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山盟
“你说什么?”蒙思进无法理解她的话。
“他答应我, 明天早上一起看海上日出,”文澜低下眼睑,沙哑的声音,“我晓得他要走的……”
这一句蒙思进听懂了, 扶她肩膀安慰, “会好起来的。时间是良药……”
“长大就会变好吗?”
“会的, 会的……”
蒙思进说了假话。很多事情并不是长大就能好, 小的时候觉得自己能力有限,是被大人与环境束缚着,期盼长大, 可长大会有随之变大的烦恼。
可他身为表哥, 不能在这时候泼她冷水。
文澜整个人像慢慢瘪掉的气球。没有力气哭泣,没有力气发火。
很顺从的被蒙思进从海边带回来。
至于霍岩到底去了哪,文博延亲自找关系到公安系统内部询问将近一周都没有任何消息。
他果然应了文博延那句既然走了就不会让她找到的话。
文澜在家休养了三天,整个人还是病恹恹的, 从霍启源去世, 到霍岩的离开,她仿佛耗尽了精气神, 蒙思进认为她需要心理医生,文博延却独断专行认为她该离开这个伤心地。
出发英国的事几乎连夜进行。
这一年, 文澜年仅十三岁,仍然是个孩子, 对什么事都懵懂,以前何永诗在,会告诉她少女该穿哪种内衣,头发要怎么保养,她每年的肩宽、胯宽、身高长多少, 她该补充哪些营养……
而留学这种大事,因为担心她小,特意把霍岩安排着跟她一起。本来定下的也是巴黎,被文博延改掉后,两个孩子闹了一段不大不小的隔阂,最后还是何永诗体贴,晓得霍岩的心思,在霍家破产后仍然留了一笔留学资金让他去英国。
当时,霍岩将这笔钱拿出来搜救,文澜非常吃惊。
霍岩一点没向她透露他可以去伦敦的事,他在心里从一开始就决定不跟她去了。得留下来陪母亲弟弟。
可是这平凡的心愿落空。他没有机会陪伴母亲弟弟,也没有机会使用那笔钱……
这一年特别奇怪的是,海市没到十一月第一波寒流就来袭。好像夏天还在昨天,秋天的金黄尚未上演,寒冬已笼罩。
文澜于是也觉得自己该走了,家乡开始天寒地冻……
在临走前,她将霍家所有行李打包。蒙思进给她提供了一栋房子,专门收纳这些东西。
何永诗带宇宙下乡赶海前,特意交代霍岩主卧和书房不要动,她要自己回来弄,霍岩就将其他地方打包完毕,留下这两处,可惜没等来归人。
在主卧衣帽间收拾时,文澜终于没忍住将何永诗和霍启源的衣物哭湿。
没多余时间伤感,只好一边哭一边马不停蹄收拾。这两处太大了。除了主卧、夫妻俩人私人的领地,霍启源的书房也有很多东西影响了文澜的进度。
她在书架里发现一只蓝色文件盒,很不起眼和其他办公文件堆在一起,可拿起来后,里面哐哐响。
文澜好奇打开,发现里面有一些速写画,一只口琴盒,几只掉了色的发夹,何永诗大学时的学生证……
“叔叔……”泪水弄湿速写画,文澜看不清但仍然知道,这些画上主人翁是谁,曾经她给这对夫妻画过无数的速写,有他们拥抱,拥吻,谈笑,或一起静默的样子……
只要有同框的,霍启源就用真金白银跟她买。文澜人生第一桶金就是从霍启源这里赚得。
他将这些画收在文件盒里,放在自己的私人领地,光明正大又让外人察觉不出的位置,他也许在百忙中需要放松的时候,就拿出这只文件盒,心满意足回忆与爱妻之间的点点滴滴……
多么完美的男人,可他死了。
坠楼,连脑袋都烂了,面目全非。
文澜不断哽咽着喊“叔叔”“叔叔”,可叔叔再也不会回来……
曾经她祈祷,将来能嫁一个像霍启源一样的男人,然后过像何永诗一样的相夫教子生活,然而现实让文澜心生恐惧……
她想都不敢想,换成自己经历这一切,会怎样的灰飞烟灭?
