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体育小镇的项目就这样彻底黄了
那段时间我无所事事，找项目和融资这事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春暖花开。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人会越玩越懒。那时候我像只猫似的，每天躺在家里发呆。
那时候我犯了洁癖，隔三差五就叫来小时工收拾屋子。最讨厌的是落地玻璃，上面总有些泥点子，有几次居然看到了鸟屎。我气急败坏地叫来小时工，花了几个小时，擦得接近空气。
我买了一套茶具。每天就着透进来的阳光，我能灌下两大壶茶。我肚子一直鼓胀，脑子里空空如也。
楼下有棵老榆树，应该是以前拆迁时，有人发善心留下的。太阳一照，榆树叶子慢慢多起来，一片一片地排着，看起来就像一串串铜钱。
这一天上午，我正在喝茶，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要回老家考察个项目，想请我一起去看看。
他叫钱亦飞，我们的关系比点头之交要深一点。
我问他的老家在哪里，他说了一个中部省份的名字。我估算了一下距离，不愿意动弹：“那么远啊？”
“又不是走着去……”
“为什么要回去啊？”
“我想家了。”
“那是你的家。”
“这有区别吗？”
“好吧……”
“你在家里窝了几个月了，不怕沤乱了？”
“好吧……你老家，有好吃的吗？”
“好吃的？太多了……腊肉、香肠、腌鱼、火爆黄膳……对了，最好吃的是牛筋火锅，保你吃了一辈子忘不了……”
“好吧……”
他的家不在省城，也不在县城，还不在镇上，而是在一个村子里。我们先坐飞机到省城，下了飞机吃了个饭。吃完饭已经是中午了，稍微歇了一会儿，又坐长途汽车到县城，然后打了个黑车，一个小时后，黑车开到一个小广场上。
下了车，我看到不远处有七八级台阶。台阶上是幢灰色的五六层小楼，入口处是个金色的旋转门。楼顶有块大牌子，上面是几个红色的大字：拂晓镇人民政府。
小广场上有个台子，上面竖着根旗杆，一面五星红旗正在飘着。我们信步走到旗杆下面。他四处看了看，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旋转门一转，里面走出一人，身短，脸方，嘴阔，西装笔挺，隐隐有些白发。
钱亦飞低声说：“来了……”
那个人老远就伸出手，钱亦飞也迎上去。两个人使劲地拥抱着，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我站在一边，有点尴尬地看着两个男人如此亲密的举动。
终于，他们分开了，又拉着手，用一种奇怪的方言聊了起来，我只听懂了“规划”“投资”“体育”等几个词。
我感觉过了半个世纪，他们才想起还有个我在边上。
钱亦飞拉着那人过来：“老相，抱歉啊，老同学十几年没有见面，一见面，什么都忘了……”
那人也抱歉地笑笑。
“刚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著名的体育产业投资人，也是我的好兄弟！”钱亦飞一本正经地说。
那人晃晃悠悠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欢迎相先生！”
我含含糊糊地伸出手握了一下。
钱亦飞说：“老相，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也姓钱，叫钱刚升，现在当官了！”
钱刚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亦飞，可别骂我了！什么当官啊！一个破镇长！连芝麻绿豆官都算不上！”
钱亦飞说：“镇长也是领导，再说了，再大的干部，都是从科员干出来的。到了拂晓镇，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反正这里是你的地盘，有你罩着！”
钱刚升用手指点着钱亦飞：“还跟当年一年，说话太随便……不过呢，在拂晓镇，我说话还是管点用的……”
钱亦飞说：“这就对了嘛！”
钱刚升转头看我：“相先生，抱歉啊，我们十多年没见，冷落你了，待会儿我自罚三大杯！”
我笑笑：“没事，没事，我跟亦飞也是兄弟！”
钱刚升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行了，也别站在这儿了，去我的办公室坐坐！”
