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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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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恩被拦在暗影里。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自由地走进夜风。

    见到努卡赶上来,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声音很低,“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所以来的迟了,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

    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

    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heihei”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

    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

    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

    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

    能有多难熬

    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

    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

    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

    这太荒唐、也太可耻了。

    主体的归来,让这些碎片也跟着苏醒,而主体放弃的记忆,似乎也会影响到这些碎片。

    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样不再认识他,也不再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触、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称是“从前线回来的人”这种资格。

    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缩着,用厚实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

    他问凌恩“我爸爸妈妈呢”

    “我带你去找他们。”凌恩低声解释,“我需要我需要模拟你的意识波动频率,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小殿下的碎片睁着眼睛,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碎片问,“是吗”

    凌恩尝见喉咙里的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也许早就被剖干净了,也许泵血的不过是个空壳。

    他亲手杀死这个狼狈过头的自己,换成足够平和足够温柔的来,单膝点地跪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碎片并不受他欺骗,伊利亚的小殿下很聪明,根本不会被任何善意的谎言蒙蔽。

    衣柜里的小殿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已经是半透明的“那么我要走了。”

    凌恩不受控地攥紧衣柜,他喘不过气似的

    顿了半晌,才又低声问“去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护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愿多和陌生人说话,并不理会他,从衣柜里爬出来,去翻那件最喜欢的银灰色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剑,刚跑出门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娅夫人拿着那双新的、厚实的羊毛袜,抱住半透明的虚影。

    她也实在太老了,即将走到寿命的尽头,能够看到碎片里的影子。

    卡拉奶奶拦住光着脚的小殿下,帮小殿下把大过头的暖和羊毛袜穿好“殿下要去哪里”

    那块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袜穿,披着斗篷,握着小佩剑,挺胸昂头很威风“去做殿下该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里的小殿下踮起脚,亲吻她的额头,“答应我,好奶奶,要活三百岁。”

    卡拉迪娅夫人在他的亲吻里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被她的小殿下抚摸着肩膀安慰,于是真的闭紧眼不看。

    那块碎片的动作很灵活,跑出房间,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户。

    凌恩快步追上去,没等拉住那片斗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坠落。

    半透明的虚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剑深深没进胸口,点点光亮溢出来,像是夏日傍晚的萤火。

    凌恩冲下去时,虚影微睁着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为什么这么做”凌恩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只苍白微蜷的手,“为什么”

    他看见草地上庄忱的雕像,骤然醒悟过来。

    因为当初那些说庄忱“早点死了算了”、“为什么还不断气”、“也不知道要这么病病歪歪活到什么时候”这些该死的混账话,并非空穴来风。

    说这种话的人只是极少数,否则他也不会只打那一场架,违反那一次军纪。

    这片星系里没那么多冷血残忍的人,它值得被保护。说这些话的,只不过是极少数藏在阴私角落、腌臜暗沟里的臭虫和老鼠而这些极少数的臭虫和老鼠,也早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但这片星系里,的确有极多数的人都知道有个很古老的,代代相传的传说。

    死去的,伊利亚皇帝的灵魂,可以给这片星系以最后的庇佑。每一任都是,即使是没能来得及即位的小殿下也可以,只要让灵魂的碎片被风吹散。

    人们相信,这种庇佑能祝福一代孩子,能让他们健健康康长大。

    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出了意外,连意识和灵魂都毁于爆炸,这份庇佑断在这一代而死在十六岁的小殿下,躯壳仍然活着,仍不得解脱。

    这其实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安。

    一个天生体弱、没有精神力的皇帝,可以将自己的星系庇护到什么地步

    没人知道,谁也不清楚。活过来、带上皇冠的少年皇帝,从第二天起就开始执行自己的

    计划。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最坚韧、最固执、最“不识时务”的一任皇帝,不听任何人的劝,不跟任何人商量。

    这种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庇护居然就这么变成了真的。

    数不清的健康的、生龙活虎的孩子,跑在街头巷尾,伊利亚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可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和这一片草地没有关系。

