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嘉禾日记十四
俺今年六十了。做了大半辈子农民,没文化,也没啥大本事,最令俺骄傲的就是俺的房子。这房子倾注了俺的大量心血。房子盖好至今已经十多年了,到现在,它还是俺们这几条街上最漂亮的房子之一。来俺家的人总是要夸几句的。
想当年,俺爹俺娘都不同意俺把旧房拆了盖新房。俺的闺女那时候十来岁,跟她爷奶统一战线,也不同意。俺孩儿她娘走得早,俺就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决定把旧房拆了盖新房。
八十年代的时候,俺那时二十来岁刚成年,俺爹帮着俺盖了旧房。到俺打算盖新房那时旧房也有快二十来年岁数了。旧房从外面看上去好像都挺好,但是每次下雨下雪屋顶都会漏水。刚开始只是渗水,时间久了,天花板的毡布都有一块块的地图了。后来,屋顶的角落开始滴水,墙面都被打湿。再后来,一漏水俺就放上脸盆接水,半天时间能接一盆。最后发展到啥地步?下了雪或者大雨,屋外天放晴了,屋里这才开始下小雨。俺只能带着十来岁的闺女去她爷奶家的柴房将就住着。
俺知道,旧房必须得推倒重盖了,房顶上的木头大梁肯定被雨雪水泡坏泡酥了,再不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俺爹俺娘年纪大了,对俺说,房子啊,能住就行,这看着不是挺好的嘛?要住多好的房子呀?俺闺女也说,爸爸,我喜欢咱的旧房,我不想你把它拆了。老的小的,每一个支持俺的,他们的话,俺听听就算了。到头来,决定还得自己做,主意还得自己拿,男人嘛。
那年冬天一过,俺把屋里的家具铺盖全部收走,叫了同村几个老小伙计,开始拆房了。先是卸门窗,之后就是房顶。果不其然,房顶上有好几根房梁内里已经给水泡酥了。从房顶“邦”扔到地上,一下就摔成两截了。这印证了俺的想法。俺给闺女看了这房梁,小娃也不说啥了,改口说爸爸我支持你。俺这背上的干劲儿啊,就又足了一些。
房梁拆完了,为了省点钱,俺一个人拿着锤子、铁锹、千斤顶开始推前面的短墙。先用几根粗木头顶着墙的一边,再用锤子铁锹在墙的底部开个小洞,大小到刚好把千斤顶塞进去,再用千斤顶把墙顶塌,同时人在撑着木头的那一面一推,这样墙就会倒向另一边了。很快,往日住人的房间里,就堆满了大的小的,碎的整的一堆堆砖块。慢慢地,人走的地儿也没了。墙推倒,带着墙皮水泥的砖墙就那样直接倒在那里,形成小小的废墟山丘。
有的时候,俺会请几个关系好点的弟兄来帮俺,忙完请他们吃一顿饭,喝一顿酒,要么是下馆子,要么是俺娘帮着俺做。就这样,终于,在夏天到来之前,房子拆得就剩北边的一整面后墙了。俺一边种着地,一边拆房。剩一面后墙之后,农忙也开始了,俺给自己留了几天时间,停一停,先忙种地,一边清理砖块。就是用刮刀把推倒的旧墙的砖头上面的石灰水泥墙皮刮掉。俺把刮好的完整的砖在南墙根摆一摞,这样俺盖新房的时候多多少少还能省一部分砖。残破的砖头就把它丢掉了。
回想起来,那个夏天,仍然是最辛苦的一次。俺种着十来亩地,除草、施肥、浇水。回家之后还要清砖。清砖的时候,顶着大太阳,站在推倒的墙的废墟中间,挑出尚且完好的砖,用刮刀把砖的六个面刮干净,扔到一旁,堆成一堆。之后,再用三轮把砖头运到南墙根底,先把墙根底的垃圾杂草清干净,再把砖头码放整齐,为后面盖房做准备。那段时间里,一整面的北边后墙静静伫立在那儿,俺穿着汗湿的背心,坐在南墙根的荫凉下面,盯看着那一堆堆的废墟和北墙发呆。夏季的烈日暴晒白花花的北墙,晃得俺眼花。俺感觉那面墙也正盯着俺看。刚干完活,汗水像雨一样流下来,俺就那样跟旧房的废墟相对而坐,愁得俺眉头蹙起来,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盖好一座房啊,那废墟在俺眼里好像变得像南山一样高,新房也远得像天边的晚霞。
俺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时的心情。房是俺要拆的,这是自己的事,没人帮得了俺,除了埋头苦干,也别无他法能让俺安心。闺女去上学,爹娘时不时的过来瞅我一眼。俺心里清楚,不能有多余的没用的想法,反而会影响俺的脚步。俺跟闺女的家得靠俺这双手再建回来。
