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见面
几日后,凤泽宫中。
“娘娘,林公子求见。”新来的小太监躬身道。
林程双正剥着宫里新进的橘子,闻言却没停下动作。
绿绮在一旁给她捶腿,好久,林程双微动身子,绿绮停下,站起身。
“叫什么名字?”林程双把剥好的橘子放下,问着那小太监。
“奴才恭福。”他又弯弯腰。
“林顺海呢?”林程双又抬手把橘子上的白丝撕下,“抬起头。”
恭福老实抬头,“顺海公公病了,因此差奴才代为伺候娘娘。”
林顺海被人盯着老实吃完一整盆土,还没走出凤泽宫就直接昏死在地上,抬回去偷找太医治了好几天也没缓过来,肚子大的赛皮球,如今只剩一口气吊着躺在床上,估摸着也不剩几天了。
林程双没什么波动,“去把林公子请进来。”
不中用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不多时,林谦钰随着恭福进来。
绿绮朝恭福使个眼色,恭福了然,“奴才告退。”
等他出去,林谦钰才出声行礼,“谦钰拜见姑母。”
林程双难得有些笑意,“钰儿快起来。”
林谦钰从地上站起,绿绮忙给他摆上小凳子,林谦钰笑着谢她,绿绮不敢抬头,又站回林程双身边。
“姑母近来可好?”林谦钰坐下,问道。
“都好,都好。”林程双把刚刚剥好的橘子递过去,“你呢,此番游历归来,可有什么见闻要说与姑母听?”
林谦钰接过她的橘子,有点哭笑不得,“姑母怎么还当谦钰是孩子,橘子而已,谦钰自己剥了就好。”
“游历回来就把姑母当外人了?”林程双微微佯怒,“本宫疼你才给你剥,换是外人哪有这个福气?”
“谦钰不知好歹,姑母莫气。”林谦钰连忙上前哄着她,见她脸色有些好转,又开口:
“此番游历,我见了诸多民间事宜,也结识了不少江湖侠客,姑母要听,谦钰是毫无保留,只不过,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姑母打作外人了。”他也假装郁闷,把橘子放到桌上,摇着头,“钰儿的心啊,被姑母伤透了。”
林程双不怒反笑,伸手点他脑袋,“你这嘴,将来不知道得是哪个姑娘才能受的住!”
林谦钰又笑笑,“还没为姑母解忧,谦钰哪敢管这些儿女情长。”
林程双少苟言笑,在宫中,一直都是以威严端庄的姿态行为处事,饶是绿绮跟在她身边多年,见到能让林程双喜笑颜开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她偷瞄一眼林谦钰,这位林程双的侄儿,向来是林家最被林程双看重的年轻后辈,除开他是林程双亲哥哥的孩子,最大原因也是他从没辜负过林程双,自幼就聪慧有才,却又不似一般读书人或者皇子们古板,反而能说会道,分寸拿捏得正好。
“你这些日子不在京城,本宫也不知你过得好不好,这会儿回来,本宫瞧着是瘦了许多,在外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林程双上下打量他,“身上肉都不足二两。”
“姑母说的夸张,哪有这么严重?”林谦钰在凳上坐下,“姑母过得好,钰儿就放心了。”
林程双眼里难得带点心疼,“本宫想着念着你,你也要爱惜自己身子,你长大了,姑母没办法为你事事安排,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让人心疼才是。”
她瞧着林谦钰略微清瘦的身板,皱眉头假装严肃,“今日你既然来了,那我吩咐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你走的时候带着!”
林谦钰从小到大不知道拒绝过多少回,每次都无济于事,空着手进来拖着个大食盒出去,根本都逃不过林程双的热情,他干脆也不挣扎了,只客套几句,“姑母厚爱。”
林程双还想说些什么,看着他的眉眼,不自觉就温柔下来,“把你照顾好了,我也好向你娘交代。”
林谦钰喉咙一下失语,纵然听过很多次她这样说,可每次林程双这样,他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好了,不说这个了。”林程双也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这次回来,还打算走吗?”
林谦钰摇摇头,“不走了,父亲希望我尽快接管林家,再说,姑母不也需要我帮忙做些事吗?”
林程双听到这,眼神稍寒,冷哼一声,“若不是云儿太无用,也不必麻烦你。”
“姑母,”林谦钰有些无奈,“不必这样。”
“难道本宫还说错了?”林程双有些发脾气,“若不是本宫帮他压着,只怕那流言马上就要传到皇上耳朵里,届时他还想太子?”
