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郝总和七折
那天上午,我正在埋头干活,有人在门上敲了几下。为了省事,我办公室的门一向是敞开的,谁都可以不敲门,直愣愣进来,有事说事,没事走人,根本不用敲门,所以听到敲门声,我奇怪地抬起头,却见一个黑脸的人冲我微笑。
这人有点面熟,又不认识。我愣了半分钟才大喊:“郝总!你大爷的!”
我冲过去抱住郝总,使劲地拍他的后背。
郝总推开我,自顾自地往沙发上一横:“怎么样?认不出来了吧?”
“刚才是真没认出来!”
“这个得罚酒三斤了!”
“我认罚!本来你烧成灰我都认识!”
郝总大笑:“前些日子,我还真是差点儿烧成灰了!”
我正给他倒水,倒一半停住了,惊问:“怎么回事?”
他起身关上门,又接过我倒的水:“说来话长……快到饭点了,我饿了,找个地方喝两杯?”
我点头。我们出了门,进了附近一家不大不小的餐厅。这时我们都平静下来了,郝总一边吃饭,一边讲了讲他前一段的经历。
一年多前,经朋友介绍,他去非洲找一个叫麦克的人。这是个华人,很早以前是在一个中央部委当个小干部,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辞了职远赴非洲。十几年的摸爬滚打之后,在非洲渐渐有了人脉,跟几个国家的政要可以称兄道弟。
有一次,一个小国的熟人来跟他借一笔钱。他想都没想就借出去了。这人是个军人,借钱是为了政变——当然不止向他一个人借钱。政变初起,他提心吊胆了好些天,没想到政变居然成功了。政变之后这人上台当了副总统。念及之前借钱的事情,非常感激他,待遇是他可以坐着专机在巡视全国。很多在非洲打拼的人,似乎一下子找到了靠山,纷纷到这个国家淘金。经人介绍,郝总也去找了麦克,两人一见如故。麦克跟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顺便也给他找到了一个生意——纯净水。别看那里穷,还乱得一塌糊涂,一桶纯净水却能卖到二十多块人民币,算是暴利,也是独家生意。几个月的忙碌之后,郝总的工厂出水了,或者叫出钱了。
没想到好事不长久,反对派很快发动政变,囚禁了总统。副总统趁乱逃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郝总慌忙扔下工厂,驾车逃往邻国。那真是前有关卡,后有追兵,一路的惊险自不待言。逃到邻国,住进了宾馆,他的心脏一直突突跳到半夜。
后来他听说,麦克坐了飞机逃命,但飞机被政变士兵的肩扛式火箭筒击落,机上的几个人烧成一堆黑炭,麦克死于非命。但也有消息说,麦克及时跳伞获救,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听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在最后的关头,麦克给他打过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因为离得远,所以没有同行……
“这一年多的折腾,现在能活着跟你说话,我已经算是赚到了!”郝总说。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的天,换作是别人,我会觉得是在编故事了!”
“就连我自己都不信呢,要不是手上有机票,我都怀疑是做了一场大梦!”
“你的那个工厂呢?是没了吗?”
“那当然。”
“太可惜了!你投了多少?”
“算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几百万,对我来说算笔钱,放大了看,也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事。”
“你倒是想得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郝总压低了声音,“有个朋友在做p2p,拉我入伙,我还没有答应,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起干?”
“这又是什么新东西?——你总是玩新花样!”
郝总就跟我解释,这是正经的金融行业。
他给我讲了快一个小时,我边吃边听,吃了个肚儿圆,听了个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郝总,你说的这个我不懂啊。——也许赵部懂?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一起吃个饭?”
郝总说:“好得很!”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今天不急,正好七折也要到北京来,就一起吧。”
我说:“七折?”
他说:“是的,吴雨浓同志。”
“这家伙现在忙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没什么变化,结婚了,还没有要孩子,也没怎么升官。”
几天之后的下午,郝总打来电话,说是刚从机场接到七折,马上就到我们公司楼下。
我飞也似地下楼,等了几分钟,郝总的路虎就“唰”地冲到跟前。副驾驶位的车窗摇下,一个地中海发型的胖脸冲我微笑。我知道他一定是七折,但还是有点愣神。七折应该是看出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认不出来了吧?”
我实话实说:“要是在路上遇到你,我是无论如何不敢相认的!”
他拉开车门下来,我们两个假模假式地拥抱了一下。感觉不是太好,陌生得厉害。
郝总在车里说:“别磨蹭了,先上车吧。”
七折客气地说:“没打扰你工作吧?”
