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以后缺钱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个冬天,我一直在为三十万发愁。
准确地说,从夏天就开始了。
那是八月初的一天,我正光膀子赶写一篇稿子,突然有人咣咣咣拍门。我刚想过去看看谁的力气这么大,就听得哗啦啦一阵锁响,门开了。--
进来的是小尹。
小尹是我的女朋友,经常不打招呼就过来查岗。
我起身迎接。她却打开我的手,面无表情看向沙发。我立即懂了,手忙脚乱地把脏衣服、旧报纸收拾了一下。她这才皱着眉头,扔下手包坐了。
门还开着。我赶紧过去关了,然后冲到洗手间,用洗手液仔细洗了手。洗好后,我高举着双手让她看。她扫了一眼,点点头。我碰碰她的肩膀,她躲开了。
我坐在她对面,认真思考自己哪里又出错了。
她沉默一会儿,看定我:“我们买套房子吧。”
我心里一声长叹:又来了!
一年前我们打算结婚时,她就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又提了百十来次。老实说,这要求并不过分,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实在是钱不够。
“租房子一样结婚啊!”我像往常一样,以此为开头,故作轻松作答。
之前为了说服她,我已经锤炼成功一套完整的说辞,经过多次实战检验并修正后,逻辑自洽、语言雄辩——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差点儿信了——再加上一些肢体动作,每次都能奏效,让她暂时打消买房的念头。但这次我刚要开口,她飞快地伸出一根手指封住我的嘴,然后发表了一通讲话。
我几次想打断她,但都没能得逞。我不得不拿出记者的核心竞争力,总结她讲话的要点:
一、这是她的最终决定,不讨论;
二、要么买房,要么分手,没有第三种选择;
三、买什么房子,在哪儿买,由我决定;
四、两个附加要求:(一)至少两居;(二)半年内搞定。
她的讲话像一场急雨,把我喷了个透湿。缓过神来后,我从她坚定的眼神中,意识到这次她是来真的,于是赶紧表示:认真学习,坚决执行。
她将信将疑。在我捏拳头发誓后,她叹了口气,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拍到我手里:“这是十二万,密码是我的生日,剩下的你去想办法……”
我还在愣神,她已经起身拉开房门,“咣”地带上走了。
我过去看了看,还好,门没坏。
我冲到窗前,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回到沙发上,我有点恍惚,但手中的卡提醒我,这是不在做梦。要说她也真不容易,学历一般,工作也一般,收入自然也不高,能存下这么多钱着实不易,这也应该是她的全部积蓄吧。
以前我买的所有东西,她只会给出三种评价:一是买错了;二是买贵了;三是既买错了,又买贵了。
买房子这样重大的支出,她敢放手交给我,这种信任让我肩头顿时一沉。
意识到没法推卸这种信任后,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先是趴在北京地图上研究了好几天,后来抱着电脑搜了上万个网页。一个多星期后,我圈定了五十多个楼盘。电话咨询之后,我又亲自考察了十几个楼盘,有的还不止一次。在上下几千级楼梯,又和几十个热情似火的中介谈过之后,我选定了一套房子:五环外,五层,毛坯,八十多平方米,总价四百多万。
那天我把置业顾问小贾留在楼下,亲自陪同小尹上去看这房子。可能是地方太远,也可能是小区绿化不好,还可能是别的原因,她一直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她发表了看法:
“不是南北通透的?再说,窗户不大啊,这还不得把人闷死……”
“在哪里吃饭?就在客厅?……”
“卫生间连个窗户都没有,味儿散不出去啊……”
“厨房太小了,转身都难……”
我假装自己是小贾,陪着笑脸小心翼翼解释:
“南北通透无非是个心理作用。要是为了通风,您每天开二十分钟窗户就足够了。窗户也不用太大,您也不是要在家里晒太阳吧?光线够了就行。从隐私方面来看,窗户一大,您看外面视野开阔些不假,就不怕变态拿望远镜朝屋里看?”