林程双语气冰冷,“做梦去吧。”
“姑母,流言突然,殿下一时不慎也情有可……”林谦钰想劝劝她,却被林程双打断:
“不必替他说情,如此愚笨,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南楚云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住,看见紧闭的房门,微微愣住,外面候着的恭福迎上去,“参见殿下。”
南楚云免了礼,指着里面问道,“母后在和谁说话?”
“禀殿下,是林公子。”
南楚云手指微微收紧,“他怎么来了?”
“林公子刚游历归来,今儿个是特地来看望娘娘的。”恭福避开不谈,讲了句废话。
南楚云不说话,恭福等了半晌,“殿下,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吗?”
南楚云稍微平复心绪,忽然又想起前几天林程双骂他不中用,烦躁地挥挥手,“去吧。”
恭福“哎”一声,敲敲房门进去。
林程双和林谦钰的话被打断,林程双不耐,看着恭福,“谁让你进来的?”
“娘娘恕罪,四殿下来了。”恭福赶忙说道。
林程双皱皱眉,“让他进来。”
恭福退出去,林谦钰从凳上站起,“许久未见殿下了。”他退到一边,等待南楚云。
恭福推了门让南楚云进来,南楚云一进,看到的便是林谦钰。
“见过四殿下。”林谦钰做了个极标准的礼。
南楚云看到他便心生厌恶,但碍于林程双,只能勉强笑着,“许久未见谦钰了,怎么和本宫这般客气,快起来。”
林程双脸色好看些。
南楚云走的更近些,“儿臣来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林程双语气冷淡,“起来吧,怎么今天过来了?”
有些埋怨他来的不是时候的意思。
南楚云假装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埋怨,直起身看着林程双,“得知谦钰回来了,儿臣喜不自胜,又想着谦钰刚回来没几日,贸然上府怕会打扰,便来问问母后谦钰的近况,不曾想谦钰就在这里,倒是巧了。”说着,偏身要来揽林谦钰的肩膀,“不知谦钰这番游历归来有何感想,可说与本宫听听?”
林谦隐隐听出他的不满,只是浅浅一笑,不失他面子,“那是自然,殿下想听,谦钰自当无所不言。”
“好了。”林程双打断他们,“绿绮,给四殿下看茶。”
南楚云笑脸滞了一下,林谦钰垂眸,装作不曾听见。
一时间静默无言,待绿绮端茶上来,林程双依旧懒得看南楚云,反倒转过身向林谦钰,“你尝尝姑母这的茶,好喝不好喝?”
南楚云脸色有些白,嘴角也稍微僵硬,但还是温和笑着,“母后这的茶是父皇特叫人从江南运送来的,一泡值千金,谦钰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这话是在明里暗里向林谦钰表现自己对林程双宫中的了解,想争点林程双的好感。
林程双没什么反应,“你倒是了解得清楚。”
南楚云有些得意,继续说着,“父皇对母后这般上心,儿臣想不知道也不能,何况这茶宫中只有凤泽宫……”
“够了。”林程双冷声叫他闭嘴,“你父皇上不上心我不知道,你倒是挺上心的,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我交于你做的事,何至于到现在你这个四皇子还一事无成?”
林程双忽然出言斥责,连林谦钰都愣了愣,南楚云自然也没反应过来,一下子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慌起来,“母后,儿臣、儿臣……”儿臣什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谦钰见场面不对,赶紧出声,“姑母,殿下是一片孝心,姑母是殿下生身母亲,母子一脉血缘亲厚,您的事自然是要比别的事更让殿下上心了。”
林程双听着林谦钰说完,脸色讥讽,看着南楚云,“是吗?这样说来云儿还被我调教成个大孝子啊。”
她尾调轻飘飘,却像一记耳光扇在南楚云脸上,他从记事起,林程双便教他如何取势明道优术,她告诉南楚云想要权力就要敢杀伐有果断,丢开不必要的情感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无法作用于你的价值便是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东西或人,你留着做什么?”他还记得林程双朝他说的这句话。
爱,从来不是林程双教给他的东西。
林程双默认自己不爱他,也允许他不爱她,哪怕他们是母子,有同一根脐带相连。
南楚云眼里闪过万千苦楚,他一直都知道林程双不爱他,可他始终对林程双抱有幻想,他试图和林程双变成宫中其他妃嫔和自己孩子的模样,于是笨拙地学着那些人对自己的母亲表达爱意,可他忘了,他的母亲不爱他。
他的母亲不爱他。
林谦钰见他状态不对,连忙开口,“我听闻殿下前些日子去了趟仁化寺,不知那里的红叶今年开得如何?”