所以她不怪霍岩不告而别……
“走吧……”收拾到傍晚,一切结束,蒙思进催她离开。
十三岁零两个月的这天傍晚是阴沉的,寒凉的。
从荣德路8号到9号只要五分钟就能走到,文澜花了半小时。
先站在厨房的门外,盯着车库看,仿佛希望能看到霍启源车子停稳,他带着霍岩宇宙一起下来,热热闹闹的三个大小男人挤进厨房。
从厨房侧门走上通往院门的柏油大道,旁边草坪碧绿不惧秋寒,她目光流连一草一木,直至渐渐湿润看不清。
蒙思进单手揽她肩,直至把人带出庄园。
在铸铁大门外又耽误许久,两人才继续上行。
这一行,就是诀别。
“哥,我错了……”当天晚上文澜登上飞往伦敦的湾流飞机。
蒙思进陪同赴英,皱眉问,“怎么?”
“是我没家了。”
“……嗯?”蒙思进怔。
“是我没家了……”又重复一遍。
那晚陪霍岩在街心的小公园,她伤心地对霍岩喊你没有家了……
其实错了,错地离谱,文澜清楚的知道错地离谱,不是霍岩没家,是她和霍岩一起没了家……
当飞机滑离跑道,她深深地闭上眼,心里哀伤,瞧,连海市这片土地都没守住呢,从此和他皆异乡人。
……
文澜在英国待了三年,念完高中。
欧家本来要让欧向辰和她待一个学校,结果临行前,欧向辰忽然变卦,坚决不肯去英国。
文澜出国前,欧向辰还找到她,对她说了一些慎重其事的话,说他不想去伦敦,因为想留在国内考警校。
“我想当警察,如果去了英国,将来政审方面可能很难。”
“你不打橄榄球了?”
“不打了。等当了警察我帮你找何姨和宇宙。”欧向辰说这些话时,两人正在一艘小船上。
欧向辰在夜晚邀她出来,先是一起坐游艇赏夜色下的城市天际线,接着,他放了小艇,和她一起在海上飘荡。
随着城市灯火与不远处的游艇越来越远,两人不知要飘到哪里去,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更给两人间气氛添了一丝孤勇。
欧向辰说他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我爸妈气疯了,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从没违抗过他们,这是第一次,我想当警察,而不是他们安排好的企业接班人。”
又紧张地问,“我其实很想照顾你,但是,你会不会……更希望我当警察?”
他目光带着期盼,希望她说些什么,但是文澜只点了点头,对他表示感谢,“霍岩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文文……”欧向辰欲言又止,最后神色十分复杂地,“希望你给我一些力量,让我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你喜欢警察就可以去做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力量,”文澜皱起眉,“毕竟,关乎以后的职业,你自己最有发言权。”
欧向辰似乎有些苦恼,目光紧紧追逐她,“我希望放弃去伦敦,不会成为我以后人生的分叉点。”
“……怎么说?”
欧向辰苦笑,“我爸妈都说我放弃了人生最大逆转机会。说我以后会后悔。”
文澜正要安慰,他又发自真心笑,“可是怎么办,我觉得男人就该有男人样儿,一味听从父母很没魅力……你也希望我有个人的魅力吧?”
文澜勉强提了下嘴角,算是被他的话逗笑。
这一晚,他们在海上泛舟许久,文澜情绪也被打动,真诚恳请他,以后考上警校,一定帮她多打听霍家母子三人的下落,欧向辰一口答应。
他情绪比她高昂,文澜出国那晚,他还过来送行。
在伦敦的三年,两人时常联系,欧向辰在海市上了高中,本来霍岩不出国的话,也会在那所学校上学,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事只要和自己思念的人有丁点相关,就会生出很多特别的情意。
文澜在伦敦的三年间,秘密回国多趟。
文博延一无所知。她一回来,首先在熟悉地方或找相关的人打听霍岩下落。
至于何永诗和宇宙则是彻底失去消息,连警方都不再追查。
第一年在伦敦安顿好,文澜几乎没有完整的上过学,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国,当然回来也不能让亲戚们发现,她会找欧向辰,这算他们两人的秘密。
文澜有一次到他学校找他,欧向辰还没出来,她自己就绕着那所高中转圈,心里想着如果霍岩没有出国也在这里上学的话,她现在这些行为是不是都变成偷偷来看他了?