    在这片草地上,小殿下的碎片安静躺着,微睁的眼睛慢慢涣散,越来越多的光点从他身体里溢出来,随风消散。

    “别这样。”凌恩低声求他,“阿忱别这样,你不非得做个好皇帝。”

    他说完这话,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觉得自己简直该死他还不如死了,他从来都说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不是在否定庄忱、不是在说庄忱不是个好皇帝,他只是想让庄忱稍微放松一下,稍微歇一歇。

    凌恩死死咬着牙,他大概咬破了口腔里的什么地方,愈浓的血腥气弥漫开,叫他无法继续开口。

    他跪在地上,抱起庄忱。

    他说什么都没关系,因为庄忱已经听不见,越来越安静和冰冷的小殿下,眼睛里只有星空。

    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慢慢地上挪,握住没进胸口的佩剑,按照那个代代相传的传说,一点一点收拢手指。

    骄傲的碎片握紧佩剑,用最后的力气,毫不留情地将胸口彻底豁开。

    小殿下的后背疼得微微颤了下。

    碎片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扶着那柄割碎心脏的锋利佩剑,仰着头,在他的手臂间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数不清的璀璨光点汹涌而出,几乎将这片空间淹没,足以庇护整个伊利亚的灵魂呼啸着随风而逝。

    星辰在那双空茫寂静的黑眼睛定格。

    记录下这道意识的波动频率、带着星板离开的凌恩,蹒跚到被轻碰一下,就会跌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却没力气起身,就那么跪着,看自己的手。

    不小心碰摔了他的影子躲在墙角,看了一会儿,顶着斗篷悄悄回来“你要不要紧”

    凌恩吃力抬头,看清斗篷下的虚影,勉强笑了下“阿忱。”

    小殿下很不喜欢被陌生人这么叫,眉头皱起来,收回原本想要搀扶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凌恩就低声改口“殿下。”

    “只有爸爸妈妈能叫我阿忱。”碎片还在因为这个不高兴,板着脸冰冰冷冷,“别人不准叫。”

    “对不起。”凌恩说。

    小殿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摇了摇头原谅他,伸出手臂,让他扶着站起来。

    凌恩不敢用力,生怕被他察觉,这条胳膊只剩暗淡的虚影。

    “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小殿下低着头,闷闷不乐,“爸爸妈妈去巡视,很久没回来了。”

    凌恩撑着墙站稳,慢慢跟在他身后。

    他

    这次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闭紧了嘴安静地听。碎片里的小殿下很想爸爸妈妈,晚上总是做噩梦,头痛又变严重了,想要妈妈抱,想揪爸爸的胡子。

    碎片里的小殿下很害怕那些声音,有时候声音会引发噩梦,这种噩梦只有躲在妈妈的怀里才能好,有时候声音太吵了,只有爸爸能帮忙吼回去。

    荆棘戒指里的精神力快用完了,他不舍得去找别人续,他想自己找爸爸妈妈,就用听见和看见的碎片找。

    小殿下这样深埋着头,念念叨叨说着等到凌恩惊觉时,那片银斗篷下藏着的影子已淡得只剩轮廓。

    “不等等,殿下。”凌恩手足无措地拦住这块碎片,他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抱住了一片斗篷,“你怎么了”

    影子有些茫然“我很好,我只是有点想爸爸妈妈。”

    “我有一点伤心。”影子说,“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我不能说。”

    影子说“我不能说出来,不能被哄。”

    “这是混账话。”凌恩低声说,“这么说的人是个混账,殿下,别管他。”

    凌恩没办法再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随着主体的回归,这些碎片都开始拒绝他“撑一撑,殿下,我带你去”

    影子不说话,很和气地等他说,要带自己去哪。

    凌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出能带这样的庄忱去什么地方医疗室还是卧室

    这只是一点虚影,一抱起来就要消散了。

    “那么”影子安静地说,“抱我去,祭坛吧。”

