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藏弓
不出龙泉镇,镇上的少年少女们永远想不到,这世道里,字儿有多金贵。
自两年前,书塾里教授蒙学的老先生进京暂任某座书院讲书后,原本陪侍老先生左右的弟子陈封代先生授课,倒也是独当一面,把学生们的课业打理的井井有条,也算是半个先生了。
书塾先生桌上,有老先生刻下的“行停”与“浮沉”,是老先生用于平稳心性,清净灵台的法宝。与老先生最早的一个弟子有关。陈封曾在老先生酒醉后的只言片语中,窥见那位师兄,最终很是让先生失望。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
“闰馀成岁 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 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 玉出昆冈……”
学塾里,传出孩童诵读读蒙学文章的朗朗书声,开始还发声一致,没过几句就混成一团乱麻,哄哄如蚊蝇振翅声。
学塾收取学资实在不贵,哪怕是小镇里农户子弟都能上的起。老先生从不介意孩童父母送孩子入学时,带的是几匹绫罗绸缎,还是几袋米面。哪怕如此,农忙时农户孩子也常停学,帮家里春耕秋收,反而是富裕人家更重视自家孩子学业。
陪侍老先生二十余年的陈封,愈发觉得寒门出贵子,属实不易。
陈封不由得想起前些年,老先生临行前问几个得意弟子,身为人臣,应是如何?
陈封未答,他大道从不在庙堂上。
君家长子君慎独,那时候还是十四岁,翻着书卷,微微思量,如此解到“臣子有忠佞之别,身为人臣,应当尽忠。忠君、忠民、忠己这三者,大致是求不得兼备,学生愿为忠己之臣。”君慎独将这忠己说的清新脱俗,像是歪理邪说,细细考究却实有深意。
年龄与君慎独相仿的背弓少年江离,自幼生长于学塾,诗书礼乐御射中,独爱射术,只是嬉笑到“当官?没意思。”
比之二人稍小一些,身着五彩锦衣的的裴家子裴文斐,思量良久,目中寒光一闪“为臣者,应逐事功,权倾朝野,哪怕背负万世奸佞骂名,也好过抱着忠良虚名一事无成。”
老先生听过了,不置褒贬,御车离去。
其实还有个在镇上一众弟子中,最得老先生偏爱,也是最老实的。那次却坚决不随老先生进京,甚而并未前来相送。仿佛十几年来的尊师重道,只为这刻的离经叛道。
“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代先生授课的中年人暗叹,那时还不知道最得先生偏爱的那位学生为何舍大道而取小道,现今能看个七七八八了,所以他终于觉得,那个青瓦巷里捧着空白书页的素衣青年,大概会是老先生这届弟子里,走的最高最远的那位。
书塾后院,君慎独与裴文斐对弈。两人中,年长两岁的君慎独棋力更高,算计更远,棋风沉稳,擅长中后盘发力。裴文斐则是好大喜功,兵行险招。行棋妙手频出,俗手更多。故而裴文斐要么小败,要么大败,只有廖廖几局胜绩。
屡战屡败的裴文斐,最好的一点,是从不气馁,哪怕连败几十局,下盘棋局仍会尽心竭力。这点连君慎独都不得不佩服地说“不如师弟远矣。”
裴文斐从不觉得自己多下两年棋,多打两年谱,就能与君师兄平分秋色。自小就天生灵慧的裴家子,隐约感觉的到,哪怕自己再长两年,而君慎独棋力不变,自己只会常在小官子相差最后半目地败下阵来。
最后半目,形同天堑。
棋盘上形势明朗,裴文斐投子认输。
“又输了,这半年来,得是快百盘了吧。”君慎独慢慢收拾旗子,问道。
“九十五盘呢,中间你也输了三盘,别忘了。”没心没肺的裴姓少年答。
“去年末,君师兄家的丧事……”
裴家子问,却被皱着眉头的君慎独举掌示意打断。
“唉。”君慎独长叹一声,接着自顾自到“老一辈人的腌赞事,是我君家做的很不厚道了,竟然一丝机会都不留,很是失望,很是失望啊…”君家长子手抬下巴,暗自嘀咕,闭目沉思。
裴姓少年不明所以。
其实裴姓少年一直藏着一个秘密,他曾在十岁新春,君裴两家互通有无时,在君府见到一副惊为天人的春联,一个笑读诗书的少年。
那是裴姓少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觉着自己不如人远诶。
所以听闻君清风的死讯,除却为师兄痛失至亲的哀悼外,还有……一丝庆幸?
