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最长的一天(六)
李思安踟蹰,半路赶回的辽王也难掩失望。
眼见河滩竖着万多步伍严整的梁军甲士,让人非常无语。
铁林军作风如此硬朗,到底该赏呢还是该赏呢?辽王感觉自己刚才这根本就是瞎折腾,虽然打散了一股梁兵,其实毫无意义。
看南岸梁军又在过桥,辽王不敢再等,绝不能让这数万梁军再过河抱团。
仔细观察了对面的阵型,此刻的梁军东西摆成两个大阵。
西边人少些,看旗号就是最先渡河苦战的那部。
东边人多些,应是刚刚过桥的一部。
身后,还有一部等着备案腾出空间好过来,这是先遣部队才上了桥。
按说骑兵冲步兵大阵吃亏,但战局逼到这份上,辽王也只好硬着头皮,领兵绕到西侧,摆开了冲阵的架势。
正在打算跑路诱敌的周德威见辽王回来,估计就是东边没抓到机会,赶紧跑过来请令。
辽王道:“你部苦战已久,且压住阵脚,驻足旁观。
给我看住梁军东阵莫来捣乱,我将猛攻敌西阵。
彼辈虽勇,却已是强弩之末,先破了此贼。”
也不知道辽王这个强弩之末说得是谁,周德威躬身领命去了。
左思右想,辽王还是舍不得让甲骑傻愣愣去突大阵,仍令义从军掠阵。
数千义从军分作数百或千人一波次,又开始绕着梁军放箭。
借此之际,辽王抓过郑二,指着南边正在源源过河的梁军道:“看到没有,南岸梁军正在渡河。你绕至梁军阵后,我不管你死多少人,给爷爷将之打乱,堵住,不许一兵一卒再过来。”
郑守义知道轻重,若让这三万梁兵抱成团就真别打了。
领兵就走。
辽王也不是就让黑爷送死。
梁兵大阵向北已推进了没有二里也差不远,以为后续部队过河留出空间。
过万大军渡河,只能通过几条狭窄的浮桥,那么不论将领怎样编排,过河后,军队都难免建制混乱。想做到过河即成阵,成阵即能战,人少了还行,上万大军绝不可能。
所以渡河后必须有块场地整顿,地方还不能局促,否则反会加剧混乱。
刚才一万魏兵过来就折腾许久,王景仁的万多人还得再来一遍。
这就是毅勇军唯一可乘之机。
半渡而击,正当其时。
所谓半渡而击,不是看对面过了一半,冲上去放箭把人堵在水里。如果是放箭堵人,那就完全没必要放人上来。其要义是趁渡河部队建制混乱,突击其前军,让他的前军乱上加乱,让他后续部队无法上岸,让他彻底崩溃。
此阵没处弄巧,全靠一个勇字。
郑爷半点余力不留,以卢八哥所部在前,老黑自引亲军在后。
三千毅勇军,前后拉开三个波次,直接就往梁军里撞。
王景仁的队伍才过河二三千人,正在滩头忙着各找各妈,阵型很不完整。
李思安的相州兵和先过河的魏兵,大约两万,为了腾出登陆场已经向北挪了一段。此刻,受到辽王与周德威的牵制,也无法乱动,不能回身给予王大帅保护,竟使得王景仁过河的队伍顿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勇武非常的卢八哥以六百具装甲骑为锋刃,四百甲骑为扈从,人人端着丈八、两丈长的大马枪,贴着梁军的南北两阵的间隙,“轰隆”一下就怼了进去,硬给王景仁开了膛。
王大帅所部亦称精锐不假,奈何此时阵型混乱,应对具装甲骑的冲击就很力不从心。面对这些人马一身铁的人形高达,哪怕是老兵也难免心生惧意,不由自主地想要左右走避,反使得阵型更加散乱。
辽骑就如同划开田土的铁犁,在梁军中横冲而过,开出几道血淋淋的深壑。
