夜色干出什么好事来。
趁夜色搞偷袭,这一向就是骑兵的绝招啊。
步军已经拼尽了全力,感觉联军的败像越发明显,韩勍激动起来,准备让甲骑出阵,彻底底定胜局。
正要下令,就感觉大地又开始颤抖。
韩勍回身一看,西南方向似有大股骑军靠近。
不用说,定是狗日地辽军又来。
怎么,马多了不起呀!
憋了一肚子火的韩勍彻底怒了,将马枪在手,指着渐渐靠近的辽骑,下令,王彦章所部突击北面之敌,其余龙骧军全体出击,一波流拼了。
辽骑你再能跑,这来回几十上百里地跑下来,还能有几分气力?
北面贼兵即将溃乱,绝不能让辽贼从容布置。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虽尚有点点余晖,显得不那么一片漆黑,但是想要有效指挥上万大军已不可能,两边只要碰上,就是一场混战。
剩下的就是拼命,然后听天由命。
他妈的,混战就混战。
借着朦胧的光线,看到梁军如溃堤的洪水般涌来。
辽王也知道今夜混战难免,派出传骑,告知几个兵头散开各自为战,保存自己,与敌游斗。上下皆知西路梁军已走,此地梁军是无援的孤军,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周旋,完全没有必要硬碰。
兵法,讲的是以石击卵,而非石头碰石头。
保定军、义从军哗啦就散了。
豹骑军也以千人一阵拉开。
毅勇军同样按各都为建制成阵。
看辽军玩得这么花,韩勍心里大骂辽贼无胆,人多马多还不敢跟爷爷拼命,什么东西。哼,你散开了爷爷就没办法?爷爷也能散。
片刻后,梁骑也按军各自分开,每军二千余骑一阵,各去捕捉辽骑厮杀。
以分散对分散,来吧。
龙骧军有前后左右四军,其余三军都是二千五百骑一军,韩勍这军却是四千余骑建制。梁骑毕竟不比辽兵弓马娴熟,单兵技术上稍逊一筹,但是没关系,每阵人多一倍也不吃亏,逼得辽骑只敢远走,不敢拼命。
好么,数万骑兵就以这样或大或小的锋矢阵,在方寸之间互相追逐、厮杀。
借着暗淡的星光月色,二爷眼见梁骑人多,硬碰没有好处。正好郭屠子领着毅勇都相距不远,就张罗两都合兵,去北面那些鸭腿子步兵激战处看看。
本以为赵王会溃退了,没想到居然打到此时仍胜负未分,非常出乎意料。
联军确实即将崩溃,尤其就在片刻之前遭了王铁枪的重击,哗哗啦啦倒下一片,梁兵正在乘势猛攻。
苦战半日的银枪军被撞得散乱不堪,连所部骑兵都已下马填进来了。护军死了一地,老牛一把年纪,都抱着斩马刀斩毙数人,可见局面之危急。
终见援兵赶到,牛哥带着哭腔,扯起破锣嗓子高叫:“援兵到啦,杀呀!”
才开口就破了音。
喊了小半天,嗓子已经坏了。
毅勇军的二千骑走位刁钻,借着夜色掩蔽,从梁军大阵的侧后突入。
打了一天,梁军同样累得腿麻手软,舞枪都变得缓慢迟钝,动作走形。他们只是靠着人多,占了上风。
此刻梁军是背对南边,对背击毫无心理防备,毅勇军的甲骑汹涌而入,透阵而出,瞬间也将疲惫不堪的梁军搞乱。
都将陈庆洋家在东硖石堡,是英勇的山北子弟。此前郑大帅移镇,他没去,就留在了牛哥的旗下。其所部一千二百弟兄已经死伤过半,连陈哥自己都着了两枪,好在角度不佳,均未破甲。
所以严格来说,陈将军还是毫发未损呢。
笨拙地躲过一枪,而后反击,扎倒一敌。
陈哥只觉着两臂灌铅,全靠求生欲在勉强支撑,但是感觉也快不行了。
他在一线搏杀,视野狭小,注意不到外面局势变化。忽听后面老牛的亲兵大喊,援兵到了。
陈哥累得脑仁不转,只是机械地挥枪,不知怎么就喊了一嗓子:“梁军败了。梁军败了。”左右亲兵闻言,也都立刻跟着喊叫。
或许军士们都是下意识地附和,也可能是真的受到了鼓舞,总之在陈庆洋喊出那一声“梁军败了”后不片刻,不单银枪军,连边上赵兵也都高喊起来。
才被背刺一把的梁军本已慌乱,再闻此言,竟就乱了军心。
便有大聪明回头去看,呦呵,韩帅的骑兵呢?这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明白韩勍其实是在拼命搏杀。影影憧憧,杀才们只能看到原本在后面压阵的骑兵全没了踪影,人人都认定韩将军跑了。
这还得了!
