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盟
文澜对山城的路并不熟悉, 刚来那段日子常常开着手机导航都找不着目的地。
在山城有一种说法,走立交桥时最艰难,一不小心一个路口走错就是山城半日游。
为来他这座房子她每次走立交都小心翼翼, 就怕错一个路口,差去十万八千里。
可有时候人生就像这盘根错节的立交一样, 走错一条再兜兜转转走回来谈何容易,就算走回来了也是耗尽心血,值吗?
不如就这样开出去, 说不定会收获更广阔天地。
这一晚, 她在城中多绕了一个小时才回到万晨, 路上甚至灰心丧气, 不要去了,不要去找他了, 没有意义了文澜, 他根本对你没有半丝爱意, 不然能说出夫妻一场好聚好散的话?不然能在你眼睛受伤住院七天挨到第六天才来探望?
欧向辰这个外人都比这丈夫积极。
不要去了……
大脑强烈抗拒、自尊完全不允许, 可她的身体义无反顾, 仿佛即使前方枪林弹雨、无所畏惧。
到达目的地,她特意走地宴会厅客流专用出入口, 在酒店后方,有一个专用的大型停车场。
下车时, 赶上晚宴结束, 人潮汹涌。
男男女女谈笑着、醉步着、意气风发着,夜晚迷离气氛将生理疲累压制着, 人人脸上意犹未尽、要进行下一场的狂欢着。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这一路走来都是孤独,往后也将继续孤独。
她原来深信不疑,霍岩是她的意外。
作为人们口中的天才艺术家, 该是孤僻、怪异的,偏偏她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让她有七情六欲、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她有多爱,与之所带来的各种情绪就有多强烈。
这个人他姓霍,山石岩。
她心目中的天神。米开朗琪罗笔下创世纪里的人物。
他们相互让彼此有了凡人躯体。
精神上信念坚定不移,现实中的轨道却早已偏差,偏偏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扳回正轨……
一腔孤勇。
步入宴会厅楼层,文澜逆着未散尽的客流往里面走。
到达门厅位置,晚宴主办方正在送客,来宾在衣帽间边谈笑,签到册厚厚的一本,上面至少一千五百个名字。
“文文?”周琳穿一套银灰色套裙,小跑着从后方过来,她脸上带着笑,工作对讲机握手里,说,“我刚才就看见你了,总裁现在不在,我带你去楼上。”
文澜点点头,眉心始终微微拢。
周琳带头走在她侧面,前方不时有客人过来,周琳不时伸手隔开她和客人间的距离。
客人中有熟悉周琳的都极讶异,纷纷扭头看她护着的女孩。
那女孩长得出挑,刚才短暂在门厅停留时就引起广泛注意,穿一件白色修身蕾丝裙,长袖,整个上半身被贴合着曲线的料子修饰的像名舞蹈演员,背脊挺又韧,两肩有股张开的力量感,走过去时,身上一股幽香。
下半截的裙子摆却阔大,飘飘洒洒,更像一名舞者了。
“奇怪,她谁?”客人中间开始饶有兴致议论。
“好像是霍总太太……”有人猜。
……
“您等等。”这座宴会厅的规格是能容纳两千五百人,当然配备专用电梯。
电梯厅墙上挂着油画,灯光柔和而讲究,地毯踩上去如云。
周琳伸手按电梯时,不自觉用了“您”这个字眼。
按好数字,周琳陪在一侧,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抬眼看观光电梯镜面墙中的人。
文澜外貌相当优秀,端庄而优雅,即使她现在神态并非休闲,而是有点易燥易怒的,只在眉心中间簇了一点点痕迹,唇缝闭着,一张不可招惹的脸蛋儿就出来了,叫人退避三舍。
她不言不语,等着从底下的电梯上来。
镜面墙上印着她的模样,她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
电梯逐渐往上,速度非常快,五星酒店的电梯效率有严格标准,需求高峰等待时间不超过四十秒。
周琳声音忽然响起,“文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在这里爆发。霍总身边还有客人。”
这个提醒算“冒死谏言”,周琳神情很紧张。
她表情毫无变化,还是眉心一点点褶皱,唇缝闭着,周琳又说,“你表哥蒙总也过来了,今天还倒处找你,可你手机关机……”