我们进了镇政府。这镇政府只有一幢楼，钱刚升的办公室在五楼，一个长沙发，三个单人沙发，一个大茶几；一张大桌子，上面有两部电话、一面国旗，一面党旗，还有一些纸张；一张高高的老板椅；一面墙边，是一排黄朗朗的书柜。
钱刚升安排我们坐下，说有点工作要安排一下，马上回来。
他出去后，我悄悄地问：“老钱，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钱亦飞一笑，小声说：“你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体育产业投资人就可以了……”
“你这是要把我卖了啊？”
他笑而不语。
这时钱刚升进来说：“时间不早了，现在去吃饭。”
钱亦飞问：“去哪儿吃？”
他呵呵一笑：“当然不能在街上吃啊。”
看我们不明白，他解释说：“我们这个镇，说起来是个镇，其实就一个十字街，撒泡尿都能走三趟。人多眼杂，不方便。如今老百姓盯得紧，动不动就说咱腐败。”
钱亦飞笑他迂腐：“吃个饭就腐败了？”
我帮腔：“很多时候，吃饭是工作，工作也是吃饭。很多工作是在吃饭时谈成的，一本正经坐在会议室谈工作的时候反而不多。几杯酒下去，气氛就上来了，工作才好谈嘛。分得太清楚了，反而不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
他笑了笑，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带我们出了镇政府，走到附近的一条小河边，顺便说些闲话。
钱亦飞一个劲地夸我，水分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但也不好直接戳破，也就随他去了。
我们闲走了十来分钟，钱镇长的电话响了，他嗯啊哈了几声，放下电话说他有点事儿要办，让我们就地等会儿。
我们看着河面等着。又过了十多分钟，一辆车急急地过来，“唰”地停在我们旁边，副驾驶的车窗摇下，钱刚升招手让我们上车。
我们拉开车门上去，发现是个女司机，都有些意外。
钱亦飞笑嘻嘻地问：“这位是？嫂夫人？”
那女人扑哧一笑。
钱刚升喝道：“别瞎说，这是鲍老板！”
鲍老板“嗨”了一声，“什么老板啊，就是个开饭馆的！”又笑道：“钱镇长每次去我那里吃饭都跟作贼似的，生怕别人知道，其实都是忙工作！”
钱刚升自然也把我们介绍给鲍老板。鲍老板连说“欢迎”，称我们为“北京来的大老板”。钱亦飞坦然接受了，我也只好笑笑。
我们说着话，鲍老板手下不停，急打方向盘，“嗖”地一下蹿出去，害得我差点儿跳起来，心想这真是个猛人。车行十来分钟，车窗外出现了一个宽阔的水面。
钱刚升介绍说，这就是拂晓湖，景色还是不错的，只不过没有开发，现在只有快艇游湖，外加餐饮。
鲍老板的餐厅在伸进湖的一个半岛上。名字我忘了，外面看起来不起眼，进去后发现地方不小，装修得也比较讲究。
鲍老板带我们进了一间餐厅。坐定之后，钱刚升对鲍老板说：“他们两个初来乍到，我就做主了，还是老样子吧。”
老样子就是全鱼宴。一条二十来斤的鱼，再加上配菜，做成七八个菜，味道还真不错。
酒过半酣，钱刚升忽然停下酒杯：“抱歉，我不能多喝，现在就有点晕乎，还是先把事情说了，免得一会儿糊涂了耽误事。”
钱亦飞和我对看一眼，放下酒杯：“对，对，先说正事。”
钱刚升擦了擦眼睛，似乎有点眼泪：“最近天天陪人吃饭，尽跟人说这事了。说起来都是泪啊。亦飞是我的老同学，相兄弟第一次见面，但是一看到就觉得亲切，我就当自家兄弟看待了……
我们认真地点头。
他拱拱手，接着说：“我就简单点说了。我们这个镇有两万多人口，是个农业镇。地方是好地方，绿水青山，守着个漂亮的拂晓湖，就是经济没起来，各项经济指标在县里都是倒数一二的样子。
“我来这里一年多了，天天愁得要死。想来想去，工业方面没什么戏了，以前也有过几个厂子，都倒了，没倒的也是半死不活的；去年也有人来考察过，完了说我们这里的条件比周边的差好多！我倒不生气，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啊……
“有人给我出主意，要我搞个旅游小镇。搞特色小镇我很同意，只是不想搞成旅游小镇，也搞不成。
“原因很简单，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就一个拂晓湖，大小还可以，细看就是个水盆，一眼看到头，吃吃饭，划划船，再没有别的了，吸引不了那么多人。就算硬搞几个人造景点，又有多少人愿意过来玩呢……