    祭坛是每一任皇帝即位的地方,十六岁的庄忱,就是在那里带上皇冠、接受祷祝、被橄榄枝洒水,在那里坐进属于皇帝的椅子。

    凌恩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他抱起来,想尽办法挡住风,朝祭坛的方向赶过去。

    他已经使尽解数,但赶到祭坛时,怀里已只剩下一片银斗篷。

    他这一路都在问这块碎片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哪里难受、为什么伤心。

    但碎片只是安静,直到快要消失的时候,才轻声说“对不起”

    凌恩像是被什么鞭子重重抽在后背上,脊背跟着颤了下,踉跄一步。

    他现在只想杀了强迫庄忱学会说“对不起”的自己“没有对不起,阿忱,你不舒服,你难受,这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对不起,你该被好好抱着,我带你去煮牛奶”

    碎片的意识已经涣散,无法再听懂这些,甚至没有因为被叫“阿忱”生气。

    那双眼睛慢慢地、吃力地眨了下,露出很浅的好奇疑惑,然后点点星光在他怀里逸散。

    接着,那片斗篷就猝然落下来。

    他什么也抱不住。

    银灰色的光滑织料在他臂间一搭,就淌到地上去了。

    凌恩跪在祭坛前,又或许是因为双腿麻木不受控,摔在了地上,无法立刻站起来。

    他不清楚自己跪了多久,或许没多久,

    有碎片被他手中闪烁不定的星板吸引过来。

    很小的小殿下,大概只有七岁,或者更小,可能五、六岁,很像模像样地披着一件小斗篷。

    原来这么小的小殿下就努力板着脸,假装自己是个很厉害的大人了。

    “你怎么了。”碎片蹲下来,“你也头痛吗”

    凌恩看见自己在摇头。

    他几乎是在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迫使自己爬起来,好好和小殿下说话。

    “我不头痛,殿下,我什么事都没有。”他低声问,“殿下有没有不舒服”

    碎片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像是没听见。

    碎片里的小殿下蹲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袖子里的巧克力全拿出来“那么我想换三个问题。”

    他愣了愣,随即想起这是祭坛。

    祭坛会有先知,替人们解惑,给出未来的预测轨迹。

    原来小殿下小时候也相信这个,还会偷偷带着巧克力跑来祭坛,等着问先知三个问题。

    他看着那些巧克力,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把口腔里浓浓的血腥气全咽下去,命令自己坐好,把态度变得更温和耐心。

    没有什么情绪有资格在这里冒出来他要在这里做一个先知。

    “可以问三十个问题。”他拿走一颗巧克力,轻声说,“殿下。”

    碎片里的小殿下没想到这么划算,眼睛微微亮起来。

    “我想问。”抱着膝蹲成一小团的小殿下说,“我会不会长大”

    “我想长大。”小殿下说,“长到爸爸妈妈不会伤心再死。”

    他杀掉一个无法回答的自己,换能说话的补上“会,殿下。”

    他低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不会伤心。”

    小殿下长长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神色,放开手臂,伸直双腿坐在地上。

    “我以后会有朋友吗”小殿下说,“很亲近的,像兄弟啊,家人啊我会让他叫我阿忱。”

    这名字很珍贵,一般人不能叫,允许被叫这个名字,就是被承认走进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得不伴随一些谎言,他的骨头开始戳穿胸腔“会。”

    小殿下果然显得更高兴,这次直接躺在地上,又翻了个身。

    小殿下舒舒服服趴着,继续问“等我长大了,能不能继续睡懒觉、喝甜牛奶我想要热的。”

    “能。”他低声说着凌迟他的谎话,“这些要求太少了。”

    “我知道。”小殿下枕着胳膊,“可这样就足够好。”

    小殿下说“我不能太高兴,会头疼,这样就是七十分的高兴,刚刚好。”

    他问“这样就有七十分”

    “当然,那可是热的甜牛奶。”小殿下想想都满足,“还有睡懒觉,啊,我喜欢睡懒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笑了下,想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才发觉那只手抖得厉害,

