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下车时天色愈发阴沉,像是要下雨。
许初允的心情也因为那几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而变得低落,像是被阴魂不散的水藻缠绕,将人拉入深海。
郁结的心情无处释放,许初允给好友姜莞发了条消息:【他又给我发消息了。】
姜莞似乎真的在摸鱼,上班时间也依然秒回。
姜姜今天摸鱼了吗:【!!】
【这都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没放过你吗?!】
【你看内容了吗?】
冬日初雪:【没看,直接拉黑了。】
姜姜今天摸鱼了吗:【干得漂亮!别让这种垃圾人影响你的心情。他知道你现在住的地方吗?】
冬日初雪:【应该不知道。江城大大小小几十个影城,他找不到我的。】
许初允向来很小心,不管是微信还是微博,社交媒体上从不暴露自己的住址和所在剧组,哪怕是分享图片也会很小心地截去标志性建筑或者其他代表性强的符号。
保护好自己的隐私,做人低调,这是妈妈从小到大教她的道理。
姜姜今天摸鱼了吗:【你一个人住害怕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住?】
许初允心动了一瞬,然而想起影城地处郊外,而姜莞在市内科技园上班,如果真的搬过来和她一起住,那姜莞少说每天要比之前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花在通勤上的时间得延长到四个小时。
冬日初雪:【没事的,不用啦。】
她从小到大的朋友,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大学的同学大多只是泛泛之交,毕业之后便散入人群,好比陌生人。
姜莞是她的初中和高中同学,大学没在同一所,四年来她们时不时地约饭一起玩,关系并未淡去,毕业后也在同一座城市打工,之前实习的时候还一起住过。
姜姜今天摸鱼了吗:【好吧,别太难过,我改天把我哥的衣服和鞋子带点过来,假装屋里有男人,至少能起一点震慑作用。】
许初允失笑:【就你办法多。】
姜姜今天摸鱼了吗:【网上学的,独居女孩没办法,我还搜集了好多男cv录音的电话音频,也可以拿来壮胆。】
冬日初雪:【好。】
和姜莞聊了一会儿,心情好了许多。
许初允在家换了一身更正式的衣服,化了淡妆,也不过才刚刚十一点钟。
今天李念休息,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去跑组试戏,什么事都要自己来。
许初允将提前准备好打印出来的资料卡叠好,放进帆布包,视线里不经意地映入那本正红的结婚证。
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再度循环播放。
耳尖再度开始隐隐发烫。
许初允呼出一口气,将结婚证重新放回衣柜,想了想,又把这个害她出糗的罪魁祸首放到最底层,用厚厚的衣服压住。
至少未来三个月内,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了。
到达目的地时,许初允的鼻尖和指尖早已冻得通红,她呵着气,双手揉搓取暖。
深棕色的木门上白纸黑字张贴着剧组名,绵长黯淡的过道仿佛永无尽头,空气里浮动着酒店特有的薰衣草香氛味,让人胸闷。
许初允轻轻敲响木门,不多不少,刚刚三下,进门后她礼貌地鞠躬打招呼:“老师们好。”而后递出自己的资料卡。
选角的工作人员正三三两两地聊着天,闻声斜过头来。
本只是随意的一眼,却瞬间惊艳和失神。
美至清淡的一张脸,骨相优越,眉眼如黛,涂了一点润唇膏,简单的白色毛衣,愈发衬得肤白。
她的瞳仁是很浅的棕色,却不是那种一望见底的剔透,这个角度看过去,长而翘的睫毛落下细密的阴影,认真看人的眸光有一种温柔又深情的错觉。
“老师?”
许初允再度开口,声线清润柔和,咬字很有味道。
是有一定台词功底的。工作人员习惯性地判断。
负责角色统筹的人回过神来,接过她的资料卡,问:“来试戏的?”
