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绝巘生巨传,开得一脉隆情
诗曰:
鸿蒙初度阴阳始,道种因由动万缘。
天柱倾颓冲造化,地维崩断启灵签。
四方板荡凭权变,一体悠然赖碧莲。
纵有前途多昧魇,悟空纂就悟空篇。
此亘古遗事也,今人孰知?若非奇缘,不成此篇,便是那《西游释厄传》,也不曾道得这一段杂揉轶事。我这里便叫它群仙别传,诸佛副篇,但将那三教之法,人天妙道暂且搁下,表一番贤圣凡胎样,草莽超然歌。
或有人疑,既说是今人不晓,又何来这篇文字呢?话说五仙分径,六道开流之时,有一仙人离欲无忧,不昧轮回,无人知其形象,群籍未详姓字,盖因安住荒野,千年未移,聚蚁成丘,乃号曰:蚁垤。其博闻广记,胸有奇篇,心贮觉明,而如兰处幽,如茶在壁,寻常难见,故不为人知。
及动乱之岁,士人无依,好求桃源。南阳刘子骥,未竟而终,实可惜也。或有从者,亦宛城人士,姓贾名玥,字仲檀,得刘氏之图,寻踪入野,幽幽然未见桃源,突现群蚁盘峦,大为惊骇,乃作诗曰:
天下名山皆访尽,无非草木与沙尘。忽逢蚁聚成荒屺,众岭成峰此作坟。
他这里正在感慨,忽听得蚁丘中有声如鼠啮老纸,揶揄嗤笑道:“哪个二货吟的破诗?”
那贾仲檀哪里晓得这里还有人影?故惧骇不已,左顾右盼,未敢出声,相实狼狈。须臾,再未闻音,以为鬼神,乃谢过言:“尘中小子,粗识几个字,便斗胆卖弄,无意冲撞了神灵,还往海涵,只不知‘二货’当作何解?‘破’诗又缘何说?”
那声道:“人忠纯,则一心也;偏移,则二心也。人明道,则为人;晦道,则与货物无异。尔明知是山,却指为冢,弗见本心,不是二货是什么?吾沉寐百代,逢汝而苏,闻诗而动心作言,此非‘破’乎?”
这贾氏闻此不凡之语,知其非寻常鬼魅,必是高人,乃俯首求曰:“末学眼拙,不识真圣,实在罪过。今遇觉者,我之幸也,便就斗胆,求大神为我定心,不胜感激!”
那蚁垤便现出本相,谓士子语:“将心拿来,我与你安。”
仲檀泣涕如雨:“仙长呵,我虽习得些道理,然身处五浊,茫茫如危巢之卵,累累似丧家之犬,至今不曾寻得心也!”
蚁垤道:“便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如何不能见本心?”
士子道:“话虽如此,然人处其间,不能自决左右,实痛苦也。”
仙人又道:“噫,原来世上还有这般人?初临凡世,粗明善恶,一腔热血,但为不平,苟见沉疴难治,自觉如棋在盘,博发妄想,修道之挂碍也。也罢,待吾传汝一篇学问,此论别处不见,至今无名,尔今既问,当除违缘,定要好生参悟也!”
贾氏闻蚁垤要说正法,自然称谢不已,明志不迭。
仙人乃说诗偈: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言讫,大雾顿兴,士子遮目…
…曰若稽古,遂远之初,上下未形,盘古开辟天地,顿化山川,而万物初生,百民未诞。及女娲揆度,量己抟泥,乃有人众成形。
是时神人未分,野兽无别,故生人颅蛇躯、马首牛身、虎头狼尾者,皆不为怪。待繁育冗多,争讼日涨,大战兴焉,故有四维崩折之数,风皇补天之功。
于是万物不同形,声色各有别,人多窍而自诩灵明,猿披氂而空有耳目,五仙分径,六道开流,则神明居天在上,凡人卧地于下,妖孽之属,乾坤尽恶皆归焉,当堕地狱。
便说及四地分野,南赡部洲有一庆峰国,临海多山,人妖杂处,弗能相协。有一母猿,初具人形,法术未备,行走林中,忽闻婴儿泣啼,便前往查探,方见得灌木丛内笸箩里睡着一小娃。这猿猴虽是兽属,因与人近,见此子相荣,遂生欢喜,真是:
眼若青天珠若星,
随心明灭饱含情。
如非昧主囫囵弃,
怎见惊天动地铭。
自此,这猴便为其母,善加养育,渐具人势。猴母之爱子,视如己出,每有甜果,不忍自专,让与他食,以为珍宝,便呼其为“果儿”。
十二岁时,母念其日益长大,心中忧虑,暗思道:其为人属,终将回归,未晓世事,如何得善?虽知人境险恶,不利于猴类,却要徐徐尝试。
待是年中秋,则携子前驱三十余里,至一城池,名曰梅阳城,此庆峰南方大埠也。花团锦簇,彩瓣翻腾。梅阳城中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他两个扮作随从,混入商旅队伍进了城。
粼粼南水若长虹引涧,商船云集。浮雕俊逸的拱桥旁,不时行者匆匆,多数举伞遮阳,衣着华贵绚丽。河边商摊杂如繁星,贾贩密布,吆喝若震雷。
少年伸头望着车马道旁鳞次栉比的屋宇,茶馆作坊层高三丈,悬旗挂帜,士绅眷属络绎不绝;街角巷道边横铺着白布,瞽叟熟练写下“仙人指路”;驴骡的踏蹄陡然扬起尘埃,转路口,公廨门前的官吏脚踩上马石,跃而起…
万事皆稀奇,他本是孩儿天性,一时忘了母之训诫,闻到肉饭飘香,径直冲入楼上,遭护院驱赶,恼起来,便惹了是非。那母猿本来只是护着小子,却不防对方攻势渐猛,抵挡不得,一下逼出她原身。
“这是个妖孽!”
