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樱
能看得出来，她是穿了家里最体面的衣服来的，灯芯绒褂子早洗的褪了色，裤子上的折儿痕还很清晰，应该是平常出门的时候才拿出来穿的。
一双手上布满了茧子，正拧着褂子的衣摆，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直视，只看了俞婷一眼就低下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的。
“这不是春樱妹子吗？你咋过来了？“吴春芬刚跨出门，大嗓门就吆喝起来了。
谢春樱看到吴春芬，这才显得不那么拘束，拧着衣脚喊：“春，春芬姐。”
“叫大嫂。”吴春芬拉下脸。
“这，这不，不太好吧。” 谢春樱听到这个称呼吓了一大跳，急忙撇清。
“有啥不好的？都一个村的，我倒要看看谁敢不让你这样叫。”吴春芬专门扯开了嗓门喊，还叉着腰四处张望着，像是要将那个不让她喊的人揪出来。
谢春樱扯扯吴春芬的胳膊说：“春芬姐，我来是有个事求你。”
“你说。”吴春芬一边说一边扯起衣服擦汗，不料谢春樱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吴春芬赶紧去拉她起来，但对方似乎铁了心，吴春芬怎么拉也拉不起来，非要跪在地上说，“春芬姐，我求求你了，求你让我来帮你们干活，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婆家那边要拉我回去干活，那个家我就是死也不会回去的，那一家子都不是人。我在小凡村没有地，我妈跟我哥一家子也吃不饱，我嫂子说，要是我不能养活自己，只能把我送回婆家了。我听说你们这边要帮忙的，我不要工钱，我只求你们管我一天三顿饭就行。我啥都能干的，春芬姐，我求求你了，你给我一条活路吧。”
谢春樱跪在吴春芬的腿边抱着她的小腿哭着不肯起来，吴春芬怎么劝都没用。
瑞娃也看愣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该不该过来拉。
俞婷跟瑞娃说：“瑞娃，你先回去给你奶奶做饭，这边有我和你大婶子。”
瑞娃应了一声，先回去了。
吴春芬最后无奈的指着俞婷说：“这才是东家，你先起来，我们先问问她，只要她同意你就能留下来。你光哭也没用啊。”
谢春樱这才止住了哭，跪行到俞婷脚下，连连磕头，“求你了，东家，我干活不偷懒，我啥都能干，求求你让我在你这干吧，一天只管三顿饭就行。”
俞婷弯腰去扶她，可是她只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吴春芬跟谢春樱说：“你放心，俞婷是个好人，你有困难她一定会帮助你，你先起来，你总这样跪着也不能说话是不？”
谢春樱这才止住了哭泣，从地上站了起来。
吴春芬温和的对谢春樱说：“春樱妹子，你先回家吃中饭，我趁这个时间跟东家把你的情况说一下，你下午先过来这边听信儿，你看咋样？”
听到还要商量，谢春樱充满期望的眸子瞬间暗淡下来，她低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又坚定的抬起头说：“春芬姐，我知道你在心里肯定觉得我特别不要脸，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我是真的没有别的活路了。我但凡能有地方去，我也不会求到你这儿来。”
“我，我就是跳河也不会再回婆家了。”
“别的我不敢说，要是你们真的愿意用我，那宋改改再打再骂，我也不会还手，我绝不给你们惹事。”
“行，我把事情跟俞婷说清楚，你先回去吃饭。
谢春樱抹着眼泪走了。
俞婷看的一头雾水，吴春芬拉起她说：“走吧，回家先做饭，今儿晌午去我家吃饭。”
回到家，俞婷烧火，吴春芬做饭，吴春芬跟俞婷说了今天过来的谢春樱的来历。
“她也是个命苦的人，你嫁过来的晚，有些事不知道。其实，她早些年跟你二哥好过。”
“啥？”俞婷的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起来，原来二哥跟谢春樱还有这段过往，难怪谢春樱说宋改改要打她骂她。
“嗐，那都过了多少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那他俩后来咋没在一起？”
吴春芬压低了身子顷在俞婷耳朵边小声说：“她不能生育。”
俞婷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二哥知道这事不？”
“崔老二知道，但一直瞒着家里。家里人都知道崔老二跟春樱处对象，娘也挺满意春樱，她干活是把好手，后来崔老二带着娘上春樱家都说亲了。”
“本来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春樱不能生育这事，就在两家谈结婚日子的时候，宋改改大嘴巴跑到我们村到处宣扬说谢春樱不能生育。”
“娘知道了当然不同意了，她跑到春樱家骂了整整两天，说人家家里骗她。娘对抱孙子有多盼望你是能看到的。我嫁进来三年肚子没动静，娘都攒了一肚子火。要再来一个不能生的，她得去跳河。”
“那二哥他也同意娘去谢春樱家里闹？”
“崔老二一开始也不同意，拧死了非要娶春樱。那老太婆就天天要往河里跑，不让去河里，就在家里香案前要撞死自己。爹都不敢出去干活，天天在家看着她。她就不吃饭，说是对不起崔家的列祖列宗，要下去给他们赔罪。”
“这样二哥就屈服了？”
“不是，是宋改改到处宣扬，娘又跑到春樱家里闹，闹的村里人人皆知，谢春樱爹觉得谢春樱给家里丢了脸，影响她哥娶媳妇，第二天就把她嫁给了外县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说是嫁女儿，就是卖女儿，收了人家二十多块钱的彩礼。”
“那男人就是个畜生，又抽烟又喝酒，喝醉了就打媳妇，他前一个媳妇就是被他打死的。娶了谢春樱，就把她当牛一样，啥脏活累活都让她干，还动不动就打她。”