她绕着学校转悠时,还撞破几对鸳鸯,让文澜觉得非常搞笑。
第一年、第三年,她仍然回来,但频率不再那么高。
每次回来都是抱着希望,然后空手而归。有一回还被蒙思进发现,将她好好训斥了一顿。蒙思进很少对她急赤白脸,那一次非常罕见,认为她还小,不该浪费了前程,霍岩也不希望她无效的来回奔波,说什么霍岩会希望她好好念书……
文澜面上听着、应着,心里却没赞同一个字。
霍岩不会希望她好好念书,如果希望,就不会不告而别……
嘴上讲不怪他,可心里多么痛苦只有文澜自己知道,有一次被蒙思进打着越洋电话关心烦了,她就恼火,问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怎么养活自己?
“他在渔村时花光了身上所有钱,请我吃了很贵的午餐,我有时候在街头看到乞丐,会想他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啊?”
“你别这样想,霍岩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他可以去打工,给餐馆洗盘子,进厂当小工,在工地给别人搬砖?你知道的他没吃过这苦……”文澜说着说着就哭了,很大声的哭,她连离开海市都没哭这么大声过,这两年她在异乡早失去真实的喜怒哀乐,她一点都不快乐,每次逢年过节,文博延都来英国看她,可文澜就是和他不亲近,“我没有家人了……”
她哭着对蒙思进吼,“我爸爸根本不尊重我……他不知道怎么爱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以后再也不需要他了!”
“骂吧,骂吧,哥都听着!”蒙思进在电话里着急喊,“文文,哥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哥就是你的家人啊!”
“我要霍岩!我要妈妈……我要叔叔我要宇宙!”文澜喊完就挂了电话。
这一通发泄之后,她没再回国。
三年高中结束,马不停蹄去了意大利念本科。她和欧向辰的关系也停留在高中时最初的两年。
那两年她常回国打听霍岩消息,总是和欧向辰碰面,文澜第三年发愤图强,以第一名成绩考入世界四大美院的佛罗伦萨美院,从此和她自小以来的偶像米开朗琪罗成了校友。
她用再也不问霍岩消息的方式,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学校。也顺带抛弃了和欧向辰的热络联系。
在佛罗伦萨念完大一时,文澜满十八岁。这时,已经距离她上次回国过去两年整,而与霍岩分开是五年整。
时光飞逝。再回国,已成大人。
这一次,她到律师那里继承了母亲留下的巨额遗产。蒙绯去世前,精心给她布置了后路,先拜托给好友何永诗照顾,后准备了丰厚的遗产,这笔遗产包括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和一些瑞士银行的大额存单。
遗嘱明确要求,等她十八岁才能继承,这一点是怕她年纪小被他人骗糟蹋了钱财,同时也禁锢了五年前霍家遭难时,文澜可以参与救助的能力。
十八岁这年回国,她继承了遗产,顺手也将早就准备下的、红山路霍家老宅的购回合同签下。
红山路的老宅在市区,离天主教堂不远。
文澜买回房子后,从老宅往天主教堂散步过去,一路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让她极端的触景生情。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霍家人在老宅度假的情景,每一个场景都像摄像机的镜头高清记录,每次回忆都有剜心之痛。
她表哥蒙思进全程参与了她这次的回国行程。
两年前,他在一次偶然中得知她私自回国多趟,却瞒着家里人,蒙思进极端害怕,怕她出什么事,所以特意交代以后回国都要找他。
文澜这次回国,不敢不通知表哥,表哥陪她到各处逛逛,顺便打听些霍家人的消息,但是如从前一样,都是石沉大海,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霍岩到底去了哪,用什么来养活自己,文澜一无所知。
她有时会和蒙思进讲些心里话,有时又意识到和表哥谈心并不方便,于是意兴阑珊。
购回老宅后,又一个连续两年没回来。
这时,文澜已经一十岁了,在佛罗伦萨的求学即将结束。
这一天,她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响了两声挂断,她一向对这种事敏感,怀疑是不是霍岩神通广大打听到她消息,要和她联系?
但是,文澜很快否定这点。一十岁和十三岁的区别就是,不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