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第二世界完
伊利亚的小殿下,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
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
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
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
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
他们的小殿下,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小殿下想扔就扔,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
仆从们也从不介意,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
小殿下送了礼物,又不肯承认,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
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
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
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
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
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
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
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
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
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
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已经很难了。
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
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
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的父皇和母后,把爸爸妈妈的心放在火上烤。
他们想尽所有能想的办法,终于做出荆棘戒指,即使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多少能够起些作用至少让他们的孩子睡个好觉。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很谨慎、很仔细,很不容易才一点一点剥开死亡深重的阴影,把他们的孩子从里面抱回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
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
“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
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
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亚的小殿下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帝星,甚至没怎么走出过暖宫。
这座暖宫变成最华美的冰冷囚笼,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进数不清的荆棘里。
因为这一顶皇冠。
因为把这东西给他,强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这条荆棘路。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几乎无法自控,几乎要不遗余力地活剐了这个混账。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虚影才被含着泪的爱人握紧手臂,微微摇头拦住。
“阿忱”做妈妈的更知道孩子要什么,哪怕已心碎到极点,站也站不稳,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阿忱不想”
他们的孩子难受到忍不住、烦躁到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摔枕头,从不摔真正会被摔坏的东西。
暖宫里,小殿下的那间小卧室,从没打碎过一个闹钟、一只杯子,没打碎过一盆花。
他们的孩子不会希望,爸爸的碎片就这么消失在这里,为了弄死一个混账。
为了弄碎留下守卫伊利亚的剑。
皇帝在最后收手,被
爱人的手揽住头颈肩膀,魁梧的身影颓然坍塌,从粗喘到哽咽。
“阿忱没了。”皇帝死死盯着那块墓碑,在无法看清的视野里,吃力地念出来,二十三heihei活了二十三岁。”
在他们走后,他们的孩子不过只是支撑了六年。
这六年是什么样的日子
是不是虽然身体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就那么自然衰弱下去,安稳闭眼睡着的六年
