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嘉禾日记九
你知道的,每一座建筑,都有记忆,也会寂寞。 ——题记
一辆蓝灰色比亚迪行驶在弯曲的盘山公路上,车里正放着李荣浩的《麻雀》。开车的是哥哥小伍,爸爸坐在副驾驶上,正和哥哥讨论着刚刚经过的那条正在建的从本省通往邻省的高铁铁路。小六把下巴搭在车门上,任由春天的风将她的刘海吹得像野蜂飞舞。
“小六,把头伸进来,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做很危险,你怎么总是不听话”爸爸皱着眉头头也没回地说道。
小六不情不愿地将头伸了进来,嘴撅得老高,哥哥按了按钮把车窗关上,小六在后视镜中看到哥哥弯起来的眼睛,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车窗关闭,风立马被夹断了。小六原本飞舞的刘海一下失去了所有活力,无精打采地乱糟糟耷拉下来。小六懒得整理,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窗外的风景。
公路一旁就是宽阔的山谷,山连绵起伏,前面一座遮住后面一座,过不了一会,前面的山便绅士地让开,现出后面的山来,重重复复,无穷无尽似的。座座山都高得吓人,好像要遮天蔽日,但山谷里的阳光却很明媚。山上种着密密的小树,尚未连成片。好多树已经泛绿。平时总待在家里就会感觉不到,可若出门一见树就全明白了——噢,原来是春天来了。最美的要数那些杏树,粉的白的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细细密密,密密麻麻。小六看着杏花不由得想起了新来的语文老师,那种单纯又妩媚的女人,跟这杏花很像。慢慢地,她的思绪飘向了更远处,“我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女人呢”……
在半路,爸爸让哥哥把车停在路边,拿着相机下了车,他俩尾随其后。
刚刚在车上没注意到,离公路不远的地方竟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而且水流不小。爸爸伸手一指,对兄妹俩说,“看,那儿有一座清代碉楼”。小六伸长脖子看了半天才在细密的树枝间瞥到那座碉楼。它坐落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那座山上树木不太浓密,碉楼的颜色与它背后的山体相似,几乎要融为一体。瞥到碉楼的第一眼,小六心里立马跳出四个字,“其貌不扬”,她想,“这种灰扑扑的东西有什么好拍的,用得着跑这么大老远”。但还是跟上了爸爸,两人一起向山腰进发,哥哥留在下面。
走到碉楼跟前,爸爸拍照,小六上上下下地打量。没想到这碉楼近看还挺高,两三层楼的样子,里里外外全部用石块砌成,表面意外地平整,看上去当初建造的时候是费了一番心血的。小六伸出手触摸石块,心里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好像和这碉楼有一瞬间的感应,又好像是和清代建这碉楼的人们有一瞬间的联结。
碉楼看似没有顶,但小六围着它转了一圈之后在地上找到一个仅仅四十厘米高的洞口,这是碉楼唯一的入口,窄小到几乎只有孩子才能钻进去。小六趴过去朝里面望着,从那洞口吹出了一阵冷风,里面有点黑,像是有一个封闭空间,小六由此肯定这个碉楼里面是有顶的,大概在一半的地方。可能原来是两层,经过风吹日晒,碉楼最上面的顶就塌落了。
爸爸去另外一边拍山景了,小六蹲在地上的洞口前往碉楼里面探头望着。这个黑暗的洞穴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吸引力,像在对她说,“快进来,快进来呀”。小六看了爸爸一眼,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摄影世界中,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小六俯下身子,从那小小的洞口爬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大约四五平米左右的空间,果然有顶,而且没有想象的那么黑,朝南的墙上有一个窗洞,就在小六头顶约半米的地方,阳光从那儿照射进来,让这个地方看起来竟然有点温馨。小六抬头,看见顶面也有一个洞口,能过一个人的大小,只是看起来很难爬上去。顶同样是用石块砌成,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石块都很细薄,与泥土和在一起形成了漂亮的纹理,而且这房顶不是平顶,而是拱顶。小六从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建筑,虽有些简陋,但她几乎要叹为观止了。
里面不太宽敞,小六只能站着。过了大概五分钟,小六忽然想到,这么老的碉楼,万一塌了怎么办,而且里面尽管有阳光,比起外面还是有些阴冷,于是小六很快就又爬出去了。因为洞口太过窄小,进来容易出去难,出去的时候小六费了一点劲,蹭了一身的土。