文澜创作时就会关机。傍晚去别墅才开,那时候晚宴差不多开始,蒙思进没工夫找她。
“别担心。”她的表情还是没变化,只出了一点声音,音轻而准,弄得周琳像听到又像没听到。
这么一点点功夫,两人面前的电梯倏地冒上来。只不过满载,显然无法停留。
周琳表情在看到电梯里的那一排人,瞬间无法收拾,先惊了下,又赶紧去瞄文澜。
她还是那副表情,只不过下颚微抬起,被白色裙装衬托的更加莹润的脸庞、就这么轻轻目送了下里头人。
里面人表情奇形怪状。本来正常谈笑着的脸庞,初瞄见外面时一切面目戛然而止。
穿着休闲款衬衣的蒙思进第一个反应,猛地朝外面摇手,他长相和文澜截然不同,有点风流倜傥、吊儿郎当,这会儿不像个“总”,倒像个孩童。
他身边站着一位女士,目光十分不友好,刹那间的反应骗不了人,她不但认识文澜,还对文澜有敌意,即使那股敌意收敛的非常快,几乎转瞬即逝,又笑起来,去看自己身旁比自己高一个多头的英俊男人,好似根本没把文澜放在眼里——
长江药业盛夏。
盛夏目光锁定的那男人比她高许多,站在正中,电梯一窜上来时正垂首似在吐纳呼吸,今天一整天的会议,晚上又主持一场上千人的晚宴,显然这会儿还要招待不尽兴的客人,整个人透着疲倦。
可这股疲倦不会让人感到懒散,而是一股不耐高高在上感,你得躲着点儿他。
所以他的表情比电梯里其他人都收敛,不关心任何话题与突发的意外,一次短暂的呼吸调整结束,眼睑漫不经心往上,结果就瞧到了她。
四目相视,他略显薄情的眸光微一怔,接着,薄唇全部收合,最后的柔善都消逝。
文澜冷笑。
当电梯过去,她表情变得极度冷漠。
“这边。”周琳迅速放弃眼前这部,伸手引文澜走进旁边,从这层到上面的红酒会所只用了十九秒。
“叮”一声。
门开。
电梯厅内站着刚才先上来的人,男男女女,盛夏在里面尤为突出,服装为考究的裙装,首饰与妆容处处精心,而几位女秘书的仪表则职业化许多。
盛夏一个人如此打眼的装扮站在几个女秘书中间,怎么能不瞩目?
文澜第一眼却懒得看对方。
蒙思进是她表哥,文澜之前在国外游历,回来后就到了山城,蒙思进看上去很思念她,对她抱了又抱。
做为这群人中第一个欢迎她的人,蒙思进眼神相当热情,“怎么才过来?我都找你一天了。”
文澜表情微微疲累,手掌轻推开蒙思进,轻叫了一声哥,说我有点事,接着没和其他人眼神对视,直接望向人群中的男人,“我有点事和你谈。”
霍岩薄唇很漂亮的抿在一起,任何时候他都是风度而绅士的,何况对仍然是法律上的自己太太。
淡淡点头,以眼神示意旁边的秘书先安排好客人,他转身,没看文澜一眼地,先行进了那扇朱红色的木质门。
……
里面富丽堂皇。
两层楼高的玻璃酒窖收藏了近一万支葡萄酒。
他们本来可以不愁吃穿,人生早已经到达顶峰,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可以困扰到他们。
但是人有无穷无尽的欲望,文澜也不知道从哪时候开始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虚幻的只剩回忆,现实一堆鸡零狗碎。
他一开始只是静静站在窗前,后来文澜不说话,气氛死寂,蒙思进又在外面敲门,喊着莫名其妙的话,说霍岩你要敢动她我拎刀进去结果你……
霍岩似乎被吵得很烦,就慢慢回身,他表情寡淡的,看她的眼没有任何起伏。
文澜一分一秒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他,从随身包里掏出大量避孕套,往前走了两步,通通砸他脸上。
“解释——”
她对他怒声,带着哭腔,脆弱到不行……
霍岩被砸时闭起的眼,在风暴全部落入地板后,缓缓睁开。
四目又相对。
他无情。
她怒颤,眸光晃晃悠悠,里面有着对他的绝望。
他什么都没做,任她怒,任她颤抖……
“你知道我来这里多难吗……一定要这样伤我吗……”文澜用眼泪脏了自己的脸,哽声地,一瞬不瞬望着他。
“那就分开。”绕开一地狼藉,他连眉心都没动一下的说出这四字。
在皮绒沙发落座,微垂首,似洗耳恭听她的指责。
“我不是舍不得你,是舍不得我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我在割舍我的人生,我在替你爸妈感到羞耻,他们宠我十三年,对我的好,全让今天的你一点点捏碎了……这是还你们霍家恩情的方式吗?”