那时候,俺闺女十多岁,小娃干瘦干瘦的,有时要来帮着俺干活,都被俺赶走去学习或者去玩儿,俺是真不愿意俺闺女干苦力,哪怕是帮着干俺都不情愿。有天下午,俺去地里,天快黑的时候回到家,发现娃儿一个人把俺刮干净堆着的砖头整齐地码放在南墙根下,摆了有俺腰那么高。娃儿懂事,心疼她爹,俺也知道。这是俺最大的动力来源。
在夏天里,抽空找了个时间,俺找了村里十来个后生,在俺家房后头支起高高的支撑木,再用千斤顶在墙的底部打洞,兄弟们帮着俺一起推那面长长的北墙。“一、二、三,一、二、三。”一整面北墙在爷儿们的吆喝声中轰然倒下,飞腾起好几米高的黄土,啥也看不清。那一天,俺的旧房终于彻底被拆倒了。
接着就是继续刮砖。后来,秋天来了,秋收开始了,忙完秋收之后,俺一刻也没敢停,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清理完了所有的旧砖。完整的砖块摞在南墙和东墙底,碎砖拉走扔掉,废墟不见,旧房的地基清晰地显现了出来。紧接着就是拆地基,改地基,夯实地基。俺的计划是盖个比原先更宽敞的新房,所以地基南北向拓宽了一米多,又往更深处埋了一截。
冬天到来,地基建好了。俺买的好几摞新红砖拉回来垛在新地基之上,严整得像一个个军队,厚厚的白雪盖在红砖垛上面像一层厚厚的被子。俺看着这副景象就像看到了希望。
冬天里,俺带着闺女住进了家里最早的老屋。还好老屋还留着没拆,那是俺爷爷奶奶以前的老房子,他二老都去了后,一直空着好多年。俺把屋子打扫干净,点着火炉,那又老又小的屋子看起来还挺像样子,至少比柴房要强,俺跟闺女住了进去,一住就是一整个冬天。俺现在已经记不清那个年是咋过的,只记得那一年里最多的劳累和心酸。
记得那一年下了几场大雪,因为活儿多俺那个冬天忙得很,没顾上扫房顶的雪。刚开春,俺就带着闺女又住回柴房了,盖新房的活儿已经开始了。刚搬走不到一个月,老屋的房顶竟然被雪压塌了,俺去看的时候,房顶塌了一个大洞,就在房间正中间,俺闺女平时写作业的地方。仔细想想真的后怕。但是俺觉得这可能是俺爷爷奶奶在冥冥中保佑着俺跟俺闺女,才让老屋撑到俺们搬走之后才塌。
不知怎的,盖房那一年好像没有前一年那么劳累了。第二年的春天和夏天就一直在砌墙,俺找了施工队盖房,自己也在种地的同时全程参与。看着一天高过一天的墙头,俺觉得再辛苦都值。农历六月六是个大吉之日,这天早上,祭过土地,拜了姜太公,墙头插上一杆飘扬的大红旗,就开始上大梁了。“天地开仓,怀阴到此,大吉大祥。……一爷升梁头……二爷升梁尾……升梁!”系着红绳的杉木大梁在工匠大师傅的上梁唱词中稳稳升起,移动到房正中时稳稳落下。俺抬头看着大梁,湿了眼眶,俺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啊。旁边的老师傅笑俺眼睛被沙子迷了眼。趁着撒宝盆的时候,俺抬头伸手抹了抹眼睛。
就这样,房顶也盖好了。毛坯墙最后一遍淋过水之后就等着它干透了。新房灰灰的还没贴瓷砖,没事的时候,俺几乎都待在里面,毫不夸张地说,这栋房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俺的手印。终于,门窗上好了,瓷砖贴齐整了,腻子刮好了。在第二个冬天到来之前,俺跟闺女搬进了新房,点着了新房里面火炉的第一把火。
俺现在还能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从疲惫无望到等待隐忍,埋头苦干,再到欣喜和欣慰,俺想俺这回终于能交待自己和闺女。如今住在俺的新房里,它已经不再是新房,到现在也有十来年,俺夜夜睡得踏实,日日舒心。盖好了房,没有人再说俺不应该盖房,凡是来人都说俺盖得好,应该盖。俺也不必再为屋顶漏雨而忧心忡忡,更不必像杜甫老儿那般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