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人即地狱（13）
身前挡路的众人自动给赵乐伊让出一条道，这条道路直通正前方的舞台。桑隼在路的尽头抱着把琵琶，满眼期待的等着她。
无奈之下，赵乐伊顶着额头微微暴起的青筋，在众人期待与鄙夷的目光中，走上了四时春设立在大堂正中间的台子上。桑隼好像薪火传递般，十分郑重地将他怀里那把精致的琵琶递给了赵乐伊。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琵琶，望着琵琶上那陌生的四根琴弦。那一瞬间，赵乐伊的心里好像长出了一片青青草原，草原上是千万只土狗在来回奔跑。
赵乐伊坐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然后尝试拨动了琵琶上的四根琴弦——
那一瞬间，全场噤声。
响了？
这、这弦竟然响了？！
一上午都没人能奏响的琵琶，落到她手里竟竟然响了？这得多倒霉才能发生这种事情啊！！！
随着场内的安静，赵乐伊却一下子不淡定了。
这接接下来该怎怎么办？！！
台下的人看见赵乐伊拨响琴弦后却半天不动，不少原本期待的目光，渐渐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但也有的人觉得赵乐伊只是保留实力，还没想好要弹奏什么曲子，所以仍在酝酿。毕竟这乐师的心思，哪里是他们寻常人能全然摸透的呢？
但只有赵乐伊知道，此时，她一个人环抱琵琶坐在台上，心里正在经历一场空前浩大的兵荒马乱。她从前失明的时候，曾被小安阳当着众后妃的面霸凌和数落，安阳很小不懂事的时候，一向看不起她这个瞎了的妹妹，总是当着众人的面给她不堪，让她下不来台。而围观看热闹的后妃和太监宫女也顺着安阳的数落，一起嘲笑和奚落她。大家嘴上的话都说到很漂亮，但有点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一语双关的话语里透着满满的鄙睨与狠毒。但那时，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大家的表情、人数、眼神……等等之类的原因，就算赵乐伊觉得难受，那也是她可承受范围之内的难过。可如今，当她能够看见这些曾经看不见的东西时——
她忽然感觉到了……人的可怕。
一个人的可怕是有限的，但是一群人的可怕……没有上限！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仅仅只是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满含期待地关注着她，就能让毫无准备、且根本不会弹奏琵琶她感觉到窒息！
“怎么了？雷声大雨点小？公子莫不是根本不会弹琵琶？”
“吵什么吵！小公子定是惊讶自己竟然能拨响琴弦，正在思考要演奏什么呢！”
“照我看呀，这小公子能拨响琴弦纯粹就是巧合！”
“加油！公子！”
一时间，酸的、等着瞧好戏的、尝试鼓励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这些言语从堆满了人的台下，以及站满了人的二三楼传入赵乐伊的耳中，通通变成了聒噪。
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望着那些关注者们的眼睛、他们的神情……赵乐伊只觉得此刻的心情又惶恐、又烦躁。
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原本就不会乐器，直接告诉大家真相吗？可是面对那些充满期待的目光，应该让那些眼里有光的人们失望吗？
彼时——
一只蜻蜓从门外，穿过人群，缓缓飞到赵乐伊的身前。它们对视一瞬，蜻蜓便飞到了赵乐伊的肩旁，落在了她的右肩上。
包小昂：“不要慌。”
这还是赵乐伊第一次听见包小昂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却意外显得很稳重。给人一种可以相信他的感觉。如果他不是出生前就被吃掉了，也许成长至今，也是一个内敛且能给他人带来力量的好少年了吧。赵乐伊忽然觉得出生之前包小吟为了汲取充足的养分而吞噬了弟弟，不一定是包小吟足够残暴，或许是包小昂足够坚定与温柔。
包小昂：“你放轻松，把双手的掌控权交给我。”
赵乐伊深呼吸后，按照包小昂所说的照做。奇迹的是，或许当真是这个少年太能给予他人力量了，几个呼吸之后，赵乐伊竟真的放松与平静了下来。即便台下人声鼎沸、人满为患，众人的目光里有嘲弄、有看戏；有激动，有鼓励。此刻仿佛都不重要了。因为赵乐伊已经看不见他们了，方才那些沉重的压得她几乎快要窒息的众人的期待感，此时仿佛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不必非要去回应他人的期待，因为她才是被众人高高捧起的那个人。大家其实，都在等着她摔下来呢。
双手失去知觉的同时——