“嗯。”许初允轻轻点头。
工作人员仔细问了几个问题,许初允对答如流,他低头看起了资料。
看到名字后,原本惊艳的神情顿时古怪起来。
那点子短暂的惊艳瞬间消失不见,工作人员随手将资料卡塞进旁边的盒子,处理废纸垃圾一样自然,又随便问了几句。
走完流程后,工作人员说:“回去等通知吧,有适合的角色会通知你的。”
许初允便知道基本上没戏了。
她余光看了一下旁边的选角板,大大小小的角色几乎都已经有了名字,像被萝卜占满的坑位。
“好的,那就麻烦老师了。”
她道谢,出门将门轻轻合上,低头滑开手机,看了眼微信零钱包里的余额。
78473,这是她身上仅剩的存款。
影视寒冬,剧组能顺利开机的很少,她作为没有背景和资源的新人,这一年来一共也只接到了两部戏、一支广告,上部戏还是被拒二十多次才意外运气好接到的。
可工作人员的态度很奇怪,明明对她的外形条件和背景是满意的,为什么后面又变得那么敷衍?
许初允有些心烦意乱地锁上手机。
她走向下一道门,余光看到一旁角落里蹲着一个年轻女生,脸色惨白地环抱蜷缩着。
不知为何,许初允想起了自己以前顶着痛经,在冬天穿着单薄夏装拍广告的时候。
短暂思量之后,许初允找宾馆前台要了个纸杯,接了杯热水递过去。
“你还好吗?”
“嗯?”
女生闻声虚弱地抬起头。
眼前有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水,用宾馆自带的纸杯装着,握着水杯的手指莹润如玉,白到发光。
像是察觉到她的愣神,水杯往前递了几分,许初允再度问了一遍,“喝点热水暖暖?你脸色不太好。”
年轻女生终于回过神来,接过水杯,“谢谢。”
她一边道谢一边打量着半蹲的许初允,目光亮得惊人,“你是来跑组的?”
“嗯。”
“你长这么好看,还需要跑组吗?”
许初允失笑,“那……谢谢你的夸奖?”她顿了顿,又道:“好看也不能当饭吃。这个圈子,最不缺的就是长得好看的人。”
女生不说话了,想的却是,好看的人确实很多,可是气质独特到这个地步的……这样的颜,放眼现在娱乐圈的新生小花里,也没几个。
许初允看女生喝完整整一杯热水,苍白的唇恢复了些血色,才道:“那我先走了?”
“等等。”女生叫住了许初允,踌躇着开口:“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我想着……下次如果看到合适的机会,可以推给你……”声音越来越小,像是不太自信,视线也躲开了。
“好。”许初允没有拒绝。
多个朋友多条路,有时候看起来渺小的一颗螺丝钉也会成为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何况运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起来的人会是谁。
穿梭在宾馆里一个又一个剧组房间里,一晃儿的时间,下午就过了。
打开手机备忘录,确认没有遗漏任何剧组讯息之后,许初允同那位女生告了别,离开了宾馆。
今天没什么收获,但许初允并不气馁,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当下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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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耳朵长来做什么的?说了多少次了,还是记不住,不如割了。脑子蠢得跟个猪一样,当初是谁把你招进来的?”
隔着厚厚的隔音板,也能听到旁边休息室里传来的女声,“给你五分钟的时间,重买,超过一秒就跟招你进来的人一起滚蛋。”
下一秒,秦思婉的小助理红着眼眶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小跑着出去重新买了。
这边休息室的人全程听得清清楚楚,面色各异。
秦思婉的性格,众人都心知肚明。面对有钱有权,同一阶层的人,永远笑意明媚。而对于其他工作人员,则刻薄至极。
一开始大家听到助理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会私下悄悄去关心这位助理一两句,时间久了麻木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圈子这么大,脾气暴躁反复无常的艺人很多,但大都装得很好,在片场毫无顾忌、当着其他人的面,将助理训斥到哭的现象却不常见。
李念心有戚戚,兔死狐悲之感,伸手握住旁边背词的许初允的胳膊,低声道:“好可怕,秦老师的嘴真的好毒,路过一只狗都要被她骂两句。”
“还是初初你的脾气好,在你身边好幸福。”
许初允笑了一下,安抚地回握李念的手,“有没有可能,秦老师开的工资特别高?比如月薪十万,说不定很多人排队等被骂。”
李念被逗笑,想起第一次见到许初允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剧组里一个小小的打杂人员,不稳定且日薪微薄,地位也最低,被一个男演员趁人多的时候揩了油。