是不是虽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担了责任,但有人帮忙、有人支持,辛苦却也畅快,耗尽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做爸爸妈妈的都不会那么心碎。
可没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凌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着血,精神力几乎被剐穿,视线还落在那座墓碑上。
现任的元帅阁下、伊利亚的战神亲手制作的墓碑,参加葬礼的人不明就里,还在赞颂。
赞颂这场葬礼的极尽哀荣、极近盛大,赞颂伊利亚最后的皇帝受这么多人爱戴,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从来都不知道,长大的结果是“死得其所”。
五岁的小殿下许的愿望有整整三十条,三十条愿望里,没有“死得其所”。
没什么人知道,这么多年里,这是凌恩唯一亲手为庄忱做的东西。
太讽刺了。
庄忱兴致勃勃地养他,长大一点的小殿下身体稍微好了,立刻多出这个爱好,到处捡东西回来养养花养马养战神。
小殿下悄悄拜托所有被好好养大的东西,去帮爸爸妈妈。
帮爸爸保护伊利亚,爸爸做皇帝太辛苦了,又要工作,又要给荆棘戒指里灌注精神力,
帮妈妈保护他,他自己没法保护自己,妈妈保护他保护得太累、太难过、太憔悴了,他不想看妈妈掉眼泪。
“我想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不是为了我。”
庄忱十三岁那年,凌恩被人从地下擂台拎出来。有人将他洗刷十几遍,把泥土血污全都涮干净,换上崭新的衣服,送进帝星的暖宫。
走过来的小殿下,有双干净漆黑、最漂亮的眼睛,穿着细细嵌着银线暗纹的纯白衬衫,弯下腰来扶他“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十三岁的小殿下已经能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出这件事。
十三岁的庄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让父皇更辛苦、让母后更憔悴,所以比起要爸爸妈妈,他更习惯躲进衣柜。
但这还不够,庄忱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由着他自己去被那些声音吞掉,他可能会不知不觉死在衣柜里。
父皇和母后不能成天担心这件事。他们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要处理各种事务、去各处巡视,去守护这片星系。
所以庄忱需要一个人。
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
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能成为朋友。
我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伊利亚的小殿下对他说,为了父皇母后不伤心,为了他们的伊利亚。
想看aohoora的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吗请记住的域名
这话可能是被记住了一半。
被小殿下养大的混账没有心,效忠皇帝皇后陛下,效忠伊利亚,效忠责任、荣誉和规则唯独从没真正“保护和照顾”。
庄忱活着的时候,凌恩从来都没仔细想过,那句“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细想过,所以总觉得,没关系。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没关系。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东西,没关系。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今年过去就好了,等这年结束他就回帝星到时候他会好好对待庄忱,把这些年割舍的全都补回来。
这是多讽刺的事
年轻的皇帝身体衰弱到极点,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精神领域即将解体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前线的战神阁下终于开始计划,等回了帝星,要带庄忱出去散心。
直到现在,凌恩终于完全、彻底地认清这件事。
在庄忱短暂过头的一生里,其实有很多次选择,等着他来选。
被责任和皇冠束缚的小殿下没办法自己选,被数不清的嘈杂折磨的陛下没有精神护罩,无法保护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庄忱的身边,他知晓庄忱的过去和现在。
很多次选择,或许只要做对一个,就能把庄忱拉回来他有数不清的机会,他看着它们从手中溜走。
他去选那个最糟的答案,于是荆棘疯长,刺穿庄忱的胸膛和血肉。
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小殿下,就这样任凭凌迟,独自跋涉过荆棘丛,留下被割碎的身体和心脏。
他该死。
但努卡不杀他,就连心痛到极点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闪烁,皇帝和皇后急着去找他们的孩子,早已经走远。
留下的只有棺椁和墓碑。
他只配活在没有庄忱的伊利亚。
庄忱的确喝了一点酒。
伊利亚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热闹又拥挤的小酒馆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街。
