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那时候我可能真是挑花了眼
接手这个项目后,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站到一个大风口里了。
我们老家有种说法,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我原以为找投资会费点儿事儿,谁知道没费什么劲儿,很快就落实了一笔投资。
一天晚上十点多,我在一个投资论坛演讲完了,回到宾馆,洗过之后,正在床上抠脚,就接到了鲁滨的电话:“相里,在哪儿呢?”
“鲁大哥啊,我在西安啊……”
“在西安?忙什么呢?”
“今天这里有个投资论坛,我在会上胡扯了几句……”
“前几天你好像在武汉有个演讲……”
“嗨,我能什么演讲?武汉那个叫东湖投资论坛吧。最近我们想在全国推一推,正好有一些论坛请我讲几句,我觉得机会不错,正好宣传宣传我们这公司啊,就去了,今天上午刚在成都讲完,晚上就是这个。后面几天还要到兰州、银川、呼和浩特、哈尔滨……”
“这么忙啊,辛苦了。”
“嗨,瞎忙。鲁大哥,有事啊?”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最近牛大了啊。”
“鲁大哥,你又笑话我。”
“没有啊,是真的,今天和泛欧资本的陈欧亚吃饭,还说起你呢……”
“说我什么?”
“他说,姓相的这小子太装逼了吧?怎么说我也手里也有十来亿吧,约了你四五次,总说没有时间……”
我呵呵笑了:“真没有装逼,是真忙,你看我这段时间全国到处跑,真是没时间见。这样吧,我一回去就见他!”
鲁滨也笑了:“是不是他出价比较低?”
我说:“前些天他们一个人来,那价钱没法谈啊。最近来跟我们谈的不少,我们还要看看情况,比较比较……”
鲁滨说:“那行吧,祝你卖个好价钱吧……”
从西安回来后又过了几天,我约陈欧亚见面。
地点是我定的,在我们的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馆。
那天我很困,醒来后已是上午九点多。手机上已经有几个未接电话,是陈欧亚打来的。
我突然想起还有这个见面,就匆匆赶过去。他们好像等得有点烦了。陈欧亚是一身黑西服,两个助手西装革履,领带鲜红,一人提一个电脑包,搞得挺正式的。
我跟他们道歉:“抱歉啊,让三位久等了!昨天跟顺为资本的李总和南光集团的张总谈投资的事儿,谈到一两点,没睡好;刚方资本的何总来,又聊了一会儿……”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张了张嘴,估计是准备好的东西不适合拿出来,说点其他的,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场面尴尬起来了。
“抱歉啊,待会儿我还有个约,就长话短说了……”我揉揉眼睛,打破难堪,“前些天跟你们一个同事谈过,他姓张?哦,姓李啊……你们给的估值我是1亿?怎么说呢,跟我们的预期有点远。很抱歉,这个估值我们接受不了。说实在的,现在钱不是问题,好些人想投我们。昨天有人给的估值是3亿,我们还在考虑……”
陈欧亚有点不高兴,说:“那好吧,我们以后再说……”
我说:“也好……对了,你们有大的汽车公司的资源吗?像大众、东风这样的级别的?有的话,我们可以再谈谈……”
陈欧亚翻了一下白眼:“不必了,这样的资源,我们没有……”
我站起来:“那就这样吧……让你们白跑一趟!”
陈欧亚冷笑一声:“没有,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站起身,很响地挪走椅子,梗着脖子走了。
我突然有点不忍心。
那时候我可能真是挑花了眼。
中佳公司来看过,并且有入股的意向之后,来拜访的投资人多了起来。整整两个星期,我天天要见投资人,最多的一天连着见了六拨投资人,累个半死。
最后一拨投资人是晚上十一点多见的。对方还来了个团队,有六个人,有男有女,全都衣装革履,其中一个马脸的人岁数略长,看起来是他们的头儿。李欣然把他们请进会议室。我哑着嗓子欢迎他们,尽量礼貌地跟他们握手。刚一落座,他们就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桌子上,个个精神抖擞,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样子。一聊起来,对方问得还挺细,从商业模式到赢利前景,从现金流到组织架构,从市场拓展到员工福利,他们都有兴趣。
我苦笑着,虽然这些东西早已印在他的脑子里,但这些天密集的重复讲解,已经让他几乎呕吐。他勉强应付了半个小时就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对不住了,各位,我能不能也问你们几个问题?”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问:“你们应该对我们公司有了一些了解吧?”
