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朱家丧宴
那天晚饭时,老人对李和光说:“大白小白都已回来了,丫丫妈妈回信说,她和苗九明天便乘快马去追岳重义:并已定下由石五、崔六来这里取那两样东西,代你和岳重义护送到昆明去。石五名叫石坚城,人称‘搅海双龙’,武功比崔六还强,他们两人足够对付得了黑蜂子金正槐了。你就安心在这里练劝吧!”
又笑向老崇说:“老崇,我已十多年没有过问外面的事了,今天为了和光又再次出头,重为冯妇,你说会不会被廖麻子所笑”
李和光见丛伯纳呆了一呆,忽然放声大笑,说:“老先生做的事,廖麻子自然不会笑的。该当为你赞赏,你终于有了传人!
李和光,你这小子的福份可真不小哇!你知不知道”
李和光十分高兴地说:“知道。老先生传艺之德,重于泰山,和光岂能不知。”
那丛伯伯却说:“真的知道吗未必,未必!”愈加笑得厉害了。
老人皱眉说:“老崇,你这样疯笑,我看和林颠子也不相上下了!”
丛伯伯说:“我实在忍不住,好,不笑了!”话虽如此,却还是笑了一阵。
李和光想:从他们的话看来,老先生与廖麻子定然渊源极深,莫非他老人家是廖麻子的师兄这老先生,还有丛伯白也无疑是认得林颠子的。但他们既然没有对自己说,其中自然有自己不应知道的原因,最好不要去乱问。
李和光如这老人所预料的那样,用了九天的时间把龟息功全部练会。第十天上老人又传了他龙蛰功的练法。这龙蛰功却是一种睡功,须在晚上睡觉之前和次日起床之前练。
老人说这两种功法都能培元益气,增进和积蓄自身的真气内力。虽可为修习上乘武功筑根基,但本身并不是武功。持久练下去,必可延年益寿,祛除百病。那豹奔、鹰翔两功却是上乘的轻功,兔脱、蛇曲两功,兼有使四肢百骸如意变形的妙用,闪身转体,灵巧无比,各种技击离不开;鱼翔功则是一种水里的功夫;至于狮吼,虎视两功,更是把极高深的内功用于应敌,威力极大,奥妙难测的法门。练会这些功法的时间,因功而异,也因人而异,并不都是九天便可练会一动。最重要的还是信念要坚,悟性要强。
从此,李和光在四川叙府南部的竹海深处天龙潭畔,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随老先生练功习武。
在李和光随竹海天龙潭的老先生学武两年之后的秋天,河南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内人们都在纷纷议论朱吉老爷家即将举办的大出丧。
死了人出丧决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是那些为了显阔绰,抓面子的富室大户,花了大把银子,雇了整队的吹鼓手,扎了花花绿绿的亭名楼阁,鼓乐齐鸣,招摇过市的闹热裘,使吊者火悦,观者高兴,孤哀子得意洋洋的事,在号称名都大邑的洛阳域,难道还少了
怎么这次朱家要办的大出丧会使洛阳城中家喻户晓,津津乐道呢?