自负为天骄之子的自己,其实自卑到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自卑?
这已然成了裴文斐的心病。
————
早早辍学,识不得几个字的干瘦少年林澄江,远远听着学塾孩子的读书声。
“林哥儿,我是来晚了?”远远望见干瘦少年的陈不器,一路小跑到少年身前,擦了擦额前汗珠,问。
“没,是我习惯提早些来等人。”林澄江摇摇头,答。
这些日子铁匠铺没开工,暂且闲着的两位少年皆身背竹篓,是打算结伴去凄凉山上采药材,换置些许铜钱。
一路从山脚爬到山腰,两位少年各有收获,陈不器回头瞥一眼,竹篓底已铺满浅浅一层草药,到镇里药铺出了兴许能卖个十几枚铜钱。
就这么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里,听着潺潺流水声,陈不器眼里略过一丝绿影。认出那抹缠于树上的绿影是一味土话里称作“竹信子”的名贵药材,陈不器正欲提手取药。
却看见眼前另一棵柏树的树枝上,一位身着青碧猎户衣的青年,依树弓腰,拉弓满月,正对着自己。
树上青年松手,剑矢破空疾飞,险之又险地贴着陈不器头部右上发丝掠过。
陈不器回头一看,树上一条黑纹青蛇被箭矢死死钉住。
陈不器冷汗直冒。
青蛇剧毒,有“三步死”的别号。
“哎呦。”
背弓青年从树上一跃而下,大致是想摆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却被一条藤蔓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正发懵的两位少年,这才如梦初醒,搀扶起猎户模样的青年来。
“江离,不该这么冒险的,万一射到陈兄弟该怎么办?”林澄江指着陈不器。
“我的箭很准,射不偏。”灰头土脸的江离擦擦脸,自信道。
早年采药为生的林澄江,显然认识青年猎户江离,且多半很熟。
仍是心有余悸的陈不器,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是孤苦无依的少年陈不器,越说越底气不足,自己好像也做不了什么来报救命之恩呀。
“别介别介呀,你是陈不器陈兄弟吧,澄江提起过你,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点小事若是太在意反而不美喽。”江离忙摆手,让陈不器停。
“可是……”
“怎么,也和澄江一样婆婆妈妈的。”江离反嘴一呛,让陈不器的没“可是”出来。
陈不器只好作罢。
这时陈不器才注意到,猎户青年江离的左臂上,一只通体白毛的幼猴紧紧贴着。
“这猴?”林澄江问“你还养起宠物来啦?”
江离指着白猴,一脸无奈“前几日在一处林间石板上看到的,一开始还人模人样的用树枝耍着一套剑法呢,本来懒得管,可这猴子倒耍这树枝就向我劈来,我这不能忍啊,当即掰下一节树枝,耍出一套无敌剑法,给这猴治的服服帖帖,然后就缠上我了,怎么掰也掰不掉。”江离耸耸肩头,生无可恋。
“那套剑法还记得吗?”林澄江随口反问。
“当然记得啊。”随即江离一套疯狗剑,打的四周树叶乱落,吓得白猴抓得更紧了。
“怎么样,我这无敌剑法厉害吧。”
林澄江无语 ,也不再问了。
但还是提了一嘴“如果再见到白猴耍剑,试着记下,练练,万一呢?”
“知道了。”江离呵呵答,不以为意。
这一插曲后,三人来到老猎户的木屋子,屋子内摆满咸肉。林澄江上山前带着竹筒饭和咸菜,陈不器则是烙了几个油饼,正好与江离的咸肉搭成一顿,三人分食。
饱餐一顿后,两位少年在落日余晖下,与江离道别。
背弓青年江离回到木屋内,轻抚木弓。
其实,青年知道的很多,包括那套白猿剑法,包括小镇上的铁匠铺,更包括自己跟脚。
“这两年来,圣贤书没怎么读,射术却很有长进。一切一切,明日就可见分晓了。”
江离目光锐利,如箭矢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