霍岩听到这个似乎特别烦躁,撩起眼皮,他说,“我累了……”
语气无尽漂浮,像这种累已经深入骨髓,连大声讲出来的力量都没有。
而罪魁祸首显然是她。
他在说完这句,立即深深看她,她背后是整整齐齐码放的红酒瓶,一瓶一个玻璃格子,从她身后一直往上,到上方第二层楼,同样的继续是玻璃格子装的葡萄酒。
两人四周都是这种玻璃格子状的酒窖,看上去挺像网。天罗地网。
“你有没有背叛我?”文澜头发一把束起,颇有分量的坠在颅后,泪眼相看,樱唇紧咬,像只哭泣的白天鹅。
沙发内的男人无动于衷,他甚至懒得回答。绝情到底。
她眼神痛苦不堪,喘着气质问,“你累什么?抽烟喝酒有美女企业家陪伴,你还累吗?”
“我生病七天你到第六天才来看,我没一句责怪反而关心你身体好不好,你胃不好我自己喝掉酒不能开车、你也不用担心我怎么回去,霍岩……你现在怪我进了你房子?”
他笑了,嘴角很残忍的挂着这抹冷笑。眼神寡情。
“你什么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怎么才能让我更绝望,更伤心,然后转身就走!”文澜伸手指他,“但是我告诉你,谁是懦夫谁心里明白——反正我不是!”
她说完,狠狠刮了他一眼,带着泪痕,无所顾忌地就抬步离去。
拉开门的瞬间,蒙思进像一堵肉墙在外面站着。他身后已经空无一人,那些他们的生意伙伴显然被秘书带走。
文澜后退一步,垂着首,拿手腕上的衣料擦眼泪。
这画面,蒙思进火冒三丈,他对里面吼了声,“霍岩你过分了——”
文澜从他旁边小跑出去,没坐电梯,直接顺着安全通道,从楼梯一步步跑下去。
蒙思进打了几通电话,她没接听。
到了自己住宿的楼层,她又觉得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很烦躁,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刚才没问出答案,没有任何谈判结果,她竟然先走了,走了就罢,竟然连房间也让给他了。
家里的老保姆总是谆谆教导,和男人吵架得让男人滚出去,而不是自己傻傻的跑走,文澜那时候才新婚,觉得兰姐多虑了,她和霍岩别说没有那种程度的大吵,就是有也是他千方百计哄她,求着她不要走的。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无数夫妻身上发生的现象在她和霍岩身上也发生了。
曾经,他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无畏时间与生死的勇敢相爱着。
这一刻,是相当讽刺的……
不知走了多远,文澜在一家酒吧停下,她进去喝了酒,喝得醉醺醺,酒保说那酒是拉菲。
文澜嘲笑对方,法国的波尔多只有屁大点的地方、哪有那么多的拉菲供应东方。酒保看她穿着文雅,被她的“屁”字惊呆了。
文澜放声失笑。
后来,尹飞薇来了。尹飞薇虽然不赞同她挽回霍岩、出口总是伤她,但在安保问题上,一把好手。
两人拒绝了酒吧无数搭讪的男士,相携着肩搭肩,坐上了飞薇徒弟的车。
飞薇醉得比她严重。文澜以为自己会被假酒放倒,结果先倒的却是飞薇。
她送她回去。
飞薇住在南岸的一个大平层小区,条件非常不错,站在家里可以看到大面积江景。
看到这个,文澜有点落寞,想念自己海市的家,那也是座大平层,可以清晰看到大海。
为了这点相似的念想,她在飞薇的房子里四处参观,结果发现飞薇不但开火,还疑似有“对象”,厨房里总是两幅两幅用具的出现。
她笑着,重新回到卧室,趴在好友耳边问,“嗨,你是不是有性生活对象了?”