    根本无法抬起来。

    小殿下本来只准备了三个问题,但一下变成三十个,就阔气了很多。

    小殿下还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酷不酷、威风不威风,是不是变成了很厉害的大人。

    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伤心多还是高兴多,是不是身体会比现在好,是不是可以每个星期都出去玩。

    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朋友,是不是只要他和别人打架,朋友就能帮忙反过来当然也是一定的,他绝对不会不讲义气。

    不帮他打架其实也没关系,小殿下很宽容地表示,帮忙出出主意、呐喊助威也行要是连这个都不方便,起码等他打赢了回家,帮忙给他倒一杯庆功酒庆功热甜牛奶,吃庆功巧克力。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一起跑出去玩。不过他是伊利亚的殿下,早晚还是要承担责任的,等长大了就不能老是玩。

    他想要一个朋友,在他像父皇那样伏案工作,工作到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在他像父皇那样,巡视结束回家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熬夜下几盘棋,对着炉子烤一烤火,看看外面的景色。

    小殿下碎碎念了一会儿,开始闭着眼睛许愿希望这位朋友在他摔跤的时候,帮忙扶他一把。在他想偷懒的时候,帮他放一会儿风。在他头疼的时候,帮他把人都轰出去,让他清清静静睡会儿觉

    这些细碎的、无比简单的愿望,叫人听了几乎只会笑孩子气。

    因为没人觉得它们不能被实现。

    怎么可能会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这可是伊利亚最被娇惯、最受宠的小殿下。

    没人能欺负小殿下,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皇帝陛下的皇冠都被小殿下咬了不止一个牙印。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愿望,怎么可能实现不了

    再说就算不是小殿下,这些愿望难道就困难么都已经是朋友了,做到这种事,难道还有什么纠结,有什么要犹豫的

    凌恩的眼前开始泛起黑雾。

    他变得无法呼吸,他的脊背剧烈疼痛,这次连第三视角也不管用,有什么滚沸的铁水灌进他身体里。

    这些铁水迅速凝固成锋利的尖刺,扎穿他的身体。在眼前不断腾起的血红色阴翳里,他看见眼前的碎片扭曲变化活泼可爱、闭着眼睛许愿的小殿下消失了。

    祭坛也消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宫里的祭坛早就不在了,因为这是皇宫里最好的位置。

    这片最好的位置被用来安放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棺椁。

    现在这片棺椁深埋地下,上面有繁花锦簇、有庄重肃穆的墓碑,棺椁用了最好的星杉木,里面衬着最厚实的斗篷。

    这些无尽的哀荣,没有任何一样,是五岁时的小殿下许的愿望。

    小殿下没有七十分的高兴。

    他终于站在这片墓前。

    那顶皇冠原本被放

    在漆黑的墓碑上,现在却被拿在一只手里那是个很暗淡、很模糊的影子,身形高大魁梧,不是它的最后一任主人。

    那道身影站在墓碑前,在他旁边还有一道影子,他们似乎无法理解碑上的内容,已经在这站了很久。

    他们的孩子死了。

    他们的孩子死了七年。

    凌恩被强横到可怖的力道重重砸中胸口,这力道或许将他砸穿了,他摔在台阶上,吐了口血,仍旧神色恍惚。

    “阿忱呢”伊利亚的前任皇帝盯着他,声音低沉,视线冷得像冰,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凌恩被他扯住衣领,死死按在地上。

    “你现在告诉我伊利亚在我们死后,就改成了联邦制,没有皇帝了,现在是各联邦分权治理,阿忱做了最普通的联邦公民。”

    “你告诉我,阿忱没受什么苦,过了最平常的一辈子,因为身体不好,早早病逝了。”皇帝说,“我不怪你。”

    皇帝厉声吼“说”

    凌恩无法说话,他又呛出口血,眼前的黑雾叫他什么也看不清。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顶皇冠。

    那顶皇冠它被像废纸一样揉烂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鲜血淋漓地淌下来。

    皇帝像是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拼命地揉烂那顶皇冠,恨不得将它远远扔到星系之外。

    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那是我们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着皇冠的残骸。

    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发着抖,哑声问“谁准你把这个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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