过去的帝星有很多繁华的街道,只是很冷清、很萧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
现在这条街却变得生机勃勃。
当然不是因为葬礼,是因为那些白塔人们甚至开始有心情种花,道路两旁都开满了花。
没受到这场梦邀请的人,无法看到他们的小陛下,但每一户都做了他们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环,插了最青翠的柏枝,洒上最干净的清水。
带着陛下偷跑出来玩的年轻人们,教陛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去吓唬打瞌睡的猫头鹰。
这种事就不算太酷,相当
注意形象的陛下抱着胳膊,拒绝参与,只是找了棵树靠着,看着他们在安静漂亮的街道上兴高采烈地打闹。
这样就已经让庄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赶回来,看到庄忱靠在树下,快步过去“陛下。”
庄忱分他一块酒心巧克力“怎么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过那块巧克力,不动声色将精神力翻倍灌注进来,维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庄忱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这场梦在褪色、在慢慢醒过来,这是无法逆转和阻止的过程。
但至少还可以拖延。
他们还有很多精神力,还有很多人陪着陛下。
“舰队组建得不错。”庄忱说,“在机动灵活上,比大规模舰队强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只是因为骁勇善战、天生受战场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着某种献祭的念头,就没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场告别,他自认处理得还算妥当,没人需要为过去的事负责。
“保护伊利亚,是为了保护你们。”庄忱提醒,“别本末倒置。”
年轻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靠在树下,看着那群年轻人胡闹,像是随口聊天。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却倏地抬头,视线难以自制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几次,攥紧手指。
他为那句“舰队组建得不错”呼吸急促、眼底发烫,不得不拼命掩饰“谢谢陛下。”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温声打趣“这么生分了”
努卡眼里的水汽和笑一起涌出来。他狼狈地抹眼睛,用力摇头,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庄忱。
七年过去,他已经长了不少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抱着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撑着拐杖,慢悠悠从屋子一头拖到另一头。
他们在长大,再长上几年或许就要赶上庄忱。
然后他们会变得比庄忱的年纪更大,变成中年人,再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变成垂暮老者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会淹没在时间里。
包括凌恩,伊利亚会称颂一位战神,会感谢这位战神的功勋,但这片星系其实不缺善战的剑。
但会被所有伊利亚人牢牢记住、一代一代传颂着记住的,只有庄忱,只有一直停在二十三岁的皇帝。
只要这片星系还在,这些白塔就会一直镌刻和铭记。
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忘记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后,也会有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领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干净那座墓碑,去给他们的好陛下献开好的花。
“听起来不错。”庄忱客观评价。
努卡错愕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他没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庄忱笑了笑,敲敲太阳穴“我能听见,很大声。”
其实还能看见这些精神力很强的家伙,随便想
一想,就有声音和画面到处乱飘,很难完全屏蔽得掉。
平心而论,的确是非常的吵。
因为同时飘荡的画面和心声还有“过会儿要点烤肉”、酒是冰着还是热着好喝”、“烤鸡,烤鸡好吃”、“得想点办法把陛下灌醉”。
庄忱只是来完成任务,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这个世界的确有那么一会儿不太稳定,但总体来说没什么隐患。
“分崩离析的主角团”满打满算,也只是把主角一个人分崩了出去,并没真正离析,团还在。
确实有点问题,但问题不大,不非得解决。
庄忱和系统讨论了一会儿。
虽然的确存在这种处理方式他留下遗愿,让努卡他们不得不和凌恩重归于好,精诚合作,携手保卫伊利亚这种操作的可行性甚至还不低。