“唔唔……”尹飞薇醉酒中声音非常含糊,卷曲的长发散在床铺,挺着胸脯往上抵了抵,几秒后,内衣背扣就开了,嚷着让文澜帮拽。
文澜醉意朦胧笑,挺贴心的帮好友拉开束缚了,飞薇于是彻底的翻身睡过去,文澜看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性格羡慕又怜惜,就和她多说了一会话,只有醉酒时,飞薇才不会出口抨击她。
“我今晚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该不该坚持……其实,我早点问周琳是否有人住过他的次卧,就知道东西谁留下的了……”
文澜垂下眸,不断往外吐着气。
眼底落寞又劫后余生般。
“杰利日化的程星洲……我今晚看到他在霍岩身边突然想起来……他家涉足性产品……当时心里就有底了……可还是想要霍岩对我解释……这是个误会……可他什么都没说……”
从酒店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散时,文澜发信息让周琳查,是不是程星洲住在别墅次卧。
周琳不但给了肯定答案,还有入住日期。
霍岩有严重洁癖,他身边朋友根本不敢在他房子里玩女人,所以,那些东西是程星洲留下、专门送给他的。
当时文澜还在国外,他这位朋友就积极鼓励着他开辟新战场,文澜虽然误会了,但霍岩也绝对不冤。
他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个盛夏……我怀疑他品味……”文澜又耿耿于怀晚上看到的盛夏,对方很强势,女强人的劲头儿非常足,她不确定霍岩是否喜欢这款,但以前他肯定是不喜欢的……
“你放弃他吧……”尹飞薇忽然醉意朦胧却这么坚定的发出一声。
文澜整个人定住,接着,泪珠掉落手背,她叹一口气,强笑道,“就希望你鼓励一句……结果……”
还是不赞同……
……
下了楼,高跟鞋敲着节奏不一的音调,从入户大堂出来。
白色裙摆随夜风扬起,轰隆隆——
天空也不作美。白天闷地几乎逼出人体所有水分的酷热,终于迎来缓解。
夜空乌沉沉的,雷声时隐时现。
要下雨。
文澜仰头看夜空,不知想些什么,或许又什么都没想,她垂下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被风卷落的树叶,走到刚才下车的地方。
尹飞薇的小徒弟守在那辆越野旁,看到她来,笑容十分爽朗地跑来。
文澜对上他的笑眼,十分亲和的也朝对方笑了一笑。
这小徒弟立即乐不思蜀,原地围着她跑了半圈,双手忽地一撑膝盖,对她露出大白牙的笑,“姐姐这么笑好可爱啊……”
“我对弟弟没兴趣。”文澜失笑了一声,接着,不给对方油嘴滑舌的机会,说,“你先回去。我老公来接我。”
“你老公……?”小徒弟笑容消失,微质疑地一挑眉。
文澜赶紧让他走,“我刚才发信息,说他敢不亲自来,我就在大马路上坐一夜。”
有时候特殊手段远比理智得体的管用。
她故意让飞薇喝醉,让飞薇管不着自己,接着猜到蒙思进这趟来的真实目的,可能也是给她打助攻,这会儿两个男人肯定在一起,文澜需要霍岩来接,他不来,蒙思进也会不依不饶。
双管齐下,趁着酒劲,她今晚要打一个翻身战。
在路边的石墩上坐着,小徒弟始终不放心,文澜让他躲远点看顾,不然被霍岩发现自己身边有人,他可能不下车。
文澜实在是有点累了,不想多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眼睛直直看着这条江边的大道,夜色深了,霓虹都显落寞,漆黑的路面上时不时穿来几辆小车。
大道对面就临着长江,夜晚波涛滚滚,她看到好几个男人拎着鱼竿从石阶那儿走了下去,江对面是北岸,各种摩天大楼林立,夜深景观灯熄灭,好大一片的黑蒙蒙。
她不知等了多久,脑袋有点晕乎乎,也渐渐有点心冷,身体上的冷倒是感觉不到,就觉得屁股底下的石墩仍然残留着白天的暑气,她身体被炙烤着,心始终捂不热。