梁军的军心迅速瓦解。
尤其罗周翰原本亲在前头督战,也回头一看韩哥没了,登时就把初出茅庐小罗将军吓得腿抖。左右都慌了神,劝道:“大帅,韩帅走了,咱也走吧。慢就可走不脱了。”
这一刻,罗三代顿觉祖宗附体,上马带着数百卫队就跑。
这新一代的魏博武夫能打是能打,但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一点不比前辈们差。罗周翰一撤,立刻就被发现,于是后队先跑,前队跟上。
只片刻,数千大军就开始撒丫子跑路。
不,这次魏兵也学了赵军结阵而走,只是没有大阵,都是几十几百人的小阵。
不就是败而不乱么。
都是河朔藩镇,谁不会一样。
魏兵一撤,神威军、神捷军也顶不住了。
甭管官将们怎样弹压,军士们都不再遵令。
全军上下,自发向后与敌军脱离接触,结阵而走。
还有那有些将才的,就在阵中高喊:“保持队形,不要乱,慢慢走!”
都是人才呐。
郑守义闷头击穿了一阵,兜头回来,就见许多步军在星夜下结阵而行,如一个个铁皮刺猬。
这黑漆麻虎的,一来也不大好分辨敌我,二来也怕被谁拖住缠住。郑大帅引军小心从旁掠过,不敢跟这帮混蛋挨着,同时派出游骑过去摸摸情况。
韩勍瞄到一股辽贼正在追逐,兜转两圈,竟奔着步军大阵去了。韩将军还想着是个机会,追上背后捅一竿子就挺好。结果还没追到,便见自家队伍开始溃退。
夜里大军崩溃,可比白天吓人了多了。
夜幕下,都要逃命,谁管你谁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啊。
这下可惊得韩勍不轻。
全乱套了。
不敢再往里走,韩勍老老实实引兵向外兜转,脑子里尽是不甘与悔恨。
既然辽贼才是大患,在李可汗离开之时,他为什么不追击而去?
难道,已经破了胆的赵贼还敢来么?
破了辽贼,再慢慢回头,还能让赵贼窜了?
脑仁乱糟糟地乱走,一抬头,眼见一阵步军傻愣愣站着没动,看是敌军没错。不甘心的韩勍立刻放了辽骑一马,直冲那阵敌军而去。
这是最后还成建制的成德兵。
他们同样死伤枕籍,下马步战的五千兵死了一半还多。
李弘规、梁公儒的卫队也折了不少。
看到梁军退走,实在没有余力的赵军便没追击,正在那里喘气回魂。就见数千敌骑奔驰而来,吓得两个老货也不敢打了,撒腿就跑。
他俩一逃,赵军就地解散,然后被韩勍的四千骑一波带走。
赵王?哦,在王德明的护卫下,先了两个老货一步已经远走。
打垮了这数千赵兵,韩勍心知大局难济,再杀毫无意义。
趁马匹还有余力,韩勍引军拨转方向,奔南去也。
……
却说王铁枪接了韩勍的命令,打穿敌阵,原待回身再战,却因辽骑赶到,亦未敢硬撞。
眼瞅着梁军大阵溃退,王彦章知道事不可为,便领军去找辽骑厮杀,准备寻找韩勍汇合。
梁军甲骑也算皮糙肉厚,义从军的弓矢对他伤害不大。他本部人多,加上老王手上功夫了得,直杀得辽骑不敢近前,反被他撵着乱窜。
这许多骑兵在夜幕下往来冲突,场面都成一锅粥了。
好在龙骧军甲胄华丽,在星光下都很耀眼,倒是意外起到了敌我识别的作用。
真是你追我赶,乱得可以。
正追着一阵辽骑,忽从斜刺里撞来一阵。
王铁枪眼贼,尽管今夜月光暗淡,他却借着微弱的星火看到那似是辽王的大旗。奔突中,王彦章也不辨真伪就贴上去。
这还真是辽王李可汗。
下令各自为战之后,虽见梁骑每阵人多,辽王也不打算学他。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但也有人多的坏处,那就是不灵活。哪怕是锋矢阵,两千多人的大阵,也远比不过千人的小阵方便。
所以,大李就领着一千卫队,在战场周边游弋,只等梁骑有那跟不上节奏的、落单的,便去一顿狠杀,颇得许多战果。
自做了大帅,李崇文也是难得开荤,上下都怕他有个闪失。今天这算是逮着机会了。大李子一杆马枪,舞起来依旧生风。
痛快!