原来这次朱家的出丧,非比往常:
第一是来吊丧的客人空前地多。
死者朱老太爷虽没有什么名望,但孤哀子朱吉老爷却是个声名远播的人物。他过去绰号叫“催命判官”,武功着实厉害,栖身绿林多年,杀人如草,后又招安做宫,克扣军饷,强夺民财,聚积了富甲一方的百万家财。回家纳福后,仍与江湖中人广通声息。
有人说他还在坐地发脏,是与不是,必就不可深究了。尤其是他的亲女又是一品当朝的严嵩严相国的十一房姨太太,这次回家奔丧,严府的大管家也随来吊唁,宫场中人自然趋之若鹜了。
再如上他的儿子又在正德年间用银子买了个知县当,现已升为同知佥事,是现任官员。所以这次吊丧的客人,既有大小官员,又有在籍缙绅,既有北五省武林中的英雄,也少不了明抢暗偷的绿林朋友,当然还有与朱家非亲非故,只是来套近乎,看同热,打秋风,吃白食的闲人等。
因还未到发丧的正日子,偌大的小南街朱府和东郊的朱家庄院都住满了客人,还包了洛阳城中的两家大客店待客。
第二是来客中的头面人物不少。那些大大小小的武官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必说了,单是当今嘉靖皇上降旨封赠为“致一真人”邵元节的大弟子、人称道法通神、武功盖世的紫极道长邵启为,内厂番头统领“铁臂天尊”徐帆,人称“河南大侠、八方风雨”的郑中杰等人,都已纷纷前来,也足以使洛阳域中的游侠少年,街面朋友谈论不休了。
第三是朱家这次操办丧事的豪华奢侈,花样翻新,也堪称空前绝后。有白马寺的和尚做道场,三清观的道士打清醮,还请了全洛阳城著名的举贡生员来行三献礼。不仅有三班全副的吹鼓手,而且不惜重金,特特地远赴江南聘请了全套奏十番锣鼓的乐师。还邀了三个戏斑的生旦净末在出丧时伴演戏文,扎的亭阁就有七十二台。由俊俏的童男童女必乘坐骏马清道的马对子便准备了五十对。
最使人吃惊的雇了五六十个善于嚎啕大哭的婆狼,到了出丧那天跟在灵柩后面帮助嚎丧!
无怪乎洛阳域中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这些日子总喜欢议论催命判官朱吉朱老爷这次要办的大出丧了。
就是这次大出丧正日子的前三天,洛阳小十字街西边的玉楼春酒館楼上临街靠壁的一桌,坐着一位翩翩少年,面如美玉,秀眉星目,贝齿朱唇,年纪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湖绿色的缎面袷衣,腰系狮鸾宝带,黄澄澄的赤金带扣,腰间挂着口鲨鱼皮鞘的宝剑,脚着青缎粉底快靴。
左手中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一望而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如果不是他衣命华贵,佩着长剑的话,看他那丰神如玉,总带着几分妩媚的样子,人们定会认为他是哪个戏班的头牌旦角。
这少年虽是独自一人,桌上却摆满了玉楼春的名菜,可是大多只动过一两筷;酒只饮了小半杯。坐在那里呆呆地出神,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别的酒客看了他的样子,都在可惜那桌好菜,心想:这公子儿大概嫌银子多了,怕把荷包撑破!既然吃不下,何苦叫这么多的菜可惜我不认识他,不然招呼一声坐过去,叨扰一番,岂不便宜!
其实这少年并不是在想什么心事,而是在侧耳静听不远处另一桌的几个酒客的谈话。他们谈的正是朱家办丧事的话题。
一个四十几岁的红脸汉子正说:“这次来的客人中武功最好的当然是致一真人的大弟子紫极道长邵启为了,其次就得数咱们河南的八方风雨郑中杰郑老爷子!“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问:“谢二哥,听说云南五莲峯的黑蜂子金正槐也来了,真吗云南隔这里几千里远,就是骑快马去送信恐怕也送不到吧”
那谢二哥说:“这你老弟就不知道了,黑蜂子金正槐确实来了,但他不是从云南来的。人家一年多以前值经徐帆引荐作了内厂番头统领,这次也是和徐帆一道从京师来的。伍大爷,听说这黑蜂子武功硬得很,你以为八方风雨郑老命子准能胜过他吗”
那红脸汉子说:“当然!八方风雨郑中杰是什么人他“单身挑五寨,一夜诛四凶”的林颠子的师兄!黑蜂子虽然厉害,又怎能比得上”
谢二哥点头说:“说得是!不知这次朱吉老爷请没有请林颠子”
伍大爷摇了摇头说:“朱老爷恐怕不会请林颠子,你想,他如果在后天的丧宴上发起疯来,如何得了再说林颠子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脾气说多怪便有多怪,就是请了他,他也未必便来。”
谢二哥说:“还有一点,我也弄不懂。催命判官这回请了这么多的客人,有官面上的,也有黑道上的,猫和老鼠碰到了一起,他怎么办”
伍大爷说:“朱判官心里明白得很,像我们这些武林朋友,丧宴都设在东郊的朱家庄院,朱吉亲自接待,文皱皱的官员士绅们丧宴都设在城内朱府,由他当官的少爷接待。桥归桥,路归路,碰不到一起的。”
谢二哥说:“这就是了。”那年轻人又问:“京师的武林高手还有哪些人来了”谢二哥说:“除了前面提到的几位,听说锦衣卫的曹照维也来了……”
这位贵公子模样的美少年把“曹照维”听成了“陶兆文”,心里一惊,心想:陶兆文既然来了,他弟弟陶兆熊多半也会来的!后天我何不混到东效朱家庄院去,设法认出这两个坏蛋,寻个机会把他们杀了!即使陶兆熊没有来,我抓住陶兆文,就叫陶兆文把我引去找陶兆熊,岂不方便谅他也违抗不得!就不知能不能混进朱家庄院去既有这么多的客人,那守门的哪能分得清只要我自己不胆怯,气昂昂地走进去就是。如门上真的有人盘间,我就说华珏华公子吊丧赴宴来了。哈哈,华珏华公子,这名字当真体面得很!