说到这里,林程双更加觉得可笑,南楚云咽下喉间快要溢出的悲伤,“开得……很好。”
“你若想看,姑母便差人带你去了如何?”林程双对刺痛南楚云这件事毫不在意,只转向林谦钰。
林谦钰连忙推脱,“这几日家中事务繁多,怕是走不开。”
“叫你父亲多寻些人手帮忙不可以吗?”林程双皱眉,“你才刚回来,他就叫你这般劳累,来日见了他,我可定要好好说他一顿。”
林谦钰笑笑,“那父亲可更不敢进宫了。”
林程双难得被逗笑,南楚云看着,只觉得这笑刺得他眼睛疼,他控制不住地想逃离,急急站起,茶杯差点被掀翻,林程双的笑被打断,只觉得他吵闹,“你做什么?”
“母后,儿臣还有事……”南楚云稳住茶杯,向她告退,林程双听了,只摆手,“有事就走。”
南楚云咽下那句“过几日再来看望您”,垂头离开。
林谦钰要站起来送他,却被林程双按住,“再陪本宫说会儿话。”
南楚云脚下乱了步伐,略带狼狈的逃出房里。
恭福见他出来,稍稍福身,“殿下慢走。”他说道。
南楚云匆匆走过他身边,恭福看了眼房内,林程双和林谦钰还在说着话,伸手将门关起。
南楚云走在宫道上,失魂落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林程双如此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厌恶的宠物,她生下他,养大他,可她不爱他。
可为什么不爱他,还要生下他?
南楚云在无数个夜里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林程双不爱他,还要生下他?
为什么林程双讨厌他,还要生下他?
他想起方才林程双在林谦钰面前温柔的笑,那抹笑她从来,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心愿,那时候他还不曾明白母妃的不苟言笑是并不爱他,他以为母妃只是严肃惯了,她对谁都那个样子,甚至对父皇也不过是比旁的时候多了一丝温顺,他以为她只是身处深宫之中,不得不用这副盔甲保护自己,所以他每一年生辰都在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厉害,让林程双不用这样时时刻刻谨慎提防。
他希望她对他笑。
他那么希望得到的东西,从十年盼到十五年,又从十五年盼到如今,他什么也没盼到,但他还在期盼,可他期盼期盼着,忽然发现,其实要得到林程双的笑特别简单。
只要那个人是林谦钰就好了。
只要是林谦钰,林程双就能展现所有不曾在南楚云面前展现过的东西。
她可以像寻常母亲一样关怀着林谦钰,怕他冷,怕他饿,怕他受伤,为了哄他开心,她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御花园里捉蝴蝶,放风筝,她会给林谦钰做他最喜欢吃的糕点,甚至每年都要特地派人出宫给他送生辰礼物,每每那个时候,南楚云都羡慕不已,因为那里面装着的是,南楚云从没在她身上得到过的爱。
南楚云忽然有些看不清路了,但他还是继续走着。
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着那些林程双疼爱林谦钰的画面,他躲在宫殿的一旁,看着林程双抱着林谦钰在膝上教他读书,林谦钰念对一篇古文,她会摸着他的头说钰儿真棒,她叫绿绮给林谦钰做他盼了很久的梨花糕,她看着林谦钰吃,会笑着逗他是小花猫。
林顺海看见他躲着,就从后厨偷偷拿了一块给南楚云,南楚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可他一口也没吃,他拿着布包起来带回房间,只敢偷偷的在夜里掰一小块下来在嘴里嚼着。
其实那梨花糕一点也不好吃,南楚云想。
可是他总觉得,有了这块梨花糕,他好像也拥有了一些林程双的爱。
尽管那是偷来的。
他有些走累了,在朦胧中找到一棵树,他靠着那棵树,好像找到了点依靠。
母后,他念着这两个字。
可耳畔只有风声,和落叶从枝上落下掉在他脚边的声音,那么轻。
他抬头看着这深秋的天,两行泪便从他眼角流出,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根枯枝,被林程双随意的插在土里,从此再没瞧他一眼,但林谦钰呢。
林谦钰是他身旁生机盎然的小树。
他将脸庞的泪水擦去,可那泪却怎么也流不干,不仅沾湿了他的衣袖,也落在脚底的枯败。
“母后,”他眼眶通红,看着宫闱一侧飞过的群鸟,“我才是您的儿子……”
群鸟隐入另一侧宫闱。
他站在枯树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