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老先生的烦闷

    月落乌啼，夜阑人静。

    龙泉镇书塾内，老先生与学生秉烛夜谈。

    从天下八州大势，各州仙家执牛耳者，能人异士、谈到上个万年来，最终脱颖而出的那三人、再谈到东神宵州各处仙家宗门座落，一州众王朝运势所向。

    最终，老先生那张微微泛黄的宣纸书册上，翻到了张显得很是空旷的书页，其上只写了两个词。

    位居其上的，是“北越”。位居其下的，是“太玄”。

    老先生右手食指抵住北越二字，拇指抵住太玄二字，自信不疑到“小裴，这些年来先生我分神远游东神宵州各处，越过千里山河，尽览天下大观，亦是着眼于人心细微处。最终确定这东神宵州一州大势，将由这两个王朝决断”

    “居于东神宵州北方的北越王朝，太祖皇帝厉兵秣马，养精蓄锐，最终养出那支战无不胜，一骑当千的北凉铁骑，传到当朝皇帝手里，短短十年内就接连踏平吞并燕明、虹霓、黄祁三国，可谓风光无限。先生我是十五余年前到访北越，那场北越王朝宫内宫外的大风波，至今还历历在目。世人皆以为北越当朝皇帝在那场风波里杀遍手足兄弟、血洗后宫、铁腕手段控制满朝文武、最终把太祖逼得传位于他后就吊死于寝宫内。其实其中另有隐情。只是这北地鞑子、权欲无度、不知礼数的帽子一被扣上，想摘掉就千难万难了。北越王朝当朝皇帝志在一统半个东神宵州，将来势必如长河奔流，一路南下。”

    “而我们现今所居的太玄王朝，会是那北凉铁骑一路南下时，最大的阻碍。这并非因为太玄王朝历经千载，底蕴深厚。其实太玄王朝的千载底蕴，早就被前朝那个沉迷修道，二十余载不上朝的紫霄帝给挥霍大半。那位紫霄帝吞服丹丸驾崩后，先后经历宦官干政、权臣涉政、太后持政，各方僵持下，最终太后推了个十二岁稚子作为傀儡皇帝上台，正是两年前先生我到访紫霄城讲学时。那稚子皇帝这两年内历经刺杀五回，入局十余次，遭遇小风波更是不计其数，最终靠着天生的机灵劲，多次化险为夷，成长极快。只要再给那稚子皇帝五六年经营调度，笼络人心，本应该是太后傀儡的稚子皇帝会很快反客为主。”

    “北越太玄，未来十五年，一攻似破闸洪水顺流而下，一守如堤坝阻滞汹涌波涛。一处是锦上添花、一处是雪中送炭。小裴，你决定投身何处？”

    大致是夜已至深，被幽暗烛光照映的裴文斐正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并未回答先生的发问“闻先生，我妹妹彩然再过些日子就要听从家里安排，去东神宵州最北方那座洛水书院里求学了。这镇子里陆续走出去许多钟天灵秀的同代人了吧，现在还待这镇子里也就剩我、陈师兄、徐师兄、彩然、还有玉家那个长女玉玲珑。哦，差点忘了，还有那个在铁匠铺子里和铁块死磕的玉剑笙，没法子，我一向看不起他，忘了也不奇怪。先生啊，你说学生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小镇呢？”

    老先生轻晃了晃脑袋“小裴，你要记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属于你的‘时’还未至，大致还差个两年。所以待在小镇里，比于现今就离开小镇，会更有裨益。反正到哪读书不是读书啊，顺便温养心性，改改你那善妒的性子。况且小镇真不算小，依旧有许多天姿卓绝的同代人，你未能看见。还有就是，你陈师兄定下了日子，准备离开小镇了，就在今天辰时，吃完早餐就动身，一路向东，准备离开东神宵州去往别处了。”

    裴文斐有些惊诧，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一路向东，我们东神宵州不就是这天下最东处吗？再往东就是无边海域了，先生你真没说错？不对！无边海域再往东是……”裴文斐似乎想到什么，有些骇然。