主意已定,再也不耐烦听那桌的几个人说些什么了。当即叫堂倌来算帐,付了酒菜银子,离席而去。
朱吉家大出丧的正日子星七月二十四日,这是经过许多风水先生、高僧、法师、通儒、名士,多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最后才由从京师来的当今嘉靖皇上钦封致一真人邵元节的大弟子紫极道长邵启为亲笔圈定的。
因为朱老太爷的吉穴是在城南十二里处的鹤仙坝,入穴的吉时偏偏又是在未时正,送葬的队伍长,亭台仪杖多,又至少要转完洛阳域内的十二条大街,所以正式的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在当天了。
于是提前一天,定于七月二十三日午时在城内本宅和城东朱家庄院,分两处大宴宾客,酬谢吊唁之情。朱家的至爱亲朋,自然是一概普请,早便把请帖送到了。灵框虽然是厝在城内本宅,城外朱家庄院也照样设了灵堂。好在通洛阳域的人都知道死者只是福寿双全的朱老太爷一人,并不是朱家还死了另外一个福寿双全的人。
那华珏华公子虽然并无请帖,却也在七月二十三日巳时左右往东郊朱家庄院走去。朱家宾客很多,待客也极周到,出了洛阳东门不远便有庄丁仆役站在路边替宾客指点路迳。
华珏正好不必问路,只是跟着前面三三两两的客人走便是了。走了一程后,华珏见路两边都架着朱家亲朋好友所送的帐幔,心想快要到了,便细细去看那些帐幔的下款落的名字:要想找到陶兆文、陶兆熊等字,却总找不着。
举目一看,那帐幔一个接一个地,迤迤逦逦,竟有五六里长,一直摆到朱家庄院的大门口。
华珏吃了一惊,这朱吉的气派当真不小,朋友真多!又暗笑自己真呆,这样多的帐幔哪里细看得完。而且这两人即送了礼,也不一定便送的是帐幔,纵然是帐幔,也不一定便摆化路边,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了再说。
于是便快步向庄门走去,但走近了时,又吃了一惊,不觉放慢了脚步,心想,这便如何是好
原来华珏看到庄门口站着几个知宾,有些客人还来走拢,知宾便含笑打起招呼来,显然是熟人。有那面生的客人,走到门口,那些知宾中总有人问:“尊客是……”客人取出请帖,知宾打躬陪笑,让了进去。
华珏一时还想不出怎么混进去,正在踌躇时,忽见另一条路上来了三人。
当先一人是位年约二十二三的年轻公子,面庞莹白,双颊处却有隐隐的红晕,眉细而长,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神采奕奕,身材丰满而刚健。头戴宝蓝色的武生巾,身穿宝蓝色的绸夹袍,腰环长剑,左手搭在剑柄上,手指细长洁白,就像美玉琢成的一般。脚上穿双牛皮小靴。华珏注视着他,暗自赞叹这位公子真是长得俊美呀!