“亦飞前些日子跟我说，能不能搞个体育小镇？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这真是个好主意啊，我们这里是丘陵，山都不高，围绕拂晓湖，可以发展马拉松、自行车赛，一边比赛一边看风景！还可以搞水上运动嘛！我把这个想法跟领导汇报了，几个主要领导都是支持的……”
我认真地听着，觉得有点可行：“钱镇长……”
“叫我老钱！”
“好，老钱，我觉得你说的挺好啊！我觉得可行，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就得看你们的了……我这里就是个平台，总体来说，就是要搞个体育小镇，具体的操作，你们拿个方案，需要我干什么，尽管开口……”钱亦飞掐来了烟，“上次跟老钱在电话里聊过之后，我有了个初步的想法，具体的方案还没有，但有个初步的想法，那就是成立一个拂晓体育公司，来负责运营整个体育小镇……”
钱亦飞附和道：“我仔细想了一下，老钱的想法是可行的，首先，政府的支持是没有问题的，有老钱在，可以说是我们想怎么干都不会有问题；其次，这个小镇现在还是一片空白，我们的空间很大；再次，我想，这个小镇应当是一个综合性的项目，体育当然是主体，同时可以带动旅游、餐饮、文化和房地产业。”
钱刚升说：“亦飞比我想得深，也更专业。你们可以先出一个方案……”
第二天吃过早饭，钱刚升开着一辆大切诺基，带我们出去转转。湖边有座不大不小的山，登上山顶，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倒真是个好地方。又到湖里坐快艇，微风扑面，非常惬意。
走的时候，钱刚升有事去县里开会，没有亲自送，只是抽空找来电话说：“拜托了……”
从拂晓镇回来之后，我和钱亦飞商量好了分工，他负责找钱，我负责写方案。我参考了不少资料，又和钱亦飞见过两次，敲定了很多细节。这期间，我还亲自和钱刚升通过几次电话，交流了不少想法。
钱刚升在电话里说：“相兄弟，我都这个岁数了，也是实心踏地想改变镇里的落后面貌，为今后的发展打基础，让老百姓有个好日子过。当然，要是这事干成了，我还能升到县里去。这就要看你们的了！”
说得我也有点激动。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最后完善方案，钱亦飞打来电话：“老相，忙什么呢？”
“你说忙什么呢？还不是那个方案！”
“写好没有？”
“快了，只剩下点收尾的工作。”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会儿：“老相，要是没有写完，就算了……”
“为什么？”
“这项目黄了……”
“怎么了？”我惊问。
“钱刚升这小子，去省城开个什么会，晚上无聊没管住自己的鸡巴，跑去嫖娼，被当地扫黄的警察抓个正着。他还在那儿跟人家牛哄哄的，不好好听招呼。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一个镇长，在省城算个屁啊？跟着警察一起看热闹的记者可算是找到个大新闻了，连夜写稿，第二天就见报了。这一下能有好果子吃？人还在拘留所里呢，县里开会就把他免职了。你说，我们这项目，还怎么搞下去……”
“这孙子太……他妈的！他管不住自己的鸡巴，害得我白忙一个多月！”我怒了。
“谁说不是呢！我联系了好几个房地产商，还有一些体育运营公司，谈得都挺好。这样一来，全他妈完了！”
“你说这孙子，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鸡巴呢？气死我了！早知这样，上次真应该一刀切了它！”我越想越气。
“嗨，这只是原因之一。县里撤了他的职之后，纪委又开始调查他，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小子还是个腐败分子！”
“他怎么了？”
“腐败分子都是一样的：滥用职权，贪污受贿，和好几个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他奶奶的！以前在学校挺老实的啊，怎么几年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回想起钱刚升憨厚的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总结道。
体育小镇的项目就这样彻底黄了，我两个月的时间付诸流水，心情也跌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