前一轮刚走,不等梁军回魂,后一轮又到。
郑二爷的亲军万胜营同样是武夫中的火箭,还是大帅亲自带队突阵,士气尤盛。使槊的,射箭的,抽得梁军懵头转向。
第三波,是别都鲁、速合的忠勇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这帮杀才挥刀放箭,又给梁军狠狠放了一盆血。
在辽骑勇猛冲突之下,王景仁的过河部队瞬间崩溃。
桥头附近的梁军四下逃散,还在桥上的军士看敌骑如此凶残,更是掉头就走,挤得桥上也乱成一团。
军士们自相践踏,纷纷被掉落河水。
先过河的,都是本军精锐。武夫们身披着几十斤的铁甲,河水又是冰冷刺骨,掉河里都来不及冒泡,就消失在水面之下。
如此局面,南岸的王景仁束手无策,只能暂停渡河,先撤回队伍再说。
郑守义一击得手,战果十分辉煌。
直接杀伤还在其次,主要是成功打击了梁军士气。
看前面打得顺利,留在后面的郭屠子不失时机领着另外三千骑也扑上去,打得已经溃乱的梁军更无还手之力。
郭屠子郭大侠是个蔫坏的典型,他不着急杀人,却一心带队破坏浮桥。
越老越疯狂的郭屠子纵马疾驰,就贴着桥头,带头借着马力抽刀劈砍绳索,一人一刀,劈了就走,绝不停留,还能借着马速再冲一回。
那搭桥的缆绳足有儿臂粗细,一刀两刀肯定斩他不断,可也架不住他人多呐。
见辽贼歹毒,还在桥上的梁军更加慌张,为了活命,是纷纷推搡践踏,拥得落水之人愈多。
辽骑如风吹过,顷刻之间,有一桥的绳索真被斩断。失了这头固定,浮桥为河水一冲,便如块破布一样摇摇摆摆。先将桥上未及登岸的梁军一一摔落,再顺流撞上下流的一桥。
“轰隆”一声,又害得那座桥上许多梁兵落水,喂了河鱼、王八。
这边辽军是绕着军阵骚扰,身后的渡桥也被辽骑搞乱,还垮了一座。
大好形势瞬间崩塌,李思安就有点慌了。
铁林军站在三百来步开外,李思安有心贴上去将辽贼杀散,又恐岸边这票人马在他身后捣蛋。
尤其见了这帮杀才毁桥的手段,也让李思安心生顾忌。部队过河,只带了点随身的干粮,若打不完被困在这里,别的不讲,夜里怕不得冻都冻死。
当年被辽贼熬了四天三夜的痛苦经历,在李将军心里造成的创伤太深。目视四方,李思安总有种时空错乱的幻觉,那几日的难过,那一夜的仓惶,瞬间袭上心头,扰得李将军心烦意乱,恐怖心起。
那夜的苦果,他不想再吃。
李思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急躁了,犯了轻敌大忌。
当年的痛苦经历开始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映,李思安太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洗刷当年的屈辱,以至于他想让王景仁尽快过河,结果与渡桥之间的分寸没掌握好,让辽贼钻了空子。
仗打到这里,争功的念头早已不见,李思安甚至开始怀疑可能要遭。
尽管此时梁军在北岸阵型依然稳固,滩头那点混乱,有个三五千精兵过去,就能恢复秩序,继续接应王景仁过河不难。
李思安的理智很清楚地知道,只看辽贼去来如风,韩勍那边一定没事。只要他这里的几万兵抱成团,依然胜利在望。
可是他瞧瞧身后的渡桥,再看看当面的辽军,“绝不能断了后路”这几个字,就反复在脑海中闪现。
是为了天子拼一把?
还是稳妥起见?
