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分近
当家前就知柴米贵的陈不器,刚过完元宵,就知道不能坐吃山空了,恰巧镇里铁匠铺子招收学徒,就去碰了碰运气,没想到被杨老师傅一眼相中,算是有了安生的活计了。
说是学徒,其实就是打杂烧炉的小工,做的都是些不紧要的活计,真正的铸器一事,是不会让这些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的学徒染指的。
同样有如此境遇的,还有黄土巷子里的少年林澄江,就是陈不器祭拜父母路上碰见的取水少年,那时还生的很,打个招呼都嫌太自来熟。共事半月后,就是兄弟相称的关系了。
与两人同被招入的,还有镇子上三个大姓之一的玉家子弟,名叫玉剑笙。
生在名门大族的玉家少爷,当然和前两名贫苦少年不是一路人,才不会为了一月二两银子劳心费力。这玉家少爷却没什么大少爷脾气,该说荤话也说,该骂老天爷也骂,很快就和两人打成一片。
陈不器也是从玉少爷口里得知铁匠铺子学徒分成三种,一是如两位贫苦少年般打杂的,铸器一事不会对这些人传授分毫,但也被允许围观烧造器胚过程。二是如玉剑笙般的记名弟子,不但赚不到钱,还需奉纳铁匠铺子一大笔银钱,一年内老师傅会将寻常铸器一事倾力相授,记名弟子学到多少,全凭悟性。但过了这年,任你给再多,不会再教授分毫。三是陈不器从未见过,铺子祖师牌上现今仅有一人的祖师堂嫡传,杨老师傅曾说过,囊括他自己,铺子有五位老师傅,每人执掌一门锻造剑胚的独门绝技,一脉单传,唯有被老师傅收为嫡传弟子,才有机会学。
陈不器曾在铁匠铺子内室里,见到“剑窟”两字牌匾,见这牌匾似见王侯所配之礼剑祭器,侠士所执之杀人利器,仙人所控之穿天法器。吓得陈姓少年不敢再望“剑窟”二字。
两位少年小工跟玉家公子混熟了后,曾问玉剑笙为何花这么多银钱来学这些个锻铁技艺,玉公子只是满脸不屑,笑骂道“你们懂个屁啊,只一年,我就能造出一颗剑丸,到时候慢慢打磨,迟早会成为我闯荡江湖的家底子,到时候你们羡慕都来不及呢。”
陈不器依旧不明白,问“有这么多银钱来学打铁,不如直接买把趁手兵器呢。”
玉剑笙只是故作高深“这你就不明白了,我造出的剑丸会和我心意相通,俗世间什么神兵利器都只会拍马不及。”算是透露了一些玄机,但对其他两位少年来说,暂且还是对牛弹琴。
铁匠铺学徒三人,暗地里以兄弟相称,以见识最多,人高马大的玉剑笙为大哥,以林澄江为其次,陈不器居于最末。
其实陈不器一直很佩服林澄江,毕竟一个八岁幼童,父母突遭横祸下,能活下来就已很是不易。
他也从未想到,看着干瘦的林澄江,干起活来力气大的吓人,且很能熬得住,铲起煤来两个时辰不带停,而陈不器最多隔半个时辰就得歇一阵。真要打起来,林澄江估摸着打三个自己不在话下,或许这就是林澄江被收为学徒的缘由了。
那自己呢?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吧,能从二十来人中被相中总不能是因为皮相还凑合吧?陈不器摸了摸脑袋,很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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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自陈不器入铺后从未闲下来的烧炉大窑,被五位师傅里资历最深的孙大师傅一桶水浇灭,说是铺子里传下来的规矩,每隔甲子光阴的春分及前后两天不能动炉烧造器具。这几日正碰上一甲子一度的息炉日,这让日夜劳苦的学徒们才终于获得五天闲暇。
青瓦屋子里头,陈不器分别从床底某处破洞里、木制衣柜最底层、及木板床与床垫的夹层内掏出几个钱袋,倒出银钱,细数,大致是八两银子和两吊铜钱。
望着这些银钱,陈不器孜孜不倦地数着,好像越数银钱就会越多似的,不住傻笑。
年前缺钱陈不器没敢买新衣,这会就找了件料子还算不错,有些显旧的青衫换上,不大合身,略小了一码。
好在附近几个巷子里的住户多半都是小镇底层,要么在地里刨食,要么像陈不器般给镇里铺子打杂工,衣物往往都是穿到补不了了才换新,纵使穿的差些,陈不器也并不如何自卑。
但陈不器依旧是对着铜镜,细细梳妆了一番,整整一柱香时间,就差拿出胭脂抹在脸上了。
再三确认并无不妥后,陈不器才出门,看了看右侧,素衣青年并未出现在院前,多半是昨夜又挑灯夜读,现在约莫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陈不器西行,穿出没什么人烟的青瓦巷,穿过土井处被取水人挤的水泄不通的黄土巷,一路行至长水街,在依稀见到糕点铺子的街角停了下来。
糕点铺子“三酥坊”,是龙泉镇为数不多声名远播的老字号,铺子最为招牌的糕点名为“戏三酥”,传闻二十年前还是御供京城皇亲贵胄食用的贡品,随着先代皇帝驾崩,被移出贡品之列。就这样,一份戏三酥也得要几两银子,小镇里也就君、玉、裴三个高门大户常买。但每逢节假前,常有附近镇子的士绅豪族,让下人专程来此预订,即是守铺老人手艺好,糕点味道中正地道,分毫不变。又是这“先帝御供”的名头,招待客人倍儿有面子。
陈不器躲在桃树下,偷偷瞄着因糕点铺子没什么客人而不住打哈欠的看铺少女。
少女小圆脸,扎个马尾辫,睡眼惺忪,乍一看不太出众,可静静端详,会发现她就像春天里树上生出的第一抹绿叶,极具灵性。
陈不器只敢远远瞧着,离得近,就不敢看了。
少女那双眸子,清澈的像寒凛冽的寒泉水,陈不器与之四目相对,会让他的双目被刺般的疼。为什么疼呢?陈不器胡思乱想很久,这几年大概清楚了,是在那双眸子里,印出了自己的无地自容。
就这么看了片刻,陈不器故作寻常,挪步接近铺子。
“陈不器,你来啦,得有一个月没见过你了,”少女显然是闲闷了,说起话来带着浅笑。
“是有一月没来了。”陈不器假装为选什么糕点而发愁,其实只是想偷瞄几眼喜欢的姑娘而已。
过了会儿,陈不器要了块荷花糕,少女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取出一块用彩绘油纸包覆的荷花糕,双手捧着递向陈不器。陈不器只是提起包覆糕点的油纸,不敢同样去端起糕点,怕碰着少女如玉般的纤细指尖。
陈不器接过糕点,转身欲走。
“陈不器,你变黑啦。”少女忽然大喊。
陈不器一个踉跄。
鬼使神差般,陈不器转身反问“变丑了吗?”惊慌的像是被狼群盯上的小鹿。
“没呢,更好看了。”少女右手托腮,将额角秀发往后稍捋,笑答。
陈不器脸颊红扑扑的,再往西边走去了。
少年注定见不到,少女望着他离去的狼狈模样,双肘架在桌上,双手托腮,笑得像是二月里初绽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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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不器望着桥下依旧未开的荷花苞,拆开油纸,尝起荷花糕来。
与平日的荷花糕不同,这块甜的齁死个人。
陈不器却依旧很喜欢,甚而更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