“这是开放式厨房,很流行的,设计时充分考虑了年轻人的特点,一点都没有浪费空间……”
“卫生间是私密的地方,太敞亮了也不好,有换气扇就够了……”
“现在都是小家庭,炒三五个菜顶天了,厨房太大了没有意义……”
最后,我回归本来的身份:“您说得都对……这样吧,我们先在这里过渡一下,等以后有了钱,再换个别墅,独幢的那种,连排的不考虑……”
她斜了我一眼,独自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后来指着外面说:“庄稼长势不错啊……”
我心里直打鼓:“是啊……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嘛……”
她没有笑。
我又说:“以后,趁天黑,我带你到地里掰棒子去,跟狗熊一样,掰一个,扔一个……”
她还是没有笑。
好在最后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辛苦了。”
我长舒一口气:这就算原则通过啦。
接下来就是筹钱付首付了。我把手里的钱归集了一下,二十多万;父母拿出所有积蓄,十多万;再加上小尹的十二万,我又跟几个朋友借了点儿……算下来还缺三十万左右。
这就难办了。
那年我二十多岁,在一家不太知名的报社做记者。我每个月打字打到手抽筋,手背上经常鼓起个包,收入也只有一万多。小尹给我的时间只有几个月,但要靠工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赚到三十万,基本上没有可能。
我急得嘴里起了好些溃疡,用了几盒意可贴才勉强压下去。更让人烦的是,小贾每天都亲热地打来电话:“哥,您什么时候过来签合同啊?”
“你着什么急啊,我正筹钱呢……”我说。
“哥,不是我急,是我们头儿急,天天催我。”他说。
“那就让丫先急着!”我怒道,“再说,那是你的头儿,不是我的头儿,他在我这里连个屁都算不上。”
这话管用,小贾默默地挂了电话。
消停了两三天后,小贾又跟没事人一样打来电话:“哥,钱筹得怎么样?”
“快了!快了!”我没好气。
“这几天能过来签吗?”
“不能。下个月再说吧。”
“那这个月我的业绩完成不了啊!”
“你完成不了,跟我有屁关系?!”
我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我才不怕他生气呢。
几天后的晚上,小贾小声打来电话:“哥,您那套房子,我最多只能给你留一个星期!”
“怎么了?”我问。
“有个客户也看上了,但咱们不是先说了嘛,所以我说有人已经定了,让他再看看别的。他很不高兴,说就看上了这房子……”
“那你先紧着他!”我冷笑一声,挂了电话。
这点小把戏,我懂。
话虽如此,我还是感到时间紧、任务重。
那些日子,我天天一个人在床上翻烙饼到天亮,抢银行的心都有。
好在酒能解百忧。
那天我招集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大家都很捧场,从大兴平谷石景山顺义甚至怀柔喇叭沟门赶来。
酒至半酣,我看时机成熟,便举杯告知难处。大概是吃人嘴短,他们认真听了,然后一边吃,一边热心地出主意。有的说去买彩票,有的说还是炒股来钱快,一天能涨十个点,有的力主走一趟澳门;还有的建议去夜场当鸭子,但马上有人反对,说老何一直肾虚,恐怕承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工作,最好是找个富婆包养——立即有人附合,又说性别上不要卡得太死,管他男的女的,只要能出钱就行……
这帮不靠谱的。
一直埋头吃东西的老马,这时慢悠悠地抬起头:“你们也不问问我?”
我们便看向老马:“你能解决?”
老马轻描淡写应道:“这有何难?”
我们的眼神一定伤害了他。他扔下筷子说:“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
真的气哼哼地出去了。
他们几个冲着他的背影喊:“不用溜啊!今天肯定是老何埋单!”
看来大家还记得,以前老马跟我们吃饭时,从来都是在埋单的关键时刻神秘消失。
“一边吃一边等吧。”我招呼大家,“死马当活马医。”
我们就一边笑老马一边吃。饭菜都凉了时,老马才回来。他不理我们的眼神,先吃了几筷子冷菜,又品了几口啤酒,才翻了翻白眼说:“成了。”
我们哄然不信,问老马是怎么解决的。
老马慢悠悠地说,前几天有个人,七弯八拐找到他。这人之前卖掉自己的公司,据说到手十几个亿。这土豪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错乱了,想出本书,内容就是他这些年的经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穷光蛋怎样变成一个亿万富翁的故事。
老马说,这是笔好生意,因为只赚不赔:这土豪会付一笔钱,覆盖出版成本毫无问题。同时,凭出版社的牌子,老马再营销一下,比如找几个人在腰封上吹吹,至少能卖掉几千本。
老马打算在几个月内完成这一单。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我是怎样赚到二十亿的》。至于操作计划,第一步自然是写书。这书要有二十多万字,不然太薄,再加上些图片,分量就可以了。土豪当然不会亲自写,得找个人代笔,报酬还要细谈,想来二三十万应该问题不大……
老马夹起一只鸡脚,边嚼边说:“要不是老何急着用钱,我就自己干了!”