直到,一辆漆面发亮的幻影停在对面的公交站台,她模模糊糊的视线认出可能就是他平时坐的那辆。
这时候心就踏实了。眼仍然望着那辆车,她自己不走过去,就坐在大马路边,要他自己下车,走过来。
幻影的后车窗颜色很深,看不清影子。
文澜收回视线,醉醺醺的双手撑起自己脸,她垂着背脊,在石墩上固执己见着。
一辆又一辆的小车从面前马路开过去,终于,有一方动静向着她而来。
男人纤尘不染的皮鞋走到她眼皮子底下,鞋头甚至印出她缩坐起来的白色小小身影,西裤管同样没有褶皱,经过一天加一晚上的忙碌,他仍然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文澜自己却早已狼狈不堪,她脚上低跟的方头皮鞋号称全羊皮,柔软到不行,可将她脚背磨破、血迹干涸成铁褐色。
“能走吗。”他出声。
文澜眉心一皱就生气了,但是不发作,她让他自己拿主意……
霍岩踱了两下步,将皮鞋的侧面给她看了两眼,两条长腿的侧面也同时给她琢磨了,接着,忽然近身,两臂将她兜了一下,文澜就晕乎乎地进了他怀里。
她靠在他怀里,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她大脑明明没有信号,但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
上了车,他让她坐在后座。
绑好安全带后,他自己就坐在了旁边。
这时候两人各占一个座位,谁也不拉扯谁。
文澜酒精上头,更加不可能去理他,一路晕乎乎,沉默万分,直到快到万晨时,文澜突然找麻烦,“回工作室……”
声音哑而轻,说完就闭嘴、闭眼,靠近车窗那一侧,小憩起来。
司机以眼神询问后座的男人,那男人脸色紧绷,但没出声制止,司机明白了,到了下个路口,方向盘一转,往工作室方向去。
这一折腾,又是快半小时过去。
到达兵工厂创意园时,风雨欲来,园区保安见到他们车子,反复询问,才放了进来。
实习生们也睡熟了,工作室内外除了黑沉沉的夜色和即将到来的夏雨一无所有。
文澜包里带着钥匙,她醉醺醺地掏钥匙,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有人蹲下身替她捡,捡完又扶着她,打开工作室的大门往里面送入。
创作间摆满雕塑的样稿、石膏模子、工具,白色墙面一直往内延伸,最里面就是她卧室。
一张颜色清凉的落地床、书桌、酒架、几本明显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书。
将她往床铺送,她不肯,坚持拉开一只高脚凳,要在上头坐着,靠着窗户,外头是在狂风中摇曳的香樟树,路面空旷。
文澜睁开眼,里面迷蒙,“你要走了……”
声音突兀,从见面到此刻,两人都没有这么直接性的对话,一切都像哑剧。
他站在她坐的高脚凳不远处,两米大概,文澜肩头靠着窗框,眼睑下落着,视线仍然只是看到他的双膝以下。
他又踱步,好像她是个多大的麻烦,他正不知如何解决。
文澜笑了,嘴角轻轻勾着,痛苦又不知所措,她眉心拧起,又问一句,“要走了吗……”
“你上床。”他这么回了四个字。
声音低沉、磁性,在大雨即将到来的闷燥夜特别不真实。
文澜说,“我跟你道个歉……”
这句话特别清晰,好像不亚于一场地震,男人一直在踱步的脚倏地就停了。
他甚至是左脚正落到一半,听到她这句话,戛然而止了。
文澜眼神忽然平静了,声音也特别平铺直叙,“孩子的事。”
“别说了。”他左脚继续落回地面,双双踏实了,以正面对着她,他声音哑,“过去了,你不用道歉……”
“你不是在等着我道歉?”文澜近乎机械地说这些话,好像她早准备好稿子在心中滚瓜烂熟,终于逮着合适机会,她不会让他阻止自己说下去。
“那年,你和爸爸莫名其妙总是战斗,我夹在中间难做……后来怀孕到九个月快生了,你突然忙起来,三天两头不在家,我担心他又为难你……出事前你连续五天悄无声息……”
“别说了!”他加重语气。