稍作权衡,李将军终于下令队伍向浮桥靠拢,顺便收拢附近的乱军。
不论其他,先护住后路再说。
郑守义本已重新整顿了队形,可以回身再冲一阵,却见梁军大阵压回,滩头的空袭瞬间被挤压不少,只能恨恨作罢,眼睁睁看着梁军将浮桥保护起来。
此前突阵,十三郎不出意料地跑在最后,见梁军已无机可乘,郑二恨铁不成钢地大骂:“瞅瞅,奶奶地,瞅瞅!
对面也是魏兵,你也是魏兵,瞅瞅人家,丢人不。”
人要脸树要皮,郑爷从来立个硬汉的人设,怎奈何连襟是团烂泥,弄得老黑总觉没有面子。回想早年十三郎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呐,怎么如今这般脓包,真是非常魔幻的一件事,二爷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老子当年眼瞎?看左了?
经昨天捉的俘虏供述,当面如此拼命的是相州兵,妥妥的魏博武夫,着实让十三郎没脸。早两年罗绍威铸成大错,把魏博赔个底掉,逃出来的这些老杀才还在惋惜,好好的魏博就这么完了。
如今可好,新一代的魏博武夫这么能打,让这些老前辈们何以堪呢。
其实史十三也委屈,他自认是有些胆色,奈何手下这些混蛋不给力怎办?
他倒是想冲,底下人不跟啊。
当初移镇振武军,张顺举、王义、卢涵、郭靖这些老弟兄都跟着走,小周、小王哪怕做了光杆司令也要跟着去,他十三郎也是毫不犹豫地支持老郑的工作。
没奈何,那会儿也是手下这帮混蛋拆台,弄得全军最显眼的就是他。
面对老黑,史十三属实无言以对。
却说梁军后退,辽军就上前。
二万左右梁军摆了个铁刺猬的造型,连王景仁部的乱军都很快恢复了秩序,跟在相州军边上,恶狠狠地将大枪端起。
铁林军在北,豹骑军等部在西北,毅勇军在东南。
大军从三个方向将梁军围在中间,辽王几次想要下令冲锋,又生生忍住。
养个骑兵可比步兵昂贵太多,一个换三个都亏。
还得再看。
周德威看出辽王焦急,劝道:“大王。我观梁贼士气已沮,南岸梁贼应无意渡河,当面之敌则已疲惫。
夜幕将至,彼辈必不敢在北岸过夜,再等片刻,敌必自去。”说话向东北方向望一望,“东路梁贼此时尚未回转,那边当未打完。
大王哪怕彼军胜了,亦是疲军。
其粮草短缺又无处过夜,待毁了浮桥,困也困死彼辈。”
辽王抬头观望太阳发红,伸平右手将四指并拢,横放在太阳与地平线之间比比,估摸再有半多时辰就要天黑。又在心中计算路程,感觉周德威所言不差。
哪怕此时东边已分胜负,梁军也赶不回来。
就算骑兵赶得来,步军也跑不及。
辽王也发现自己有点浮躁了。
此次梁军北伐,给他的的压迫太大。
甚至于这两天打得都很出乎他的意料。
照他早前的想法,这很可能是前一次对峙的翻版,双方各有十几万大军,从东到西对峙。若没个特别的机会,应该不会直接硬打。
谁料想梁军如此骁勇,大年初二就来给他拜年。
而且,梁军的战力着实不俗。
他本没有后撤的计划,那是实在守不住了,只能撤退。
但是,这么退下去,哪里是个头呢?
东奔西跑快一天,好不容易看到一点搅乱梁军的机会,辽王难免有些心浮气躁。眼前这才是一路,东边,还有数万梁军精锐呐。
难道谁还敢指望王镕顶得住韩勍的进攻?
也就是战场拉开得稍远,但凡近一点,他此刻都得调头走人。
目光在梁军身上审视良久,辽王一拍马鞍子,决定再跟他耗一会儿。
占住了浮桥的李思安更是天人交战。
退路是守住了,可是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王景仁就算过河,也落个天黑,难道挑灯夜战?
