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交锋
已经隔了很久很久,那女人又一次来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她没死原来她没死。一种愤怒和失望占据着我的心脏。我想如果我死掉,一定不会上天堂,起初有点恐惧,但是慢慢地我就接受了这样的想法。
那天是周末,我跟嘉禾在家做作业。以往几乎每次她来爹都会在,不是我躲起来就是爹让我出去玩,但是那天爹不在家。他去了地里干活,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我从窗户看到她进来的时候径直去了爹那屋。我那时十二岁了,我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应付得了她。我忽然不想再逃,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要逃避,我就要直面她,我要看看会发生什么。我让嘉禾回家,他没有多问,很听话地收拾书包走出大门外。我要关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他对我说如果我需要他就来叫他,我只是点点头让他放心。我太急于去独立地应付那个女人,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嘉禾为什么这么不放心我。嘉禾走后我像爹那样把大门从里面反锁。我也不知自己为何那样做,但是总觉得应该那样。我过去时她正从屋里走出来,然后站在屋前面看我,她说她正要来我屋找我。明显地,她一脸尴尬,我们很少这样直面对方,也更少有交流。从小到大,爹总是尽量避免让我们见面。虽然他有时会说那女人是来找我,但是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我跟她说你进来坐会吧,我爸不在家。就带着她进了中间的客厅。她身上的香水气味很重,很熏鼻子,我微微蹙起眉头。她说,女儿,娘好久没见你,娘好想你。我的胸口一阵恶心。见我没反应,她在屋里一边走,一边四处看。拿起我的一本课本,转身问我,这本书能不能给她。我说不行,我上学要用。她放下那本书。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她的手力气很大。缺了一根指头,用布包着。看到我看着那里,她解释说,那是她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电打的。我没说话,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一些很奇怪的话。眼睛中流露出一种诡异的狂热,她的手也热热地。
那时,我看着眼前的陌生的女人,她离我那么近,我想着这个人是我娘,努力想找出一些依据,比如相似的地方,比如某种连接,可我只感到陌生和反感。
我的耳朵听着她说的话,魂魄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她说一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她说她在很多个夜晚都会在村子里的房顶上,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唱着她的歌,把她收集来的石块撒落到人们的院子里面。说完她不知从她衣服的哪个角落掏出来一堆石头,哗啦啦倒在客厅地上。我问她为什么那样做,她说那是一种“乐趣”。她又来摸我的头发,问我知不知道自己的头发为什么那么黑,我茫然地摇头。确实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的头发黑。我的头发是漆黑的黑。她说那是她们家族的特征。她又说女儿,娘好想你,你爹不是东西,不让我见你。说完她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脖子上留下一个吻。我就要窒息了。我看着她陌生的脸在我面前,她的气味,一切都那么令我恍惚,我的灵魂不知去了哪里。整个人好像一只木偶,任人摆弄。
她说,女儿,娘给你看个东西,不要告诉你爹。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竟然开始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脱她的衣服。我别扭地侧过脸去。最后,眼前露出一副臃肿的丑陋的女性肉体。她在我面前弓下腰去,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长出黑色的浓密毛发来。骨骼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折叠,最后她伏在地上四脚着地,一匹黑狼就在我眼前,在我家的客厅里面,绕着圈子走着。我打了一个寒战。眼前的黑狼既是那只闯入学校与我对视的黑狼,也是更遥远记忆中那个与父亲交叠之后的女人变成的黑狼。当然,那女人就是她。那时父亲诡秘地笑着看着他眼前的黑狼,如今那匹黑狼就在我面前,像当时一样在屋里转圈,仿佛在给我展示或者炫耀。我似乎成了父亲。
她在我面前停下,蹲坐在那里盯着我,黑狼的眼睛带着原始的野性,我才看清她的瞳仁是金色的。是阿金的金。我坐在沙发上,与她对视,不知是否是幻觉,我看见狼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诡异如当年的父亲。我一直都僵着,那时更是已经成了冰块。我一直都知道一些模模糊糊的关于爹娘的真相,但是真正让我直面那个场景对我而言仍然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我想到了嘉禾,我好想去找他。我想起他说的,如果我需要他,我就去叫他,可是我开不了口,全身动都不能动弹。我想我确实是需要他了。
那个女人恢复到了人形。没有再说什么便走了。她并没有向我解释太多,可能她也明白,她展现在我眼前的事实已经比任何话语都要更加有力。
送走她后,我才恢复知觉。脖子上一阵一阵发烫,我去镜子前面扒开领子查看。她吻过的地方,已经红了一大片。客厅里的味道久久不散,我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和门。看着脖子上那一块红色印记,我的胃里突然翻滚,我冲出房门,又一次,“哗”的一声,吐了出来。
爹那天天快黑了才回家,我没有跟他说起任何事。我很快地吃完饭,然后钻进了自己房间。
嘉禾的日记。
“阿金,你关门之后我在你家门外站了很久,我想到了爹对我说过的话,爹不会骗我。也是因为这样,我担心你会不会被吓到。你一直都反感她,不愿提起她。她好多年没来,你变得开心多了。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但我想我们已经长大了,或许你决定自己独立地去做一些事。我不能插手,我只能尽可能保护你不受伤害。所以我躲在老榆树后面一直等到她离开。我看见了你送她出来。你很快就回去了。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跟她正面交锋,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看见你安全就放心了,我想我今天最好不要再去打扰你,你应该会想要一个人静静。
如果你知道了我的事情应该也会觉得受到冲击,或者你也可能感到被背叛也未可知,但是所有的真相终有一天都会浮出水面,在你面前现出本来面目。阿金,你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