第二个是位老人,身材矮短胖胖,却绝不臃肿,面色红润,目如发电,颇显威仪,身穿崭新的酱色团花缎袍,青缎粉底官靴。后一个高挑身材,满脸精悍之色,年纪在二十上下。右手提了支又粗不长的
叶子烟袋,显然是替在中间的那老人拿着的,肩上却挎了个白纸捲,像是对联或什么条幅之类。这三人走到门口,一个知宾正含笑迎了上去,还未开口,那十分英俊的公子朗声喊了句:“林大人到!”立刻退到一侧,深深地打了一躬,说,“大人请!”这“林大人”双手往后一背,气宇轩昂,一摇三摆地便径直进去了,这位俊公子和那提烟袋的年轻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门口的知宾和仆人全都吃了一惊,坐着的连忙站起,恭恭敬敬地退立两旁,让他们进去。
有几个特别乖巧伶俐的,还撅着屁股,眉花眼笑,不住口地说:“请!请!”“林大人请!”
华珏见了这情形,立刻快步前行,到了门口,知宾方说:“公子是…”华珏尖声说:“我是随林大人来的!”也把双手一背,一摇三摆地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的知宾问旁边年长的那位:
“刘大哥,你看这林大人是干什么的不是定了官老们是在城里入席,这里只招待武林朋友和江湖好汉吗,怎么这林大人又要到这边来
那刘大奇说:“也许这林大人本就是武林前辈,后来才做官的,就象朱老爷那样。看他的派头挺大的,官准小不了!”
年轻那人说:“是极是极!毕竟刘大哥见多识广。唉,这位林大人也真有福气,你看他身边的两位公子,都长得水灵灵的,标致极了!尤其是后面来的这个,一张脸儿白白嫩嫩的,简直比古家戏班子上那个扮花旦的小玉红还俊得多!”
华珏进了庄门便跟在那三人身后往前走。只见人多极了,有东一堆,西一簇地站在院坝中谈天的,也有在走道上,廊庑间穿过来,走过的。厢房、耳房中都有笑声不时传出,唢呐声、锣鼓声、铙钹钟罄声响成了一片。
如果不是间或传来一阵高,一阵低的做法事的念经声,这丧事也就办得和娶新娘、做大生差不多了。
那三人脚不停步,绕过了灵堂,走过了许多厢房、厅堂,都绝不进去略坐一坐,接连穿过几个天井、小院,向人少的地方走,
华珏一人不识,深恐别人来询问交谈,自己露出马脚,虽想打听陶兆文,陶兆熊来了没有,见人太多,也不知从何打听。索性漫无目的地跟着这三人走。
走了一段,那位俊公子似乎察觉了,回眸一看,面露惊讶的神色,往前走了五六步,又回头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了华珏两眼,盈盈一笑,眼波欲流,嘴角微翘,略略露出两排雪白的细牙,又继续前行。
华珏突然觉得有些害羞,同时心里又有种莫名的喜悦和高兴,不知不觉中便继续跟了下去。
四人先后穿过了一道墙,来到一座花园中。这花园占地甚广,也布置着鱼池、假山、水榭、凉亭,除四人的并无别的客人进来,显得格外幽静。
那老人说:“小师弟,我们先到那个亭子内坐坐,叫小四去把东西挂起来,等会儿再出去看闹热。”
华钰听那英俊的公子说:“好,就先坐坐。可是就不知挂不挂得成,如被人家搁住,便没有趣了。”
老人说:“小四是个鬼精灵,他会有办法的!”说着两人已进入凉亭坐下。
华珏站在两丈外的一棵树下,看着那公子的侧面,心想:这次走了一千多里来到洛阳,见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有八九百,就数这位公子相貌最英俊,气度最高华!自己和人家并不相识,一路跟到这里,已经不妥当了,再要跟着走上凉亭,那就更不妥当了;但如果站在这里不走,岂不更加尴尬心里不禁怦怦跳动。
方想转身离开,却见那手提出烟袋的年轻人已踊身一跃落到自己面前,怒气冲冲地说:
“你跟着我们想干什么哼,贼头贼脑的,我早就注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