回家的路上,小六没有和爸爸哥哥讲她钻进碉楼里的事,她决定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几年以后,小六考上了大学,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春天的事情。一次,她坐着高铁去上学,列车在崇山峻岭中飞驰着,人像是坐在一条巨龙身上。小六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的风景——深邃的山谷,连绵起伏的山头,密密麻麻的松树,粉白色的杏树点缀其间,间或闪过几座沉默的墓碑。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是那么熟悉,好像前世的景象,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列车平稳地行驶着,小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看到一座矗立在半山腰的石头建筑,下宽上窄逐渐收分,看起来像一座久远的碉楼,肃穆中有一丝亲切。她从碉楼下面的一个黑色洞口钻进了碉楼里,进去后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不知阳光是从什么地方照射进来的。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脚下的土地崎岖不平,她勉强能站在一个小斜坡上。前面地上有一个小小的黑洞,黑得深不见底,黑得像一只眼睛。忽然,从那只眼睛中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脑袋上还有两个很亮的眼睛,那是一条蛇!它的头探在洞外,像是没有看见小六一样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
脚下的土地左摇右晃起来,像是地震,又像在船上,小六扶住墙壁努力保持平衡。头顶掉下沙子,沙子越来越多,继而石头房顶也轰隆隆响着,像是就要坍塌。回头一看,钻进来的洞口比起刚才竟缩小了一倍,根本出不去。小六攀住墙壁上的石块,奋力地向上爬着,想要从顶上的一个洞里爬出去……
身体猛地一激灵,小六醒过来,茫然地看向身边。朋友关切地拍拍她的背,问,“还好吗,没事吧”。小六冲她笑笑,转头看向窗外的山景,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有片刻的晃神,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
这天恰是农历十六,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太阳落山后,山里就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圆月的清辉洒满山谷,洒到山谷中每一个褶皱和缝隙中,洒到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座座山蜷缩起来,像沉睡的兽,脊背黑黝黝。这座碉楼也被月光照得明亮,那些石块甚至微微反着光。月光静悄悄从碉楼的窗洞爬进去,今夜又是碉楼的一个不眠之夜。
他已经在这山腰站了一百多年,当初刚刚建成时,还算气派,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风吹过雨淋过,他早已破败不堪、风光不再。遍体伤痕累累,都是岁月的痕迹。他想起这一百年里见过的人。那些人,是造访他的人,是他的贵客。那些人来了又走,从不停留。这正是他羡慕那些有人住的房子的原因。他不知温暖,不解风情,尝够了寂寞的滋味。
他最风光的时候是他被建成的那天,那也是他见过人最多的一次。那天,他威风凛凛地雄踞在这个半山腰,身上缠了鲜艳的红腰带,还高高插着一展红旗,风吹起他的腰带和红旗,那些亲手将他建成的人们都喜滋滋地、崇拜地看着他,他竟不知自己往后的生涯会那样寂寞。起初,时常有人来放哨站岗,一人,或许两人。从早待到晚,陪伴他日日夜夜,他就日日夜夜听着他们用低沉的嗓音交谈,偶尔哼个弯弯绕绕的小曲,闻他们从不离手的旱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进来造访的客人成了小屁孩儿,偶尔才来,一个一双三五只,嘻闹的小人儿。那也是他寂寞的开始。他隐约明白有什么变化着,一日日一年年。人们已不再那般需要他,他知道自己对于那些人已不再具有意义。
他有点灰心丧气,后来他就格外珍惜有人拜访的时候。他留下每一个人的脚印,留下那些属于人类的独特气味和温度。他请求过风,不要带走那些微小的痕迹,那正是他存在的所有证据和意义。他从来不哭,只是在每个夜晚让风灌进他的口,穿过他的心脏,他借以发出低沉悠长的叹息。叹息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好像能跨越这幽深之地,亦能跨越那亘古的时间。他以之慰藉,以之纪念。
而他耍了一个花招,是他把自己留在那些人身上的方式——梦。这样的话,哪怕过了很多年,哪怕人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哪怕他们忘了这座灰扑扑的碉楼的存在,也忘了他们曾拜访过一座百年碉楼的事实,他们的梦却不会忘记,跨越距离和时间,梦会永远记得一座碉楼,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样子——包括每一个细节,永远不会忘记通往碉楼的路——不管多远。而他——这座碉楼,会在梦中再次与那些遥远的人一一相见,与那些具有情感的生命再次联结。如此,在这半山腰积年累月站着的他,也就会少一点悲伤寂寞。
有月亮的夜晚,明月与星斗一同西移,当最后一缕月光将要离开他时,这座碉楼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几与风声难以分辨的叹息。
那叹息是对岁月的慰藉。
那叹息是对人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