马脸回答:“对。”
我又问:“那么,你们对我们公司的估值是多少?”
马脸说:“这个……具体的估值数字,现在暂时还没有,我们还要进一步评估之后才能得出。”
我一笑:“你们的进展有点慢啊。这些天我们跟很多投资人谈了,如果估值低于8亿,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继续谈下去了。”
对面的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从他们的表情上猜测,这个数字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我微微一笑:“那今天就到这儿吧……”
李欣然赶紧进来打圆场:“对不住啊,今天我们相总见了好几拨人,有点累了……我们改天再谈?”
马脸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没事,没事,那我们就告辞了!”
送走这拨人,李欣然责怪我:“你也太不礼貌了,话没说完就想赶别人走?”
我笑了:“这些人赶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那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我冷笑,“事易时移,攻守之势异也!”
李欣然叹了口气说:“你心态膨胀了。”
我说:“就让我膨胀一回吧。”
她说:“你啊,我看他们倒是挺有兴趣投的!”
我认真地说:“我现在真不稀罕!来找我们的投资人都要排着队,我也得牛逼一回了!”
见了那么多投资人,我还是更倾向于中佳公司,不是他们给的钱多,而是更信任来谈的程而锐。
程而锐肥头大耳,留着寸头,人挺随和,说话干脆利落。我们两个应该是气场比较合,最后我们谈到酒桌上。
酒到一半,他红着眼睛问我:“听说,你大学没毕业?”
这种事情他也知道?但我坦然地说:“对,没毕业。”
“因为什么?”
“毕业前出了点儿事,被开除了。”
“我能问一句,是什么事吗?你可以不回答。”
“说起来简单,我的女朋友被人撬了,我把人打进了医院,我进了派出所……”
“哈哈,相兄弟真是性情中人!”
“我昨天跟老板碰了一下,估值就按12亿算,你看你能出让多少股份吧?”
“那好,你看哪一天我们签协议比较好?”
他看了一下手机日历:“我看就9月23号吧,那一天是星期天,签了之后,第二天一上班就发消息。你看怎么样?”
“可以,可以,就按您说的办。我来安排场地!”
我轻飘飘地进了公司。十一点了,公司里依然灯火通明。这并不奇怪,技术部门和客服部门都是三班倒的工作方式。我很想告诉每一个人喜讯,但强忍住了,只是主动跟每个迎面过来的人打着招呼。
见到李欣然,我命令:“去定个好一点儿的地方!”
我给程而锐打了个电话:“程总,你们什么时候到?”
电话那头,程而锐有点含含糊糊:“相总,今天我们老板到国外参加一个会议,去不了……”
我有点遗憾:“啊,这样啊……你来不就行了?”
他笑得有点勉强:“相总,这事得老板亲自出席啊,我只是个跑腿的。”
一个投资总监还是跑腿的?我有点不信,但也只好说:“那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可不一定……”
我很失望:“那什么时候能签?”
“今天肯定是签不了了……”
“那什么时候能签?”
“等老板回来再说。”
“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可不一定……就这样吧,挂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直奔他们公司。
“程总,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点了一支烟,叹了口气:“相总,我就实话实说了:昨天投委会开了个会,说是不投了。”
“为什么?”我一下子蒙了。
“你知道滴滴吗?”