但没必要这么做,系统刚才传来消息,凌恩已经向议院打了报告,准备回前线去了。
庄忱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但这举动也完全不反常,既然属于角色一贯的常规选项,就不需要特地干涉。
“陛下。”努卡从未料到这个,仍怔怔站着,低声说,“您从没说过。”
怪不得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能看到陛下出神。
对着那些贵族和大臣,对着科学院的人,对着一些争吵的陌生人出神。
努卡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醒过神,不再去想没有用的事。
庄忱既然能听见,当初又听了多少非议、多少恶毒自私的言论这些立刻冒出来的念头,被他一概清空,不准自己在这时候去想。
他看着庄忱,尽全力回忆最漂亮的景色,让脑中的画面变成蓝天白云,变成花海,变成一望无际的璀璨星辰。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竭尽全力去想自己见过最好、最快活的事,然后发现一切回忆都来自那几年。
跟在陛下身边的那几年。
那是最好的时间,是他们私藏最珍贵的快乐和幸福。
时至今日,威风凛凛的独立舰队成员每个人的睡眠舱里,还藏着绝不跟其他人分享的、陛下过去亲手给他们做的小枕头。
小枕头被抱了七年,从小抱到大,好些个都破了。
这个念头也一不小心被陛下看见。
努卡瞬间面红耳赤到爆炸,在那双眼睛里结结巴巴“不,不是这样,我们”
“给我拿点针线。”庄忱没想到还得干这个,活动手腕,“给你们弄几个新的。”
努卡恨不得找个地缝,整个人奄奄一息冒着烟“不用陛下,我们不小了。”
那段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批独立舰队成员,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也有十六。
都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才十六。”庄忱慢悠悠说,“我十六岁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像是又出了会儿
神。
可这会儿并没什么碎片来干扰,没有新的声音和画面,只有被风卷起的一点雪。
他用手去接它们。
这些雪落在手指上,因为是灵魂,所以并不融化。
努卡心头重重跳了下“陛下”
“没事。”庄忱又多加了些雪,弄成一个小雪人,放在树枝上。
庄忱拍净手上的雪,笑了笑“走,去喝一点酒。”
努卡快步跟上去,他没有出手搀扶,因为那道灵魂很轻快、很利落,背着手从容飘在一群年轻人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那只不过是他们二十三岁的陛下,终生没喝过酒、没玩过雪,不知道自由和放松惬意的滋味。
在被扯着飘起来时,那双眼睛里面,就露出些很感兴趣的新鲜好奇。
他们挤在小酒馆里,围着他们的陛下坐成一圈。
这是跨越星系远行的旅人才会有的聚会方式风尘仆仆扔下行囊,要一瓶最好的酒,在红烫的炉火上烤面包片、奶酪和火腿,再烤几个橘子。
在伊利亚,如果是身体足够健康的少年人,到了十六岁就会立刻这么做最好是结伴出行,用几年的时间,把所有能走的地方都走一遍。
庄忱没有这种经历,很有兴致地看这些年轻人喝酒、唱歌,有人给他倒一杯酒他就喝,有人给他烤好的奶酪火腿三明治,他就接过来慢慢吃。
喝酒和吃三明治的间隙,他把小枕头修好,在系统的暗中协助下,放进去不少挺不错的梦。
努卡的面红耳赤迅速传染,一群早就长得挺拔、出挑利落的舰队成员,在被戳穿了抱着小枕头睡觉以后,心虚到走路都打晃。
“给。”庄忱一个一个发,“十六岁还小,可以抱一抱,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舰队成员抱着枕头,眼泪汪汪抬头,差一点就要变成蛋花眼。
“”庄忱脑仁疼,按住太阳穴“抱吧抱吧。”
这些年轻人对外明明从不幼稚,一个比一个会板着脸,几乎就是一排冷冰冰的利剑。
这会儿就完全不一样好像七年的时间全不见了,又是一群小不点围着他们的陛下,闹哄哄挤过去,争先恐后地伸手要抱。
这是自然的,因为即使走过再远的路,留在过去的记忆也不会变。
一瓶好酒就在这场热闹里喝完。
没喝过酒的年轻皇帝哪怕变成了灵魂,酒量也实在平平,很容易就醉倒。
又或许不是醉倒,只不过是再长、再好的梦,也总有即将做完的时候。
庄忱的影子开始无法容纳更多的精神力。
他们的陛下静静躺着,躺在不知道多少只努力伸过来、努力想要支撑着他的手臂里,很安静和苍白,微微睁着眼睛,摸了摸最小的那个舰队成员。
“哭什么。”庄忱笑了笑,“就是睡一觉,我喝醉了。”
十六岁的少年舰队成员拼命
抹眼睛,又怎么都忍不住。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忍不住眼泪的,硬咽下去只会变成一道伤。
年轻的皇帝带着这道旧伤,也改了主意“算了,想哭就哭,不要紧。”
“我要出去旅游。”庄忱说,“等玩儿过瘾了,还回来看你们。”
少年舰队成员跪在他身边,死死抱着他的胳膊,放声大哭,眼泪全砸在变得透明的灵魂上。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我们要退出这个世界吗”
在他们来之前,世界线原本是不够稳定的剧情推演显示,主角团内讧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是所有人都擅长伤心,不是所有人都不想杀了凌恩这种愤怒会烧毁理智,会让本该并肩的战友伙伴反目成仇,甚至兵戈相向。
这份无处发泄的伤心,最后会成为不能触碰的伤痕沉疴、成为一根导火索,永远横亘在无法跨过的地方。
到那个时候,一旦被丁点火星引爆,等待主角团的不仅仅是分崩离析。
但现在不一样了,今夜的这一场梦,让这道伤开始缓慢地愈合或许很慢,或许还要经年累月,但有了开始,后面就不难。