郝总哈哈笑:“他就是肩负拯救地球的任务,现在也得跟我们走!”
我说:“郝总说的没错,今天就是十八级地震了,我们也要在废墟上陪着七折同学!”
七折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上车后,郝总把车开得飞快:“你再这么说,我们可就扔下你不管了!”
七折笑得有点拘谨:“麻烦大家了。”
这句话惊到我了。那天一见面,我就感觉他的精神状态有点奇怪。一个是陌生感,以前那真是亲密无间;另一个就是他说话太客气了,显得很生分。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大学毕业这么些年,又经过社会的毒打,自然跟大学时状态不一样。
郝总指挥我:“你给小胖打个电话,你跟他说,让他出来在路边等我们,我就不进去了!他那个破单位,在一条小胡同里,路窄得要命,进出太不方便了。”
我就给小胖打电话传了这个话。二十多分钟后,小胖远远地在路边招手了。
车窗一摇下,小胖愣在那里。
七折跳下去跟他拥抱。小胖带着哭腔说:“操你大爷!你怎么变成这德行了?”
七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现在早上都不敢照镜子!”
接赵部的路上,我跟他开玩笑:“跟赵姐还有联系吗?”
他愣了一下:“赵姐是谁?”
一句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七折突然脸红了,看样子的确是忘了,半天才说:“赵姐的菜做得不错。”
我笑他:“做菜的是赵姐的老公。”
七折说:“我怎么一直觉得是赵姐在做菜呢?”
郝总说:“今天我们还去赵姐那里吃饭,怎么样?”
除了七折,我们哄然叫好。
很快我们就到了学校北门,赵部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了。七折开了车门跳下,跟赵部亲切握手,互致问候,寒暄起来没完没了。
类似的剧情郝总看到第三遍,早就烦了,嚷道:“行了,别在那里废话了!”
赵部挤上车来,问:“哪儿吃去?”
小胖一脸坏笑:“当然是能打七折的地方!”
赵部愣了一下:“你是说赵姐那里?”
郝总说,“对啊。”
赵部一笑:“那可就吃不成了。”
我们问:“为什么?”
赵部说:“那地方早就没有了。”
郝总不信,还是开车拐过去。那条小巷倒是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路边的店已经不知道倒过多少手了。
赵姐那店现在是一家五金店,门前的那棵树还在,看起来粗大了不少。
七折表情复杂,轻轻叹了一口气。
最后我们是在郝总家吃的饭。他偷偷在亚运村北边买了个别墅。
进得门来,郝总从冰箱翻出一堆烂大街的饮料,让我们随便喝,管饱。又从一个破纸箱里翻出个几瓶稻草捆扎的酒:“这个,市场上绝对买不到。”
我说:“买不到不一定就是好的,好喝才是硬道理。”
他气笑了:“大象,以前只知道你会卷木头,啥时候学会抬扛的?”
我不理他,在他家里四处游走。这房子有三百多平方米,很让人羡慕,但装修就差点儿意思了,主体颜色金黄,家具风格傻大红粗硬。
我说:“你这是土豪的作风啊!”
除了七折,其他人都赞同:“人傻钱多!”
郝总大笑:“我乐意,不行吗?”