“好像听谁说过,没有印象了。”
“滴滴跟你们做的业务是一样的。”
“一样的?那不也很正常吗?现在市场上跟我们做一样业务的,也有几家啊。你也知道的,像咕咕租车……有竞争很正常,我们不害怕竞争啊。”
他摇摇头,扳着指头跟我数:“你看看现在的市场上,你的竞争对手都是谁?滴滴、快的、uber……哪一个不比你有钱?你怎么跟他们斗?”
我一下子惊呆了。创业的人都知道,和巨头处在同一个赛道,那绝对是一场噩梦。
“我给你出个主意,现在市场上还是有人愿意做这一行的。你可以找找他们,看看他们会不会收购?”他建议。
我怏怏回去跟李欣然商量。她长叹一口气:“时间窗口啊!”
我说:“怪我太贪心。”
她说:“现在说这个没用了。”
我们长时间对坐无语。
之后我们又挣扎了几下,但没有起作用。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有了那几家公司,我们的公司已经一钱不值了。曾经上赶着找我们投钱的公司,连我的电话都懒得接了。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钱一点一点烧完。公司就像一个人,钱就是血,血流完了,人就完蛋了,钱花完了,公司也就该关门了。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给李欣然打电话:“我们去趟办公室吧。”
“现在?”
“是。”
“你确定?”
“是。”
“好。”
半个小时后,我就到了公司。
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来公司了。以前走进大厦,他像一个满怀信心走上战场的战士,那时候我很想蒙着脸,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公司。
还好,电梯里没什么人,我几乎是直达十八层。一出电梯门,楼道里空荡荡的。公司的logo的标语还在,但看起来有点讽刺。
公司的玻璃门关着,里面黑着灯。我推了一下,玻璃门没有锁。
我凭着记忆按亮了灯。
前台一片狼藉。
我又按亮了办公区里所有的灯。
办公室里零乱得很。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去,心里一阵刺痛。这里能坐将近五百人,最热闹时,这里每天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如今已经桌歪椅斜,下脚都困难。虽然我对公司的混乱已经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这样的场面,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过了会儿,李欣然也到了。
我们商量了公司解散的事。
她走之后,我看着窗外,一直坐天亮。
这件事情,我最对不起的是林萌了。如果重来一次,我肯定会及时把公司卖掉,这样她可以套现,我至少也可以实现财务自由。只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
后来听说,因为我们这个项目,她引咎辞职了。但她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事。
也不知道谁嘴欠,把我们融资失败的事情说出去了。大概有十几家媒体报道了淳风租车融资失败的事情。以前需要他们宣传的时候,它们要么说事情太小,不值得报;要么说再看看情况,现在公司陷入危机,他们像是在大街上发现了一具死尸,忽啦啦全围过来了。一个上午,我接到了几十个电话,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搞到他的电话的。刚开始他还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采访,几个电话之后,实在难以忍受了,都推给李欣然了,最后干脆关机了。
如果说这种事情还可以眼不见心不烦,那另一件事情就没法躲了。
那天上午,我和李欣然在办公室忙着,突然听到楼下好像有吵闹声。李欣然走到窗前向下看了一下,
我往下一看,有十几人在楼下打起了好几条横幅: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补偿!”
“不要让相里冲跑了!”
李欣然说:“我去处理一下。”
我木然地坐在办公室,怔怔地点燃了一支烟。
一连抽了三支烟,李欣然才回来。
她说:“我让他们走了。”
我问:“他们肯走?”
她说:“我叫了保安,明确告诉他们,再闹就报警,有什么要求上法院。”
我说:“他们这么闹,有道理吗?”
她说:“也有,也没有。”
我说:“怎么讲?”
她说:“主要是补偿多少,我们比规定的补偿要少一点。但我们这个时间点解散公司,已经是考虑到补偿了,如果再拖几个月,他们一分钱补偿都拿不到。”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们还有多少钱?”
“几十万吧。”
“给他们每人再补两个月工资。”
她愣了:“这个没有必要吧?”