“她婆婆是个恶毒的不得了的老太婆，骂她是不能生蛋的母鸡，骂她断了他们家香火。跟着她儿子一起欺负谢春樱。春樱前几年回来的时候，我看着她整个人都不成人形了，瘦脱相了，身上都是伤。春樱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今年正月里走亲戚，她男人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她想要回小凡村，她婆婆哭死哭活不让她回来，要让她替她儿子给她养老送终，伺候她下半辈子。说到底，老太婆就是不肯放过她。”
“谢春樱回去找她妈哭，让她家里人给她作主，她爹跟她哥这才去外县给她办了手续，把她接回来了。”
“可这不是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家里又多了张嘴吃饭，一天两天还行，这都三四个月了，她家里人也有意见。尤其她嫂子，不想多养活这一张嘴，想要把她送回婆家。”
“哎，也是个命苦的人。”吴春芬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她这人干活没问题，嘴巴也严实，可就有一点我得跟你说清楚，宋改改是知道她跟崔老二那段的，当年也就是宋改改从中搅和，崔老二跟谢春樱黄了，宋改改才能嫁给崔老二的。”
“要不说宋改改这个女人厉害呢，当年十里八乡想嫁进我们崔家的姑娘不在少数，儿子多，家境也算可以。可当时我跟你大哥已经结了婚，老三又太小，适合结婚的就只有崔老二，人家别的姑娘知道崔老二跟谢春樱处对象，都死了这条心。可她宋改改没死心，她愣是把人家搅黄了，她自己得了这个空子。”
“宋改改这个女人你也知道，要是让她知道谢春樱在你这干活，她能天天来你这里闹，闹得你这里干不下去。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其实吧，都站在女人的角度，我是想让你收下她的，我就看不得女人吃苦，看不得宋改改那个女人天天搁家里作威作福的。”
“换个角度来想，咱留下她也算是救了一条命，你要真不收她，她要回了婆家，也活不了几年。”
“大嫂就是那句话，你要留下她，宋改改来找事儿，我陪你对付她，论打架吵架她都不是我的对手。你要不留她，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不会说啥，就是咱们清静点，少点事儿。“
“行，大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咱们就留下她吧，宋改改这人我也不怕她，咱新时代的女性还能让她给吓着了？她要敢来，我们一起对付她！“
“好！”吴春芬中气十足一声吼，踌躇满志，“说干咱就干。老娘就不信了，就一个宋改改，还能让她反了天了？”
下午，俞婷和吴春芬中午休息好了去灶房的时候，谢春樱已经等在灶房门口了，那么大的太阳，她也不嫌热，就那么定定的站在门口，看到她们过来，眼睛里泛起了希冀的光，继而脸上堆起腼腆的微笑，抬腿迎着她们走来，“大嫂，东家，你们商量的怎么样？”
“别叫东家，你比我大，叫我俞婷就行。”
“哎！俞婷。我，我能留下来给你干活不？”
“先留下来，不过我得看看你会干什么，试用期三天，每天6毛，三天试用合格就转正，转正后跟大嫂她们一样，每天8毛。”
“不，不要钱，管饭就行，我只求能一直在你这里干。”
“你要干得好肯定会留你一直在这干，我这不管饭，你自己回家吃，或是拿着钱去别家吃都行。有钱还怕吃不到饭吗？”
“至于宋改改，你不用怕她，你既然在我这里工作，我肯定会保护你，她要敢来闹事，我和大嫂会保护你。但最关键的是你自己要支楞起来，你来我这里工作，没偷没抢的，她要来找你麻烦你就怼回去，她打你你打她，她骂你你骂她。你没犯错就不要理亏，你记住了吗？”
谢春樱空洞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俞婷，好半晌，她咬着唇，极力的在隐忍着情绪，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娘教导她要本分、要勤快、要为家里的男人任劳任怨；她爹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在谁面前都唯唯诺诺，唯独在家里对她和她娘厉害，他在外面受的气回家都对着她俩撒。她被宋改改到处宣扬不能生育坏了名声，她爹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宋家人理论，而是把她嫁的远远的，免得留在村子里给他丢人。
嫁给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把她当驴使，脏活累活都让她干，喝醉了酒就打她。她反抗，她跑，她婆婆就来帮着她男人一起打她，直到把她打得驯服为止。
所有人都告诉她要驯服、要顺从。今天，是第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说：“有人打你你要打回去，有人骂你你要骂回去。更是第一个人对她说：”在我这里工作，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
前三十年，崔学礼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他愿意护着她，在那饥饿的年代，他有了好吃的会舍不得吃，偷偷拿来给她吃，尽管他自己饿的直吞口水。他偷偷跑去帮她干活，去河边陪她洗衣服。
跟崔学礼谈对象的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是快乐的时光，被人惦记，也惦记着人，心里总是甜的像蜂蜜一样。
但这种幸福终究不属于她，她就活该被压在淤泥里，仰望别人。
今天，她又一次的看到了光。
她死死的咬着嘴唇，重重的点点头。
瑞娃刚到，看到俞婷留下了谢春樱，弱弱的说：“三婶子，你是不是找到大人了，不要我了？”
俞婷笑着说：“那哪能呢？这几天活少，轻松一点。过几天就要忙了。你们放心吧，工资我都照发。等下个月学校修好，开学了你就去上学，晚上来我这里帮我包装，包装的活轻省点，我照常给你一天的工资。”
“婶儿，我不上学，我要养活奶奶和自己，我，我有力气，我能跟大人一样干活。”
“胡说啥？不上学就只能种一辈子地，你还这么小，会耽误一辈子的。”
“我不上，上学也没啥用，学了知识也不能换米面，上学我跟奶奶都得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