她气不过,当场抓住男演员的手要去警察局,没想到男演员反咬她一口,说是她骚扰他。
李念气急,胸口剧烈起伏,“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男演员脸色不变:“有证据吗?我看明明是你骚扰我不成,就转而栽赃陷害,血口喷人。”
众人吃瓜围观,窃窃私语,唯独没有人替她说话,无非是不想为一个打杂人员得罪有名有姓的演员。
甚至还有人上来拉她,打圆场:“好了好了,误会而已,多大点事。”
“别耽误拍摄进度了。”
李念没动,倔强地站在人群之中,明明是受害者,然而她的不肯妥协,在此时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个罪人。
“我看到了。”
人群中忽而有人出声。
声线清润柔和,是个很年轻的女声。
李念呼吸急促地看过去。
女生毫不遮掩地与她对视,眼神温柔坚定,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在为她输送勇气。
“我可以去警察局,为她作证。”
女生再度开口,一字一句有力清晰,在嘈杂的人群里也醒目入耳。
一听说有人证,并且看起来不是无关的路人甲,像个有头有脸的女演员,原本理直气壮的男演员也心虚了起来。
最后是副导演听说这边发生了事,过来做了和事佬,男演员低头跟她道了歉,又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件事,这事才作罢。
那个女生就是许初允。
得知许初允没有签公司也没有助理之后,李念就毛遂自荐做了她的‘助理’兼半个经纪人,身兼多职,相依为命。
……
李念似乎在出神,许初允便埋头继续背词。
只是心神有些浮动,一个个黑字在视野里变成小铅块,排列组合,就是记不住。
江闻祈给出了三天的期限,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她还没想好到底做何答复,每个选择都各有利弊。
空气中忽而漂来几丝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刺鼻。
许初允蹙眉放下台本,抬眼望去。
一个工作人员戴着手套,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什么走过去。
仔细一看,似乎是一只活物,肚皮还在轻微起伏着。
许初允问了一句,“请问这是什么?”
“许老师。”工作人员转头打招呼,解释道:“一只被车撞了的流浪猫,两个前脚都被撞断了,有点可怜。”
说着,工作人员走得远远地,将手中的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原来是流浪猫。
看毛色,似乎是一只狸花猫。
“可是……它好像还活着?”许初允忍不住说。
工作人员笑了笑,“被车撞了,手都断了,活不久的,今天已经物尽其用,发挥它的最大价值了。”
语气有些习以为常的漠然。
许初允沉默了。
李念回过神来,跟工作人员聊了几句,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原来今天有一幕的戏份缺少道具,充当尸体,恰巧有只流浪猫昨天被撞了,在路边奄奄一息,工作人员就过去喂了根火腿肠吃,抱过来当做道具拍完了镜头。
“初初……”
李念嘴唇蠕动着,想跟许初允说什么,但是又闭上了嘴。
许初允知道她的想法,但现在身在片场,实在抽不出空。总不能跟导演请假说要送流浪猫去医院,等会的戏份晚点再拍。导演不可能让整个片场等她。
很多剧组都会用到动物,但是往往用完就丢,除了一些运气好的能够被好心的演员收养,其他的流浪猫狗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最终饿死在黑暗的下水道,或者冻死在觅食的路上。
许初允浮躁的心思也压下去了,抿紧了唇。
影城附近经常有各种流浪的猫猫狗狗,像一次性物品,被剧组用完就丢。但是她现在的片酬只够勉强维持自己的房租和日常开销,连多的钱寄给奶奶都做不到,有心无力。
钱。还是钱。逃不开的永恒话题。
来不及伤感,工作人员过来叫了,许初允放下台本匆匆赶过去。
也许是目睹惨烈一幕的心有戚戚,一整天许初允都有些沉默。
她平时话便不多,这下更显得寡言。
晚上下戏,许初允踌躇半响,还是走过白天的那个垃圾桶,怀着隐谧的期待,状似不经意地看去——如果猫猫还活着,她就带它去医院。
然而垃圾桶只余斑斑血迹,并没有猫咪的身影。
许初允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安慰自己也许是剧组的其他好心人看到了,于心不忍接到医院去了。
深秋时分,天色黑得越来越早,许初允走出影城,天空黑云密布,风吹得树木婆娑作响,似是预兆着暴风雨的来临。
她伸手环抱双肩,心想明天得换一件厚点的外套了。