我叹了口气:“补吧,我做事失败了,不能做人也失败啊……”
她还想说什么,我摆手制止:“你算一下,看看钱够不够。”
过了几个小时,她拿着几张纸来:“每个人补一个月工资的话,还差三十多万。”
我想了想:“行,我来出吧。”
钱打到他们账上的那天,我想了半天,最后给他群发了一封邮件:
“各位兄弟,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天已经亮了。以前这个时候,你们就要启动,全力以赴为公司的未来拼命。从今天开始,你们可以睡个好觉了。如果你被我的这个邮件吵醒,那就翻个身,继续睡吧。过去的一年多,大家都太累了。
“昨晚,我一个人坐了一夜。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是在哪里失败了呢?是我们的商业模式错了吗?是我们不够努力吗?老实说,我并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有负各位投资人的信任,有负广大客户的厚爱,有负每个兄弟的托付。这个包袱,我一个人来扛!这口锅,我一个人背!希望你们轻装前进!我相信,以你们的能力,肯定会有一个更加光明的前途!各位兄弟,创业的江湖风高浪急,好在我们一直在奋力游泳!
“曾经有兄弟问我,万一做失败了怎么办?我笑着说,我已经失败过十多次了,现在还不好好地活着?
“生命不息,创业不止。我相信,我们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发完后,我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颓然地窝在椅子上。
可能是补发的一个月工资,还有那封邮件起了作用,也不知道谁招呼的,说是公司虽然没了,但大家曾经在一起奋斗过,也是一种缘份,一起吃个饭吧。
响应的有三十几个人,最后到场吃饭的有十几个人。
刚开始气氛还有点压抑,大家小声地问着最近的动向。总体来说不算太好。饭菜都上来后,大家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我想,这是因为以前公司而建立起的关系,突然消失了,彼此都有些不习惯吧。
一个圆脸的小伙子站起来,打破沉默:“相里总,我到公司的时间不长,可能你对我还没有什么印象,但这段经历,对我还说是很宝贵的!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不管是业务上的,还是做人上的!啥也不说了,感恩!”
说完一仰脖,干了一杯白的,干完的冲大家亮了一下杯底。
我还真对他没什么印象,好像是市场部的。
好在气氛就此起来了。
大家开始说公司和我的好话。那些话真真假假,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真有这么好,公司还能解散?
但我还是被感动了,喷着酒气对他们说:“各位兄弟,我把话先放在这儿:如果我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一定会把大家再请回来,至少当个总监什么的;不想来的也行,当个顾问,每个月领钱。今天能在这里和我喝酒的,有一个算一个,愿意跟我干的,我全接收!”
他们的巴掌拍得非常响。
后来我开车送李欣然回家。她一言不发,瘫坐后排,沉默地看着窗外。我喝得有点多,但还没有醉,就专心开车。车行十来分钟,她按下车窗,一股冷风扑进来,我打了个哆嗦。那时候正是来暖气前的几天,外面已经冷嗖嗖地了。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手不离方向盘。
“你倒是沉得住气……我看你晚上吃得还不少,没撑着吧?”
我大大方方地说:“愿赌服输,反正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吃好好睡得好!”
她“哼”了一声。
车行又十来分钟,李欣然叹了口气,忽然笑了:“又要再找下家了!”
我也笑:“下家早就有了!”
李欣然愣了一下。
我平静说:“这事说来话长……”
我一边把慢慢开车,一边跟她解释:一年多前,小郝来找我谈幼儿园的事情,他当时没有同意,但出了点钱,让他先做着。一年多过去了,这个项目已经比较成熟了。在大连已经成功试点了。只要钱到位,就可以大规模复制了。
“你太狡猾了,这算什么?”
“狡兔三窟,而已。”
“不对啊,你连我都瞒着!”
“我是想给你个惊喜。”
“我一会儿把计划书发你,你看看吧。”
“又让我加夜班?不行。”
“事不宜迟,执行领导的指示要不过夜。”
“切。”
“不行,我心里有气,必须先出去玩十天半个月!”
我说,“好吧,别玩得不想回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