文澜不管不顾,像背稿子,“我找了你五天,谁都不知道你在哪,我很着急,去问爸爸,他指责你在外面有女人,我承认那时候我经常怀疑你是不是鬼混,直到爸爸将一份监控资料拿给我,那上面确实有你和其他女人一起进酒店的画面,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你,我疑神疑鬼,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担心你出事又担心你跑,我疯了,我让九个月的孩子胎死腹中,我不合格,我是坏妈妈……”
“文澜——”外面雷声突然狂作,所以他这一声多么撕心裂肺文澜听不见。
她继续絮絮叨叨,像丢失孩子的祥林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让你没了孩子,他没几天就可以出生,呼吸外面空气,用软软的小手寻找爸爸妈妈……”
那是个惨烈的事件。
两年前的一个春夜,文澜怀胎九月忽然大出血,她没多久就要生了,霍岩那段日子忙到夜不归宿,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忙,还是他一直这么忙,或是他口中轻柔的解释,说把所有事情集中在产前结束,之后好好伺候她坐月子、还有照顾小孩。
他特别重视孩子,重视家庭,总想着要把事情全部干完,但那时候达延在翁婿两人手底下一分为二,一帮人被文博延掌控,一帮人追随霍岩,霍岩老早就将达延全球化步伐加快了,文博延不同意,他是老企业家,眼光虽然狠辣但是不赞同是由自己女婿壮大达延,他一向对霍岩耿耿于怀。
两人经常对垒,霍岩不喜欢跟文澜说这些事,文澜却总能从父亲那里听到风言风语,她夹在中间难做,可能就这样心力交瘁了,那晚是霍岩没消息的第五天,别人都告诉她他在出差,可她向来敏感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异常,任何出差也不可能五天没有消息的。
后来孩子没了,她才知道,霍岩不是出差,是工作出问题被公安控制起来了。
她之后质问父亲,是不是两人关系完全不可调和,开始动用到外部力量不惜一切试图搞垮对方了。
她不明白,明明可以和平相处的两个男人会弄成这样,父亲否认了,说霍岩是真的在工作中严重失误,差点身陷囫囵。
那晚她先是大出血,然后疼痛不止。
尹飞薇那几天日日夜夜陪伴,就怕她出事,结果还是出事。
陪她去医院的路上,文澜中途就失血过多昏迷了。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步入母亲后尘。母亲当时生她时,虽然没有她这般惨烈,但没有丈夫的陪伴却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当时生她,父亲在外工作,是霍家夫妻俩在大雨夜里护送她进的医院。生完三天后,父亲才姗姗来迟。
母亲那时候就心灰意冷了,后来文澜没满半周岁就抑郁而终。
她昏迷前隐隐约约乞求母亲在天有灵,一定帮她保住这个孩子,结果她再次睁眼,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孩子没了。
并且是在腹中早没了呼吸至少三天。
快生产时,尹飞薇陪她做过一次检查,那时孩子心跳还很强烈,然后就发生了那五天孩子爸爸不知所踪的事。
她忧心过度,造成大脑皮层功能紊乱、儿茶酚分泌增加等因素,直接造成了死胎。
医生说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大人都保不住。
文澜虽然保住了,可是没办法跟自己还有霍岩交代,那段日子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她一开始还对霍岩发火,是他事业心太重,总想着做出成绩给父亲看,结果造成老人的反弹,认为他夺权心太重,更加忌惮,两人争锋相对,让她没了孩子。