顷刻间众人愕然,咬牙切齿地将这母子围在垓心。
妖孽?少年心中狐疑,谁是妖孽?妖孽又是何等东西?他岂不知“妖孽”不是什么好词?只是没料到会用在自家身上。
他这里正犹疑间,忽有一臂揽过其身,飞奔上窜,踏树翻墙而行,直奔城外而去。果儿自然知道是猴母在救他出逃,只是在山中日久,不谙人途险恶,仍未省得如此逃窜是为了什么。斯时,耳畔有追杀之声,于臂弯间张眼观瞧,却是一班异装之人,持利刃追逐而来。
那果儿一路想问为何要如此慌逃,却无机会开口,猴母掣步狂驰,借着其躯矫健,攀木而行。原本常人追它,纵有三日也不能得,然则一来这果儿已然长大,体沉耗力,那些追兵又是世代相传得驱魔人,不可小觑,见步行未及,便祭出甲马,掐诀而奔,黏在那母子身后,岂容摆脱,不觉来至断崖边。
猴母慌不择路,未曾料到要到此绝境,此时心已死了大半,只得放下猿子,赤眸怨天。
这时,那些驱魔人也紧随而至,见他两个无路可去,也不上前,只将三面围定,狞笑道:“捉住这个,髡毛戴箍,妆扮得靓丽些,好耍子也!”
又一人对果儿言:“孩儿莫怕,有我等在,妖孽奈何不得你!”
猴娃惊疑,娘亲是妖孽?他一时愕然,心中便觉或有误会,正待开口,却见猴母以怒目示之,不令出言。
那猿将少年再摸了摸头,口中笑道:“原以为得此美食,世所罕见,不料竟惹得一身骚,罢了罢了,吾便去也!”
话音才落,便翻身而跃,跌入悬崖,只把那果儿及众人皆瞠目一时,呆若木鸡。男孩也知这等绝壁,直下必死,当初不晓个中利害,恣意攀跃,还惹得猴母心焦,将他好一顿训斥。他自知母已自戕,只是仍未省得何须至此。
他缘何明白这些?甚至不清楚死亡为甚。曩昔或能擒猎,多见禽兽之毙,然不及自身,未见亲逝,终不能动心撞魄,今见母丧,只因众恶追杀而致,故而因悲生恨。
猴娃霎时脑蒙,不闻人语,但感昏厥,朦胧间或有众人上前,一汉子将他扛于肩上,下山而去。待醒来时,他已在梅阳城中,一班驱魔人见他苏醒,欢喜非常,忙引镇悸汤药,慢慢喂养。
这少年虽有些迷糊,却知这些莽夫,皆是杀母仇人,便不肯食其羹。其人并未怨恼,笑道:“这小子还有些脾性,正不知是哪户的冤家。”
又一者言:“便沿街贴出告示,谁家丢了孩儿,即来相领,如旧而行。”
于是有一人前来绘其形貌,那孩童只是不依,扭动难止。当是时,有个赤发壮汉双目圆睁,朝他一声怒吼,猴娃惊惧,便不再搅闹。
当日正值佳节,夜有朗月临空,人家烟花绚丽,百业阜盛。这些驱魔人等平日里护民周全,少不得一班商贩农夫,相邀而走,同赏冰盘,共度良辰。
众士皆离,便给果儿留了一个空虚,无人管守,遂悄悄溜出城去。才行不远,即有留下看家之人察觉,一呼四应,匆匆追赶。那猴娃分明听得身后人粗声道:“这谁家小子好不通人性,救你出了虎口,如何就要乱跑?”
少年一面如猴母一般攀壁而行,一面心中疑惑:明明是猿猴,怎么叫作“虎口”。他这里顾不得多想,只抓着一股力,暗暗寻思:我母子不过寻常逸游,便遭驱杀,今日无力报仇,他年定要雪恨!
于是猴娃奔逃而去,只缘驱魔人中有手段者皆欢娱远去,这些个小厮未可追及,悻悻折返通报,任凭他走了。
斯时,黑旻如泄,裂雷躁狂,没来由降下碎珠无计,叫浩浩长空,俱显腥潮。少年既得了自由,漫漫奔忙,实无目的,体力终不能支,但见冥冥月光之下有一破庙,便欲窜入栖身。
他这里方才安稳,忽闻门外生人音,一时大骇,以为追兵前至,却听得有人歌曰:
行游携术过人生,日化菽粮酒三升。
问交往仙道常相聚,又闲来对坐讲《心经》。
一程风雨一程事,万水千山破晦迷。
你若问三宗归哪处,他年山野见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