刚出影城门外,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很快连成大雨,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
暴雨如注,冷风萧瑟。
许初允躲在街边的屋檐下,掏出手机,正想打个车回去,余光却瞥见——
有些熟悉的影子。
马路边,几个染着黄发打耳洞的十几岁的男生,正围绕着一团黑色,脸上带上肆意放浪的笑意,颇有些熊孩子找到了有趣玩物的兴味。
许初允定睛一看,心差点跳出胸腔。
——是白天见过的那只被撞伤的猫。
小猫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然而没爬多远,再度被男生一脚拨回原地。
蜿蜒的血迹像生锈的红漆,顺着雨水落下台阶,有种惨烈的惊心。
男生们笑得更开心了,像是找到了什么可以玩弄主宰别的生命的乐趣。
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漠视和残忍。
许初允低头敲打了两下手机,冲进雨帘里——
在小混混们有些诧异的目光里,她拨开围绕的人,低头去确认猫猫的状态。
“哟,好心人来了?”小混混们短暂地愣神后反应过来,尾音拖得很长,“美女,这么有爱心啊——”
“要不……也爱爱我们呗?我们也很缺爱啊。”
同伴回以心知肚明的哄笑声,其间的颜色暗示不言而喻。
许初允充耳不闻,只低头确认猫咪的状态。这只狸花猫大约六个月的样子,骨架大,然而瘦得可怜,形销骨立,两只前爪软软地垂下,像是断了,发出腐肉的味道,混着雨水腥味,两只后爪还在颤动着,呼吸微弱。
像是感应到了有转机的存在,小猫睁开眼,一双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哀哀地看着她,后爪无力地扑腾着,猫头往前蹭着,似乎在嗅她身上的味道。
挣扎中,它从路边的台阶滑下来,许初允忙伸手接住搂入怀里。
猫猫身上的污水和血迹瞬间浸湿了她的白毛衣,它轻声发出细弱的呼喊,后爪扑腾着,勾住了她的袖口。
许初允的心一刹五味杂陈。
它状态很差,却好像很想活下去,就像她也想在偌大的江城,寻求一条能让自己活下去,且不太狼狈的路。
许初允抱起猫咪,想转头离开。
“干什么?这是我们的猫。”一个年轻男生上前挡在她面前。
“……这只猫猫受伤了,需要去医院医治。”雨声轰然,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许初允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却异常平稳响亮,“我想带它去医院,请你们让让路,好吗?”
“可以啊,不过给你让路,我们有什么好处?”
为首的小混混笑嘻嘻地道,露骨的目光从上至下直白地打量着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眼前女生浑身都被雨水打湿,毛衣沾水后异常沉重,松松垮垮往下掉,露出一截锁骨和莹白的皮肤,她仰着头与人对视,极黑的眸子在黑夜昏黄灯芒里,亮得吓人。
“……”许初允蹙着眉,“你什么意思?”
“我想和你处对象啊,听不出来吗?”小混混混不吝地道,“你从影城出来的,长得这么漂亮,是演员吧?我还没处过女明星呢。”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对方说的话愈发不堪入目,许初允抿了抿唇,自动屏蔽掉。
她一只手虚抱着猫,另一只手探入荷包。
在过来之前,她就提前编辑好了报警短信,现在只要轻轻一摁,就可以发出。
染着黄发的小混混忽而往前走了一步,径直朝她的胸口伸出手。
许初允的呼吸也在这一刻停滞,她屏住气息,荷包里的手就要按下去——
“让让。”
极淡,而又清冷的声音穿破雨幕,在雨声里响起。
许初允望过去,才发现一辆全黑车标的迈巴赫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
车前的男人身量极高,昏黄车灯从身后为他镀上一层柔光,面孔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分明,却极具压迫感。
助理在他身后,替他打着一把黑色大伞,姿态恭谨。男人一身利落剪裁的黑色西装,雨中愈发显得矜雅贵重,姿态从容得像在雨中漫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许初允目光落在他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
奢侈表盘在夜色里泛着微冷的光,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的腕骨上,纹着一串纹身。
世界的一切都在暴雨中模糊,蒙上一层磨砂似的滤镜。
许初允却认了出来。
是江闻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