她很伤心,很绝望,和丈夫、和父亲的关系都不好。
后来她和霍岩没支撑多久,当年夏天他就提出了离婚。
文澜心灰意冷,就先放他走了。后面两年,她过得很痛苦,一边疗伤,一边开始意识到整个事情都是自己的错误。
“我应该跟你道歉……”她此时战战兢兢,觉得两年前就该自己先道歉,她用双掌捂住自己眼,那悔恨的泪还是从指缝一排排滚落。
轰隆隆,外面闷雷声大作。
室内空间冷气成了多余,真的冰冷冰冷,让人在这夏夜都开始难受。
闷雷滚滚,却总是不下,就这么一声又一声的加剧人类心跳慌蹦的节奏。
他像是很生气提起这件事,又像是完全失控,不断让她别再说、别再说……
文澜不管不顾,坐在高脚凳上捂脸泣泪。
他们都很悲痛。马上就可以呱呱坠地的孩子死在腹中好几天……
文澜开始摇脑袋,然后“哇”地一声,完完全全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不断说着对不起,一声又一声,甚至悔恨,“我该早点跟你道歉……对不起……霍岩……”
“能不能别说了?……嗯?”他实在被逼得无可奈何,终于一下猛地上前。
文澜就感觉高脚凳晃了一下,自己哭的晕头转向,一双男性手掌,特别强悍几乎扣痛她的力量,禁锢住了她的左手腕。
她被这股力量弄地往前冲了一下,他胸膛就这么像一堵温热的墙,阻挡了她的跌倒,也温暖了她被冷气吹得发颤的身体,文澜有点近乎迷茫的抬眼看上方他的脸。
一开始全是泪光,什么都看不见,后来隐隐约约他低下头来,下颌抵住她发顶,两人几乎抱在一起。
可文澜还是能分清,是自己抱他,抱得最用力,他只是单手拉着她左手腕,另一手却固执不知放去哪里的,始终不肯碰她。
两人姿势一定很别扭的模样。
她努力汲取温暖,他坚硬维持最后的阵地。
文澜脸埋进里他衬衣里,质地精良的纽扣刮了几下她柔嫩的皮肤,她不在乎,就这样用双臂紧紧搂住他后腰,像怕他会逃走。
文澜静静哭,一时又觉得他胸膛相当温暖,有这种温暖在身旁,曾经的失去和未来的未知她都不必怕,所以哭也没必要。
霍岩身上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哪怕他能稍微对她柔和一点,她就能收获无尽的力量。
他多么聪明,好像也知道自己这种奇特的能量,所以任她抱了好久,文澜仍然在哭,但音量很小了,不细听,早被外面风与闷雷声盖去。
她脸色开始发红,眸光也更迷糊,她发泄完一通,酒意更加上头。
她开始像个孩子,搂着他腰,不肯放,像抱一把糖。
“和你无关……”隐隐约约,他另一只手有了着落,挪去了她身体右侧。
文澜大脑混沌,没过多清晰的感知。
橙黄光线中,窗外摇曳的树影,屋内挨在一起的男女。
女性修长裸露的右侧小腿,那骨节分明的男性手掌从她膝头徐徐而下,经过的地方是膝头的淤青,小腿肚在地面的挫痕,她今晚显然发生了极度糟糕的事,连此时一只鞋子掉落的右脚都满是伤口。
指腹挪去那已经凝固的铁褐色血块,轻轻滑过,一块厚厚的凝成固体的血液掉了下来。他指腹停顿了……似乎连指甲都有了情绪……颤抖起来……
“霍岩……”文澜在泪眼迷蒙中又抬眼,寻找他的表情。
极近的距离里,忽然看清他的眼,漆黑又深远的一团,像糅杂了千言万语,徐徐凝视着她。
文澜唇瓣微抖,委屈又强硬的看着他,“跟我回家。”
霍岩一瞬收回自己的视线,往墙上她挂地一副画看去,她又说,“我们回家吧……”
“我可以给你这世上谁也给不了你的幸福……”这话她早在腹中打过千万遍草稿,所以醉意如梦中,说出来毫不费劲。
她此时是温柔又和善的,体贴着他,“你需要我……”
霍岩轻轻笑了,慢慢扯起唇角,没有声音,所以显得毫无温度,他眼神又是那副固执而清醒的样子,垂下来,睨着她,慢慢说,“你是艺术家,有将情绪无限放大的能力,你的悲伤并没有那么大,没有我,你可以活得很好。”
如果文澜在清醒中,一定暴跳,她在他面前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前一段日子那般委曲求全的样子不是她本性,就算她这边得手劝回他,她后面也会想方设法从他身上讨回来。