说心里话,他不想跟朱三火并。
豹子和老虎咬什么呢?
怎奈何朱三心太黑,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啊。
这次梁军北伐,选得时机虽然不如早一两年好,却也足够辽王难受的。并了河东,战线拉长了,兵力不够用。好几次他也反思,拿下河东到底是对是错?是否留下李存勖这个盟友更好?
这些日来,面对梁军步步紧逼,辽王几乎夜夜难眠。
日日苦思破敌良策,却次次无果。
今天这么东奔西走,那真是没招了。
如果东路梁军过河后直接西进,如果西路梁军数万顺利渡河,如果王镕没有及时赶到。随便哪一个,他都只有跑路一途。
好在苍天保佑,东路梁军如愿跟着李弘规、梁公儒远走,好在西路梁军犯下了错误,好在,王镕及时赶到。
天意,天意助我呀!
压抑了许久,突然胜利在望,便是大李子也不免有点昏头。
打发了兴的辽王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就追着一股梁骑撞入了战团。等他发现斜地里杀出一票人马,已经有点迟了。
却见一个金甲勇将直奔自己而来。
面对险情,辽王倒是毫不退缩,也无法退缩。
他端正了马枪,就要教来敌做人。
王彦章一身金甲,马槊如巨蟒出水,当前无一合之敌,须臾间,便突破两重障碍,冲到辽王身前。
梁军极喜华美,将官铠甲都是精益求精,镶金镀银,侍卫亲军连普通一兵的铠甲都要镶金。而对面这将身着灰扑扑的明光铠,王彦章根本没敢想这厮就是辽王本尊。
只看对面马枪刺来,王彦章晓得这是个好手,微微推枪偏头,动作与大李几乎一致,堪堪躲过。
这枪也是惊出辽王一身冷汗。
那槊锋是就贴着脸颊而过,带起的劲风刺得面皮生疼。
险呐!
慢一点半拉脑袋就没了。
感慨这厮勇武的同时,大李子也被惊醒,他是辽王,不该这样玩命。
两马瞬间交错而过,辽王催马快走,就要跑远一些,远离险地。
却就在错马相过的一瞬间,王铁枪竟猛然挺身。只见这厮将左臂为轴,右背发力一推槊杆,马枪被他硬生生抡了个半圆。那二尺有余的槊锋划出一道寒影,从半空中砸下来,直奔辽王的后背,竟是一记马上的回马枪。
这真是艺高人胆大。
丈八大枪足有八九斤么十斤重,还在高速奔马之上,惯性极大,又不好使力。伤不伤敌先不讲,一个不好自己就得落马。但是王铁枪手黑,真就办成了,梁军第一枪,绝非浪得虚名。
辽王当年也是员虎将不假,但是他的长处还在于统帅。尤其这些年,毕竟远离了一线搏杀,更没料到贼子还有这手,毫无防备,端端正正就被捅在背上。
好在两马相背而行正在快速分开,王铁枪的这一枪没有完全落实,辽王这才算捡了条命。
即便如此,锋利的槊尖也砸破了背上的掩心镜。巨力将人向前猛推,捶得大李子“噗”地一口老血喷出数尺远。
李崇文自知受伤哪敢停留,领兵迅速离场,跳到外围去了。
王彦章回身看到那将虽然狼狈却没有落马,十分遗憾。
韩勍已经遁逃,王铁枪知道再无战机,也就偏偏马头,追着往南去了。
不用怀疑,韩勍四千骑的一个大阵,声势还是很壮阔,从王彦章的眼前飘过,他当然看得分明。
主将逃了,梁军再无战心。
龙骧各军都开始了生死时速,没命奔逃。
辽军,则在后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