听老马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这事靠谱,纷纷夸老马伟大光荣正确。别看老马从来不埋单,关键时候却能如此顶事。
我眼含热泪,给了老马一个大大的拥抱。老马推开我,认真地说:“这活儿要是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大家都知道,老何写得不错,还是快枪手,一向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其他人都说,老马说得真对。
行吧,这顶高帽,我只能愉快地戴上了。
老马亲切地看向我:“老何同志,好好干吧!我相信你!”
我给他敬了个庄重的少先队队礼:“请马老师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老马“呵呵”一笑,看定我:“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听好了:我有两条要求,一是按时交稿,连采访带写作,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拖稿是绝对不行的;二是质量要过关,我是这本书的责编,你要写得太烂,我有权力毙掉……”
又是时间紧、任务重。我摩擦着手背,想着那三十万,狠了狠心说:“行吧!”
难题解决了,大家纷纷拿筷子敲响桌子,要求添酒加菜。这没法拒绝。我叫来服务员,清理了桌子,重新开宴。
那天吃得真是酒足饭饱,只是走的时候一结账,四千多块,至少吃掉了我那套房子的两副大门……
几天后,我见到了那个土豪。
他叫相里冲。
见他之前,我在网上搜了一下。他的信息极少,最重要的一条是:二零一八年,一家上市公司公告,以十九亿元收购了一家教育机构。这家机构的实际控制人,正是相里冲。
我们在微信里简单聊了一下,约好在他家见面。
他家在顺义,我倒了三回地铁再加两趟公交,三个多小时后才到。那里是个别墅区,大门很低调,不高大,灰突突的,门口倒是笔直地立着两个年轻保安。电话确认之后,保安才放我进去。里面宽敞得很,绿树红花,小桥流水。我一路看过去,那些独幢别墅,真让人眼红啊。
我按照标牌的指引,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门口,刚想打电话,朱漆大门徐徐开启,一个大白胖子紧走几步出来,微笑着跟我握手。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在楼顶的玻璃房子隔着桌子对坐。那是一张黄朗朗的木头桌子,木纹清晰可辨;靠椅也是木头的,只是颜色要深一些。地面是棕色的实木地板,细长的木片排得很整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装修不久的新鲜气味。头顶是蓝天白云,似乎没有玻璃。这地方真大,四厢里有十几盆红红绿绿的花草,角落还立着几株半人高的灌木。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打量他,四十来岁,寸头,头发茬儿黑白相间,圆脸,肿眼泡,有一个双层的下巴;灰绿色衬衣,牛仔裤,休闲皮鞋。他看起来不太像有钱人,但我脚下的别墅,来之前我查过,五千万起步——后来我了解到他是全款拿下。
刚才他领我参观了他的这处不动产。和它相比,我那还差三十万才能到手、以后还有漫长还贷期的房子,只能称为茅草屋。
我必须尽快完成工作,以减轻心灵受到的创伤。
看他还在专心摆弄桌上的一套青花茶具,我从背包里掏出录音笔、手机、笔记本电脑:“相里总,我们开始吧。”
他停了一下:“您叫我什么?”
“相里总——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他笑笑说,“我这个姓不常见,以前几乎所有人都叫我相总,刚开始我还纠正一下,后来发现工程量太大,就随他们去了。”
“我也是昨天查了一下词典才知道的。”我老实承认。
“您倒是个实在人。”他笑了,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这是一个朋友送的。他说是从一棵古树上采的。那棵树有一百多年了,从出芽儿开始,就要专人守着,不然就被人偷走了。采茶也要有经验的小姑娘去采。采的时间有讲究,早一天太早,迟一天太迟;采的力度也有讲究,太重了伤叶子,太轻了只能采到叶尖儿,就浪费了。采下来后,还要由十几年经验的老师傅手工炒制。这棵树每年只能产两三斤茶,都是定向出售,市场上想买都买不到——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您尝尝……”
我平时不喝茶,但还是捏起茶杯。那茶隐隐有股香气,我轻吞一口,好像也没体会到有什么特别的。
“我不会品茶,瞎说啊,这口感跟白开水区别不大。”我说。
“您可真够坦率的。”他咧嘴一笑,“我也觉得一般。但它卖得是真贵,我是舍不得买的。猜猜,多少钱?”