这个任性的小姑娘,此时,很可怜柔弱地泣喃,话已经不清楚,但伤心绝望很真实的模样。
脑后那一把长发,厚实到男人要用整个虎口去掌握,他轻轻将这把乌黑的发往后卡去,文澜抽泣着说,“你有外遇了……”
她表示要查看他手机。
霍岩将手机掏给她。她于是垂着脑袋,抵在他胸膛上,窗户外狂风大作,夜色是真的很深了,她醉酒后总是难缠,一场大雨明显要来,始终不放人。
背后长发又乱到屏幕,霍岩将它们弄走。
她在翻微信记录,时不时激动,其中和长江药业盛董,没错,备注是这么备注的,但文澜认为有猫腻,她查的很仔细,其中有几张对方发来的图片,她一时翻过头,然后会立即翻回来,见图片没问题,才继续往上。
这时盛夏不知道是不是今晚见到文澜受到刺激,就这种半夜三更的时候突然给霍岩发了一张暧昧露骨的自拍,在两人这么对峙的时候。
文澜醉酒中眼神不可置信,抬眸瞧了他一眼,霍岩往下看了看,神色没什么变化,不过一伸手拿过手机,干了一件瞬间平息她怒火的事——
他将盛夏拉黑了。
又低头,在她耳侧,轻轻告诉她,以后不会加盛夏了……
文澜又将他抱紧了,脸不断在他腹部摩擦,看样子今晚她不打算放过他,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抽泣,“避孕套……”
紧接着委屈放大哭得音量,“我差点想死了……”
然后尽情大哭。
外头不用降雨,霍岩那件衬衣就报废了,他一只手掌始终揉扣着她的发,她哭哭停停,霍岩仰面往上,喉结始终在滚,声音也哑了,“我不会那样做的……”
他说这句话时,下眼睑往下压,眼尾部分忽然褶皱,整个眼部看起来几近扭曲,这是一种深度的痛苦才会造成的痕迹。
“在你找到归宿前……我都不会另找人……”
文澜听到了,她轻轻点头,后又摇摇头,整个躁动不安,他将所有柔和都给她了,向她轻轻絮语,他不会让她失落,他不会找其他女人难受她,他会找程星洲算账的……
他脸色柔和了,不知又哄了多久,文澜终于累了。抱着他腰就这么醉睡了。
将她送回床铺,在房间转了转,他找到医药箱,蹲下身,帮她处理右腿的所有伤口。
做好这件事,霍岩替她盖好被子,在床边俯着身地深深望了一眼,手指离开她的蓝色被角,混着闷雷的声音,脚步走开了。
外头夜色深,孤独站立的老式路灯下聚集着一团团飞虫,狂风越大,那些飞虫舞地越烈,忽然,豆大雨点咂咂作响地倾盆而下。
霍岩一开始停在路灯下,先被手机消息打扰,他看了一眼,是着急万分的蒙思进。
她表哥。
先后发了三条消息:
你哄好了?
自己造孽自己受。
最后一条也就是刚刚那条,口气似乎软了,句子后面一串省略号,他说,霍岩你真别这样……
霍岩就轻轻一提嘴角,没笑完整,将手机关了放回裤袋,接着从另一侧摸出烟盒,他在雷声隆隆下抽出一支烟,企图点燃。
然而,雨势倏地狂落,打在皮肤即刻引起疼痛的力度,像他胸前衣料上她来不及干的眼泪,雨珠一下子就将他淋了个湿透,于是……
霍岩眼前唯一的光源就这么熄灭了。许久,他都任雨珠倾倒而无动于衷。
停在不远处的司机后知后觉打着伞冲来。在他头顶一把罩住。
伞檐下迅速窜出多道雨线。
霍岩全部湿透了,咬在唇缝中的香烟也无法再用,他扯下来,朝她工作室大门望了又望,最后还是抬脚走了。
上车后,司机小心谨慎问,“回去吗?”
回去吗?或许是万晨,或许是山上别墅,司机挺机灵让老板自己选择。
后座漆黑一片,没开灯,也没有用毛巾擦拭的动作,霍岩就这么靠在黑暗里,明明浑身狼狈,语气却和平时的清醒毫无差别,只是近乎嘶哑,他说,“换地方住。”
万晨还有一帮客人要招待,他不说过去,山上别墅自己的家中,也不说回去。
他说,换地方住。
这在避谁?
年轻的司机不敢问,直接启动,往山城夜雨倾盆下的某一家酒店快速驶去。
雷雨交加。长夜似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