    老先生一拂衣袖，扇飞木桌上缭乱飞灰，慨叹到“对的，你陈师兄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在至圣先师一生所信奉的某四个字上，先生我已经不如他远矣。要是陈封他早生个五万年，这世上会少很多糟心事。可惜啊，偏偏此刻动身，再过个二十年，等北越与太玄的争端告一段落，东神宵州大势已定，休养生息后，那场更大的风波势必接踵而至。到时候，去往那处开设学宫的陈封，必然成为众矢之地，整个儒门非议不断，各种猜测，哪怕先生我称的上是桃李遍天下，却也阻碍不得。所以先生我这几日就要动身前往北俱芦洲与东神宵州交界处的云中洞天，见一个已在云中练剑五千年，与先生我有些旧交情的云中仙人，至少在那场非议里，保住你陈封师兄的性命。”

    细细听完先生言语的裴文斐，这才舒开眉头“陈师兄一直都说先生你偏心，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原来先生你是对每个学生都偏心啊。”说完，裴文斐捂嘴扑赫一笑。

    老先生显然很是受用，因材施教嘛。

    “那先生，这北越和太玄，您觉得我该去哪呢？”裴文斐笑完，又拾起先前的问题。

    这下老先生犯了难，思虑片刻，随后对学生道“先生我啊，早就没法对学生的选择做出决断了。小裴你其实可以有更多选择，这两个去处也只不过是先生推荐你去的，其实到底去不去，也只在你自己。”

    学生裴文斐心想反正离自己真正去选，还有些年头呢，先看着呗。这时反而一肚子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充斥脑袋，随即问向老先生“闻先生，上一甲子铁匠铺子里炼出的五把剑，据我所知，君慎独君师兄持一把、江离江师兄也取到了一把，那还有三把呢？最后花落谁家了？”

    老先生正色直言到“圣人有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先生我到底只是个教书匠，这些掺和到别人家务事的，先生我见到也当做没见。所以很多事上，先生我与小镇百姓没什么不同，不会知道的。”

    裴文斐以为弟子里持剑人至少五占其二，老先生是至少知道些内情，看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先生这名君子之腹了。也对，先生毕竟是那个先生嘛。

    “那先生，这书里真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裴文斐又问了个很是无端的问题。

    这下老先生大致是起了兴致，有感而发道“书中的黄金屋，自然是有的。一字千金，洛阳纸贵这两个词，先生我可是亲眼见识过。但颜如玉嘛，先生我学问够大了吧？还不是个老光棍。看来这颜如玉是没有的。所以小裴你啊，不想像先生我一样打光棍，就得顺便练练剑，或者在权谋之道上走的更远。到时候当个游侠书生，或者一朝权臣，总会有美人投怀的。”

    “那先生就没有喜欢的女子？”裴文斐偷笑问到。

    老先生沉思片刻，答到“……大抵是没有的。”

    裴文斐故作惊骇状，哑然失声到“难道是男子？”

    老先生面带轻笑，只是暗地里掏了掏木桌抽屉，悄悄取出一把红木戒尺。

    “先生，今日有些晚了，学生先回宅子里睡去了，望先生安寝~”见着老先生取出戒尺，裴文斐健步如飞，沿着书塾石梯转瞬即逝，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这时，老先生才开怀大笑，很是放浪形骸。

    但过不久，老先生眼神一暗，笑声渐停。他又想起那时的事儿了。

    那时老先生还年轻的很，第一个弟子，名叫裘青阳，老先生替他第一个弟子选了个自以为正确无比的大道。

    最终那个开山弟子在某个城池上空，举起长剑。

    匆忙赶到的老先生，眼含热泪，愤怒喝止到“裘青阳，你这剑一出，就必定要错，且一错再错，再难返回正途！”

    高举长剑的弟子裘青阳，望了望匆匆赶来的先生，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黯然说到“先生，学生当然知道这剑一出，就是大错特错。但学生不出剑就是对吗？学生分不清。但是学生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这剑一出，学生我啊……”

    “会很痛快！”

    一剑递出，国运延绵数百年的李唐王朝，一朝覆灭。

    那一剑，斩断了老先生原来清晰无比的大道远途。

    如今得过去有个快八千载了吧。老先生从未责怪过那个一剑使他大道断绝的开山大弟子。后来先生熬成了老先生，才知道，那时，先生对学生有多失望，学生对先生的失望，只会更甚。

    往后看，弟子裘青阳那一剑，比于不出剑，会更对。

    望着书桌上刻篆的“行停”二字，老先生无限感慨。

    老先生从未想到过，学生裘青阳的大道，原来能那么高。

    自己这位开山大弟子，划剑长安城，人为制造分割出一座长安洞天，现今是以“长安君”这个名头闻名世间。

    老先生在那之后，再不替学生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