现在被努卡挨个拎出去,挨个打发走执勤和巡逻,让陛下“安安稳稳睡个好觉”的年轻舰队成员,每个人抱着自己的小枕头,都很听话。
是个很合适退出世界的时间了。
“不急。”庄忱说,“我想睡一会儿。”
他其实留了一手,给自己也做了个不小的枕头。
系统立刻变成大棉被,发现宿主有107的嫌弃,就变成帅气大棉被。
“”庄忱还是有点想要炫酷披风,和系统讨论“再弄顶皇冠,权杖,毛毛领。”
毕竟是他的第一个世界,作为纪念,最后退出的时候,庄忱还是想要酷一点的退场。
毕竟领“最佳任务者”、“最佳宿主”这种奖的时候,退场集锦是要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
庄忱和系统一起设计退场造型。
他的身影其实变淡了很多次,但又都重新凝实他还短暂睡过去了一会儿,但也很快醒了。
重新醒过来的庄忱,依然不是很急着退出,还在慢悠悠挑毛毛领的款式。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您在等什么”
庄忱其实没察觉自己在等。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烤好的橘子,这种橘子的皮很薄,烤过后清香味就更浓,庄忱把它剥开,自己尝了一瓣。
酸甜可口,是很好吃的橘子。
听到系统的问题,他也撑着权杖坐起来,盘着膝正在思索,忽然抬头看向窗外。
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
努卡把所有人都带走了,屋内屋外两重天,大片雪花鹅毛似的落下来,小酒馆里却仍温暖如春。
系统其实看见了凌恩。
庄忱在维持这场
梦,看不到被梦屏蔽的人。
伊利亚的战神拿着星板,浑身是伤站在街角,狼狈到极点,眼睛里很恍惚。
系统有剧情推演,从这一刻起,就清楚这种恍惚会伴随他一生。
凌恩要活三百一十五岁,距离他十五岁被庄忱带回帝星,有整整三百年的时间。
这三百年里,他一共陪庄忱走了十年,占他生命的三十分之一。而剩下的两百九十年,他再未梦见过庄忱。
不论他用什么办法,他甚至去找占星师、先知和有控梦能力的种族,但梦里依然没有庄忱。
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在两百多年过去后,凌恩受了次濒死的重伤,被独立舰队从一片废墟里拖出来,努卡去看他。
“我当时该去抱他。”病床上的人又或者那是一把剑、一块木头、一块石头,因为那片过于强悍的精神力实在像是死水,“是不是我应该”
努卡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他,因为精神力足够强大,他们都依然保持着青年时的状态。
就像皇宫里那座永远不会变的雕像。
作为伊利亚的元帅,凌恩这次重伤的原因很愚蠢,对手是擅长精神攻击的种族,擅长潜入精神领域,让人产生幻觉。
这种幻觉可以模拟意识波动,让人见到最期待、最渴望见到的人,所以经常被用于精神攻击,迷惑对手。
这是天生就擅长捕捉和模拟意识波动的种族,他们早就调查过凌恩,知道这位伊利亚星的元帅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他们花了大力气,到处搜罗伊利亚星那位小皇帝的遗物,终于凑够一点很微弱的意识残留,模拟出完全一致的波动。
千钧一发、胜败就在一举时,他们让伊利亚星的元帅阁下重新见到庄忱。
“我应该抱他。”凌恩低声说,“他才十六岁,我不该”
“你在幻觉里看见陛下”努卡打断他,“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凌恩的瞳孔凝定了下,慢慢暗下去。
“来。”
被强制在幻象里复活的少年陛下,腰身笔挺,骄傲地托着那顶皇冠“我是假的。”
“我是假的,杀了我。”
这是那漫长的两百余年里,任何状态下的“庄忱”,对他说过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话。
那是伊利亚年轻的皇帝最后一次庇佑这片星系。
凌恩无法拒绝庄忱的命令,那场战斗赢得很彻底除了他的意识领域受到剧烈干扰,后来叫对方的武器暗算,几乎没让对面占到什么甜头。
那之后,凌恩想了很多办法,走了很多地方。
幻象也再未出现过。
他再没见过庄忱。
系统关掉剧情推演。
凌恩之所以会来,不是因为要来见庄忱是因为要来送那块星板。
星板唤醒的碎片走不远,凌恩必须把那两道身影护送过来。
而看到那两道影子的下一刻,庄忱就起身。
“帮我屏蔽。”庄忱给系统分一瓣橘子,“不要录像。”
系统立刻“嗯嗯。”
庄忱轻轻笑了下,他其实已经执行过很多任务、走过很多世界,但这一会儿他眼睛里的笑,像是只有十六岁。
不要皇冠、不要权杖、不要炫酷披风,也不要毛毛领了。
十六岁的小殿下从窗户翻出去。
光着脚的、穿着宽大白衬衫的小殿下,飞跑着掠过街角衣摆擦过凌恩手里的星板。
并没什么更多的碰触,像是风掀起的雪,举着那个黄澄澄的、酸酸甜甜的橘子,飞跑向晚归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比他跑得更快。
爸爸一阵风地卷过来,把弄丢的孩子举高了仔细端详,妈妈摸他的脸、摸他的脑袋,温暖的双手牢牢护住他的耳朵。
然后星板的光亮就消失。
这绝不是常规的能量耗尽星板上明明还有不少能量,不会让碎片就这么突兀消失,但枝头被风拂过的雪纷纷扬扬落尽,那里就再没有人影。
看不见人影,但有脚印,只有两双因为最被宠着的小殿下走不动,被爸爸妈妈好好地背起来了。
风里有橘子汁水的清香,雪跟着跑,就这样不停。
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哪怕再心疼、再不舍,爸爸妈妈也要去看白塔,要去看坚持自己“没受什么苦”、“过得很好”的孩子,这六年都做了多厉害的事。
小殿下趴在爸爸背上,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跑进有星星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