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很喜欢一个词,all in
现在我很喜欢一个词,all in,大概意思是赌博时把自己的筹码都押上去。这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气势,我一直没有学会。很多时候,要干成点儿事儿,还真得有股这样的气势。所以,我很佩服那些不管不顾的人,因为他们敢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上去,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在这一点上,他们至少能赢九成九的人。
我一直没有这样的勇气。在工作和创业之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我听了郝总的话,走了出来,但出来得很犹豫,并没有自己单挑一摊事儿。我的骨子里,或许就没有allin的勇气,行动之前,总是先想好了退路。
乐悠悠网的接收会议非常简单,就在公司的会议室召开。公司本来就三十多人,就一锅烩,全体参加了。
乐悠悠网的洪总,脸大,嘴阔,看起来精力过人。我记得他在交接会议上讲了三个意思,一是整体接收,一个人也不裁,一切照旧;二是不愿意留的,一律补偿三个月的工资;三是愿意留下来的,工资涨百分之十。
这结果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挑的,于是大家欢声雷动,鼓掌感谢。
没想到这只是初期安定人心的做法。接收之后,公司一直在招人。当时我没太明白为什么招那么多人,只到一个月之后,洪总开始跟我们几个高管一对一谈话。谈话好像并不愉快,听说有人还拍了桌子。结果是他们拿了补偿走人。
洪总最后一个找我谈话。我以为我们会吵起来,如果没有控制好情绪,也许会打起来。结果他一见面就跟我道歉,说公司现在情况不好,前一阵想得还挺好,没想到情况瞬息万变,所以只能调整一下大家的工作。
我冷眼看他,心说你直接说吧,我扛得住。
他接着说:“前几天开了个董事会,股东们把我好一阵炮轰。总的意思是说,我们前一阵花钱太大手大脚了,所以要缩减开支,压缩人员。你们——我们这公司要整合进网站,管理人员也要调整——我发誓,这是他们的意思,我是很欣赏你们的,要不然也不会有什么收购了!”
我说:“你就说打算怎么办吧!”
他说:“李晖跟我是老朋友,我答应过,要把你安排好。你要走的话,我特批补偿你半年工资——其他人都是三个月。你要是想留下也行,游戏部门还缺个主管。”
那时候我没有新的去处,就决定先留下来干干再说。
郝总知道后,打电话骂了我半天,问我为什么不走人自己干。我解释说,我并不适合自己挑一摊事,这需要有领导能力,需要带领大家在黑暗中趟出一条路。我仔细想了想,我并没有这种能力。我更适合根据别人规划好的路线,按部就班地完成。
他骂了一句什么,“啪”地挂了电话。
我在乐悠悠网一干就是半年。说不上有多好,也没有坏到哪里去,无非是上班干活,月中发工资。想走又不想动弹,留下来又心有不甘。
我会在这里干多久?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下班的路上,我又确定明天还来。
我又进入自己熟悉的情景了,这就是有些人常说的舒适区。那时候我不喜欢挑战自己,主动跳出舒适区,进入进取区。只要这公司还发钱,我没准会干到退休。不过,很多时候也由不得自己。你想在一家公司干到死,那还得问问别人同意不同意。
那天早上还好好的。
那是个星期三。像往常一样,早上八点二十,我把最后一角煎饼塞进嘴里,到了京久大厦门口;八点二十五,下了电梯,站到了公司的玻璃门前。玻璃门上的那只懒洋洋的红色小猪,已经红中带白。在玻璃门上,我看见了自己,一个穿暗红花格式衬衫的男人。我“嘀”地一声刷完工卡,推门进去,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迎面过来几个同事,他们点头、微笑,擦身而过。我放下背包,取出电脑,坐定,开机,正好是八点三十。我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手指,搭上键盘,啪啪啪敲了几下。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中午也好好的。
十二点,我伸了伸了懒腰,做了一遍“粪”字操。十二点十分,他和几个同事一起,到楼下的山西面馆吃面。人和平常一样,有点多,服务员还是那个姑娘,圆脸,粗壮,迎来送往,神情一如往常;浓香猪肉面也跟平常一样,面多肉少,几根细细的香菜上面,能看见几颗细小的水珠。大家呼噜呼噜吃完面就走了,时间是一点。
下午就有点不一样了。
一点半,吃完饭回来坐定没多久,人力资源总监赵姐,一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女人,带着一股香水味,面无表情地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相经理,总监叫你到会议室去一趟。”
会议室在通道的尽头。我敲门进去,屋子里一股烟味。公司的项目总监张磊磊坐在那里抽烟。我进去的时候,他脸色平静如常,只是脸上的疙瘩比平常红亮了一些。他两根手指夹着烟,脸沉似铁,指了指一把椅子,猛吸一口,吐出口烟,外加一个字:“坐。”
我一头雾水地坐下了。公司有三处办公地点,他的办公室在十多里外的另外一个地方。他每个星期一会过来一趟,但今天是星期三。
一种隐隐的不安包围着我,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这一周的工作,星期一就交待过了,而且,有什么事,需要他专门跑一趟?打个电话不行吗?发邮件不行吗?难道是公司出了什么事?