“几百块一斤吧?”我对茶价没概念。
“我这朋友说,他是花四五千块钱买的……”他哈哈大笑,停顿了一下说,“一两。”
我的脸一定红了。
“您信吗?”他似笑非笑地看我。
“听说有种价格叫心理价格,比如有人花几十万买把紫砂壶,有人花几百万买块石头,有人花几亿买幅画。到底值不值这个价钱呢?我是穷人,也很庸俗,对价格的感知有天花板,总是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当然会认为不值。我想,不管什么东西,也不管什么价格,买的人认为值,那就是值。”我说。
“您说的有道理。”他点点头。
“你一说价钱,我怎么就觉得这茶跟刚才不一样呢?”我看着手中的那杯茶,“这值好几百吧?我得多喝几口!”
他笑得脸上的肉轻微抖起来。
气氛融洽。
我趁机提起最重要的事:“相里总,三十万,没问题吧?”
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三十万有点多吧?我问过了,二十万有大把的人干。”
一个身家十几亿的人,跟我计较十万块钱?我想了想,起身一件件收拾东西:“相里总,你说得不对,用不着二十万,十万都有大把的人干。你要是找不到,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你找十个八个。当然,质量能不能保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一直等我收拾好要走时,才止住我:“好吧!马老师推荐的人,我还是相信的。”
我借坡下驴坐下:“您不缺十万,我缺。”
他疑惑地看我。
“要是在平时,二十万我也可以接受,但我最近要买房,算来算去,就缺三十万。”我说。
“买房?……那行吧,三十万就三十万。”他痛快地说。
“感谢相里总!”我大喜过望。
他点点头:“年轻的时候缺钱很正常,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也点点头:“是啊,是啊……”
他接着说:“反正以后缺钱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没忍住,一口茶喷到地上。
他哈哈大笑,自己取了抽纸,仔仔细细擦干净了。
“我还以为只是年轻时会缺钱。”我缓过一口气。
“以后也会缺。”他微笑,“而且,所有人都这样。”
“不会吧?”
“至少你认识的所有人都这样。”
“你也缺钱?”
“当然。”
“不信。”
“是真的,我也缺钱,就像你一样。当然,区别是你缺的是三十万,我缺的是三十亿。”他说。
想想,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后来他点起一根烟,示意我也来一根,我婉拒了。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我交待一些细节。比如那书以他的讲述为主,我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用第一人称,二十多万字,一个月之内完成,有问题可以随时沟通,等等。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吐出一个很规则的烟圈。
我说:“我看过一些人的自传,先不说写得好不好,就看里面的内容,那真是把自己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坏想法,也从来没有干过坏事,简直是完美无缺。那样的东西,别说别人,他自己信吗?”
他点点头:“我也看过几本,要是书里写得是真的,那这些人简直太完美了,浓眉大眼,料事如神,意志坚定,行动果决,待人宽厚……跟追悼会上念的词儿差不多!”
我们都笑了。
“我不想把这本书写成那样。希望你实话实说,好的也说,坏的也说,包括那些脏的臭的烂的甚至见不得人的。这样写出来的,才是完整的你,有血有肉的你,也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有写的必要。”我说。
他想了想,按灭了烟:“行吧。”
那我就放心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吗?”他又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在一团烟雾中问。
我心里说,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对你的一切毫无兴趣,但为了挣那三十万,我还是回答:“看你的年纪,有四十多了吧?这么些年,你肯定经过不少事,也遇到很多人。有些事你做对了,想起来得意得很;有些事你做错了,想起来有些后悔,也可以说是不甘心。有的人,你很想跟他说声谢谢;有的人,你很想跟他说声对不起;有的人,你很想操他大爷。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人到中年了,有很多感慨,有很多心得,有很多话欲言又止。你想找个人谈谈,最主要还是想跟自己谈谈。写这本书呢,既是跟别人谈,也是跟自己谈……”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按灭了烟,站起来看着远处,好长时间一言不发。
后来他坐下来,眯着眼睛,在阳光下开始讲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