琵琶的琴音缓缓响起。曼妙清幽，余音绕梁。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澎湃激昂。包小昂这一曲，不能说技艺十分高超，但是由于抱在赵乐伊怀里的那把琵琶，确实是把世间罕见的好琵琶，所以只需随意一弹，那音符生来自有的美妙感觉便飘进了在座众人的心底里。
包小昂弹奏的是最近坊间兴起的乐曲：晴雨。晴雨这首曲子是有典故传说的。讲得是一只成了精的山间竹笋，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失去力量变回竹笋，她知道人们会在早晨去竹林挖竹笋，所以当她失去力量的时候，她就会躲去湖底把自己埋进湖底的泥土里，在湖底的修行中缓缓恢复精力。一日，有个入城参加考试的年轻书生，在进城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劫色的女子，其实那几位女子一开始是打算劫财的，但是没想到那个书生不仅没有钱，还长得非常好看。于是，几人一时兴起，便动了劫色的心思。
起初，书生还将装着行李的竹篓丢至一旁，捋起袖子，用拳头与那几名女子周旋，然而双方切磋几招过后，书生发现平日里疏于练武的他，根本不是这几个大力女的对手！
……
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做了几个假动作之后，书生是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他在前头跑，那几个女子便在后头追。没想到几人的跑步速度不相上下，虽然那几个女子始终没有追上书生，但她们也始终没有落下。
书生一直跑、拼命的跑、疯狂的跑，却根本甩不掉她们。
书生这时才明白，在山林里遇到一个疯女人，那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当一群女人疯起来的时候，那确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书生从黄昏跑到了傍晚。彼时，夜幕降临，山里的气温也逐渐降低了，但是身后那几个穷追不舍的疯女人明显不打算放过他。
但是跑了这么久，书生的确很累了。慌乱间，他一脚踏错，没想到竟一不小心踏到了水里！
仔细一看，书生才发觉这竟是一方小湖。林中的树长得很高，这片湖被高大的树木所遮蔽，不仅常年不见日月，也从未被人发现过。
书生灵机一动，便折下手边的芦苇杆，投身沉入湖里。靠着伸出水面的芦苇杆呼吸。
几个女子追到湖边时，平静无波的湖面在漆黑的夜里透着股诡异的寂静，她们发现自己追丢了书生，虽然懊恼不已，但还是原路返回了。待到她们离开后，书生将头悄悄露出湖面时，发现四下无人，很是安全。
书生从湖里出来后，在吹着冷风的夜里呆坐了许久，才敢生火。
次日清晨，高大的树木遮住了白日天光，书生的衣服已然烤干。尚在梦中，他便闻到了一股烤鱼香气，被饥饿叫醒后，他睁眼便看到三名女子就坐在他生的火旁边。不仅如此，火堆边上还插着两条已经烤香的鱼，撒好调料的烤鱼激起了人类最本能的食欲，但书生却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三名女子就是昨日逼他跑了许久，还跳进湖里的女子。她们一见书生醒了，便二话不说就将书生给五花大绑，打算带回去好好赏玩一番。
书生欲哭无泪，大呼救命！却被女子拿布条堵了嘴。
许是烤鱼的味道太香，也或许是书生的呼救太过可怜，他们惊醒了沉睡在湖底的竹笋精。彼时，竹笋精已经在湖底的淤泥里埋了好几日了，力量早已恢复。
她从湖底走上岸时——
宛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玉莲。
一身素水碧玉般的纱衣，如水般紧贴在身上。长而及腰的黑丝，如染了浓墨般顺滑丝柔。身后的火光吸引到了女子的注意，当她侧过脸时，那如雕塑一般精致的五官并没有惊讶到身后的几个人，可她眼中如狸子一般闪烁的绿光，吓得那三个女悍匪是拔腿就跑。
被五花大绑的书生，如任人宰割的鱼肉般躺在火堆旁。
女子轻轻一抬手，她灭了身后的火，也解了书生身上的束缚。然后消失在了那片无光的山林湖水中。
但那日的惊鸿一瞥，却使书生得了相思病。
所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后来，书生去城里参加考试，但是成绩出来后却并不理想，他回家之后，也无心念书，便专心作曲。一日艳阳高悬，晴空万里，但却下起了雨。想想自己那阴晴不定、时而像浸泡在蜜罐里一样甜蜜，时而却又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般沮丧的心情，这种喜悦、憧憬、悲愤、难熬的种种相思情绪，被书生融进乐谱里，唤名为：晴雨。
此曲一出，引得不少人沉浸于曲调的情感之中，金城的乐师名流得到新谱之后，更是对曲子爱不释手。一时间，作曲的书生是谁大家并不知道，但是晴雨这首曲子却是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