旁边的酒楼派了两个红衣蓝帽的小伙子,送过来十几个硬菜,自然有我最爱的夫妻肺片和小胖必点的大肘子。
大家围着茶几喝酒吃肉,很快就有了醉意。大家刚开始还你一句我一句,集中在某个话题,说着说着就开始自说自话了,包括七折。
七折说,他前几年结了婚,不过很不如意。老婆是局里副局长的女儿。这在别人看来是抱上了粗腿,但他一肚子苦水。有老丈人在那儿戳着,老婆先在气势上就压住了他;老婆脾气还差,说不了几句话就砸东西,很快家里就没有多少完好无损的东西了,包括房门。那上面的一道道痕迹,都像刀一样在他心里刻着。
他逐渐爱上了工作,家里自然也成了旅馆。这自然又加重了两人的冲突。他不是没想过离婚,但老丈人的眼光又让他不寒而栗。除非他不想在当地生活,否则离婚是自寻死路。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不想要孩子。时间一长,两个人有形同陌路的感觉了……
我坐在他旁边,看到他的脖子上隐隐有几道痕迹,想来是那个女人挠的吧。
工作上也不如意。老丈人是副局长,别人自然不敢欺负他,但暗地里挤对他。这么多年了,他自认工作出色,但还是个小股长。每次有晋升的机会,他都栽在“群众评议”上。他老丈人也不敢公开徇私。以前他听人家说,在单位的工作是一眼能看到头,他还不理解,这几年是真理解了。以前还想着至少弄个局长干干,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们静静地听他说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在我听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跟他开玩笑:“你要是愿意,就来我们公司吧,给你个副总。想干活就干活儿,不想干活就歇着。”
他眼睛里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感觉现在啥都不会啊……”
小胖说:“不用你干什么,天天陪他聊聊天就行了。”
七折笑了一下:“算了,我也就这么一说。”
赵部说:“那你也不能一直窝在那里吧。”
他仰头苦笑:“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忍忍就过去了。”
一句话说得我们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郝总打破悲伤:“兄弟最近赶了个时髦,在一家p2p公司混着呢……”他从屁股兜里摸出几张名片,扬了几下手,准确地飞向几个老伙计。
飞向小胖的那一张,正好飞到他的鼻尖上,然后弹到桌子上。小胖骂了一声,捡起来大声念道:“钱去钱来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
小胖把名片在桌子上磕来磕去:“郝总,你玩得还挺新啊。你给说说,这p2p是什么意思啊?”
郝总一指赵部:“有请赵大教授!”
赵部弹了几下名片:“呵呵,郝总现在高级起来了,都玩上金融了。正好我最近也在了解这方面的东西,p2p……你们的英文是不是早忘光了?p2p,就是peer-to-peer,意思是点对点网络借款,说白了,就是你小胖想借笔钱,但你去银行贷款,银行一看,你这啥都没有的穷鬼一个,而且借的也不多,几千几万的,银行觉得这三瓜俩枣的,不值得忙一趟,就不肯借给你,但你又需要这笔钱,要不说天无绝人之路呢,有家网站,你可以在上面发起个项目,你说要干什么,需要多少钱,可以付多少利息,然后拿出一些证明,有人相信你说的,就把钱借给你了……p2p就是干这个的……”
小胖说:“那么,赵大教授,你怎么看p2p?”
赵部一笑,吐出两个字:“骗子!”
郝总呵呵一笑:“怎么可能?正经注册,合法经营,到你这儿成了骗子了?”
赵部笑笑:“逻辑上能成立,但不代表就能成。我相信有些公司是好的,但在中国,它一定会异化成骗子公司。”
郝总说:“你这是有偏见,而且对p2p没有了解。”
赵部笑道:“我现在说它是骗子,有人信吗?你看它们这些公司,租的是写字楼,员工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的,比正经的金融机构的人还正式。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击鼓传花你们知道吧?其中的关键,是你不接最后一棒。只要鼓点不停,就可以大胆地玩下去,哪怕大家手里传递的是炸弹呢。当然,炸弹最终还是会炸的,但最终炸在谁的手里,谁也说不好,反正没有人认为会在自己手里炸。”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那我们也可以在炸弹爆炸前撒手啊!”
“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鼓点停呢?”赵部冷笑。
郝总神秘地笑了,“我有一套模型,可以用来测算这个!”
大家纷纷笑他吹牛逼。
赵部严肃地说:“郝总,趁现在你陷得还不深,也不是什么核心人员,赶紧退出来,不然以后可能要坐牢了!”
郝总也冷笑:“为什么你不念我点儿好呢?”
赵部说:“就是想你好,我才说这话啊!”
郝总低声道:“晦气!”
我们连忙劝住:“喝酒,吃菜。”
那顿饭我们一直吃到后半夜。七折明显跟我们说不到一起,除了我们问起,他大部分时间在埋头吃喝,吃饱喝足之后,就默默地听我们说话。
我不止一次看向他,他感觉到了,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这他妈还是七折吗?
我很想问问他:“最近你的食欲和性欲还好吗?”但看他那个样子,一直没有说出口。
七折那次来北京是参加一个会议。会议要开一个星期。那天吃饭时,我们说好了,等他开完会,大家再聚一次,然后送他回去。但几天后他给我打电话,说是会议提前结束了,单位也有点急事要他回去,所以他得马上走,以后再见吧。
我大骂了他一通后说:“那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哈哈大笑:“我已经在车站了。”
我说:“那我去车站送你。”
他说:“我已经上了高铁,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了。”
在我的又一通骂声里,他感谢我们的盛情款待,也欢迎我们去他那里玩。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