正在我狐疑时,他吐了一口烟:“我就直说吧,上午总裁办通知,要把你们的项目组撤销……”
我一下子懵了:“你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我是说,公司要把你们项目组裁掉!”
这回我听清楚了。一股寒气涌上后背,我努力消化了好几分钟,最后站起来拍了桌子:“为什么?公司也太黑了吧?!我们七八个人,忙了三四个月,天天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多……”
他平静地跟我解释:公司新来了一个姓毕的ceo,以前是个唱歌的,还是创作型的,写过几首没人唱的歌,露脸最大的场合也只是省级电视台的元旦晚会,但老板不知道中了什么蛊,非常喜欢他的歌,也十分欣赏他这个人,力排众议,请他来当ceo,还是全部放权的那种。
毕ceo一来,就甩着一头长发,调整了公司的业务方向。乐悠悠网的三块业务——音乐、游戏、读书,他打算裁掉游戏和图书,把乐悠悠网变成一个纯粹的音乐网站。
“这么说,游戏和图书部门都要裁掉?”我问。
“是的。”他苦着脸说,“裁掉你们,也该轮到我了。昨天我交了辞职信,老板让我先把游戏部门解散才可以离职。”
他猛吸了一口烟,一拍桌子,把烟蒂狠狠地掐灭了,想了想,余怒难平,一把把烟灰缸扫到地上:“真他妈操蛋!”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
我很想给老板打个电话,痛骂他一顿,但按了三遍号码,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
半个小时后,从我开始,赵姐挨个儿找他们谈话,每个人谈了几分钟,主要是三件事:一是拿两个月的离职补偿,二是一小时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三是上交所有的项目资料,并交还公司的电脑、门卡、邮箱密码……
四点半左右,我们垂头丧气走出大楼。外面有点冷,还有一丝风,但阳光还好。
我们都回头看了看后面的大楼,还是那些玻璃幕墙,平时看起来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看起来有些刺眼。我紧了紧双肩背包,眯起了眼。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上午还干得热火朝天,下午就突然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好像有人往我们嘴里塞了一块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想这是什么东西,就已经吞下去了,硬硬地横在肚子里。
我看了看大家,勉强笑了笑:“今天好不容易不加班,我请大家吃个饭吧?”
他们互相看了看,不做声,都看老崔。
老崔叫崔伟,三十七八岁,已经结婚好几年,孩子都三四岁了,平时算是大家的老大哥。
他挠了挠头:“嗨!是很突然啊,你说上午还忙得要脚丫子朝天呢,这会儿就啥事没有了。”
又说:“喝一杯也好。天天晚上十一二点回家,这个点儿回去,我不好解释啊。”
他们中有些人是单身,倒没有这种问题,不过在一起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大家也熟了,想到这一别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也就纷纷同意了。
离京久大厦不远,走路十多分钟,有家川菜馆,叫川乡人。我们以前在这里吃过几次饭,那里的麻辣香肠不错。
我们到的时候,川乡人刚好开门纳客。一个满脸笑容的小姑娘迎上来:“欢迎光临!”
大家默默走进一个叫“映秀”的单间。我们以前来,也是到这里。只不过以前是热热闹闹地来,这次是最后的晚餐。
服务员拿过来菜单,大家胡乱地点着菜。菜上来得很快。我坚持给每个人倒了杯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白的。倒完后,我站起来深鞠一躬:“各位兄弟,我是笨蛋,连累大家了!”
空气里飘着一丝尴尬的沉默。
我站直了身体,眼里有了泪水:“我干了!”一扬脖,吞下一口杯酒。那口杯能装二两酒。
喝完,我从双肩包里摸出一个信封:“今天的预算就它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同样的信封,是几个小时前刚从赵姐手里领来的。
座中有个叫郝军民的,捏着杯子站起来:“哥,这事不赖你,要说责任,大家都有,事都是大家一起干的啊……”他二十五六岁,毕业没几年,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做开发,刚来公司半年多,大家都叫他小郝。
大家纷纷点头:“就是,就是啊。”
小郝一仰脖,“咕咚”干了,其他人也纷纷喝完了杯中的酒。
喝完后,大家坐下,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最后大家都喝得有点多,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就是平时下班的时间,服务员帮忙叫了车,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扶进去。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一上车,我就跟司机师傅叨叨这两年的遭遇。司机师傅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刚开始还跟我搭搭话,后来可能看我喝多了,不再说话,专注开车。
快下车的时候,我发了狠:“总有一天,我要收购它们。然后让他们天天扫厕所,一天检查三遍,马桶清理完了,还要喝一口里面的水!你说,好不好?”
司机师傅说:“想法不错……八十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