李将军左顾右盼,眼见军士皆疲累不堪,继续苦战难度不小。别忘了,昨日一战,今日一战,所部减员严重,折了怕不已有三五千弟兄,再战一夜么?
向南岸看看,王景仁似乎也没有过河之意啊。
至于东路的韩勍,李思安总算又有时间想想这位战友了。
可想而知,韩勍与他已成各自为战之势。
李将军越想越火,韩勍是疯了么?说好的击溃赵兵就赶过来合兵一处,并力击破辽军。怎么就追着赵兵跑了呢?
赵兵那狗样,就放着不管又有甚事?
一路高歌猛进的大好形势搞成这样,真是憋闷难当。
是战?
是走?
战?李思安是绝不想再打夜战。
走?这把韩勍丢在北岸,仗义不仗义先不说,回去三哥能饶了我么?
不用想,他只要这里一撤,辽贼必会烧了浮桥,全力向东……
龙骧、神威、神捷诸军那可是侍卫亲军呀,还有个天雄军节度使罗周翰。
嘶!
李思安嘬着牙花子,想走不敢走啊。
正在走与不走之间纠结,浮桥上忽来一波人马,道是王景仁的信使。
来在李思安面前,那使者低声道:“即将日暮,王帅恐大军有失,请李帅南归。”李思安闻言,知道王景仁是不可能过河了。
毕竟是老战友,李思安还是希望韩勍能够及时撤回,那样他就好接应了友军,一起返回南岸。于是,李将军未置可否,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远方。
今日虽有小挫,其实大军主力损失不多,休整数日,仍可再战。
再不成就找天子摇人呗。
可惜直至太阳将要下山,也不见韩勍的影子。
李将军目视左右,将士们一个个形容凄惨,粗粗盘点,算上昨日的损失,本部已伤亡四千多人,不可谓不惨重。
肉疼的李思安就又想起韩勍破坏约定的恶行来。
追击赵兵溃卒却不来合兵,这却怪不得兄弟我了。
李思安一咬牙一跺脚,终于下令:“撤!”
北岸这些将士早就不想打了,闻令,立刻齐声高呼李将军仁义。
梁军遂在将领的指挥下,有序上桥,退往南岸。
当第一个梁军踏上浮桥,辽王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揣回腹中。
若梁军再不走,他也快没咒念了。
此时绝不添乱,辽王严令军士安静,目送梁军顺利撤回南岸。
待其走尽,辽王才令人跑上去将桥毁掉,彻底断了河水两岸的联系。
好,终于可以回头收拾东边这路了。
……
牛犇将军此刻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六千多步军,加上下马地斗的五千赵兵,总共也就一万出头,而对面梁军足有一万八千。
同样是军中精锐,枪对枪,刀对刀。
同样手艺娴熟地杀伤敌军,同时承受着敌军的杀伤,场面沉闷而惨烈。
胆怂的赵王早已吐得虚脱,需人扶着才能在马上安坐,但这小子也是有些狠劲,直不起腰了愣是一步不退,还要坐在马上督战。
梁军明白,离去的辽贼随时可能赶回。
联军亦深知,顶不住眼前这波攻势,全得玩完。
两边军士就跟剥洋葱皮般,倒下一排,后排顶上。
再倒下,再顶上。
将领们像杀红眼的赌徒,丢筹码一样,不断地将士兵砸进场中。
作为筹码的军士们,则为了一点渺茫的生机而奋不顾身。
联军终究人少,到后来连李弘规、梁公儒俩老汉都亲领卫队,轮番上去拼命。
王德明公子年轻,更是一会儿扮骑将,一会儿演步军将,在阵中穿进穿出,哪有险情哪有他。打从娘胎里出来,王德明就没有这么拼过命。
牛哥更不用说,自始至终奋战在一线。
有将领做榜样,有赵王誓死不退,联军士卒也都效死搏杀。任他梁军怎样压迫,联军虽然渐落下风,奈何就是不乱不溃,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