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竹海异人
里面突然没了声音,半晌,“嘎”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虽然身量不足,年龄还小,但肤如玉雪,貌似桥花,眉目如画,全身都有一种聪慧灵秀之气,实是世所少见的美人胎子。
那小姑娘见到李和光披头散发,一脸血污,衣服破烂,又赤着一双脚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连退了两步。
李和光忙柔声说:“小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小姑娘尖声说:“我才不怕哩!你是干什么的,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李和光说:“我是被刚才那阵大风从天上刮下来的。请问小姑娘,你家里有大人么”
小姑娘把嘴一撇,说:“还说不是坏人,净说瞎话!哪有人都会被风吹上天的怪事,我不信!”
屋里有人接口说:“风把人吹上天也不是什么怪事,我亲眼都看到过三次,连比人重得多的马匹、骆驼也会被风吹上天哩!丫丫,你不要同人家争了,把他带进来吧。”
李和光听声音正是那高吟诗词的人说的,不禁心跳怦怦。
小姑娘说:“是,外公。”回头皱着眉对李和光说,“跟我来!”
李和光见门内是个很大的花圃,这扇门距那座楼房足足还有六七丈远,心里更是奇怪:我们在门边说话,并没有高声叫嚷,他怎么会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在屋内说话的声音平平常常的,我离他这么远,怎么听起来好像他就在我面前说的一样,简直不可思议!
那小姑娘引着李和光穿过花圃,进了个大厅。地下铺着本色的木板,厅内正面只有张条形长桌,桌子中央放了个长条形的黑漆扁盒子,旁边有把大瓷壶和几个茶杯。
桌旁有竹黄制的摇椅。地板上散放着十多个蒲团。
此外空无一物,显得这厅堂更加宽阔。整个大厅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异常。
小姑娘走到摇椅旁推开了一道侧门,说:“外公,他来了。”
那人在里面说:“请进!”李和光跟着小姑娘进了屋。
原来这是间很大的书房,迎面的一堵墙全被书架遮了,架上放满了书。书架前有张长书案,案后站着一人。
李和光见这人头发胡须都已白,但面色红红,肌肤润泽,眼光莹然,眉毛很长,全身骨秀神清,自有一种潇洒出尘,不同凡俗的气慨。李和光想起自己这时的狼狈模样,不由得自惭形秽,赶紧躬身施礼,说:晚生被怪风刮到此,今日冒闯贵府,实在不恭,还望老人家见谅!”
这老人上下打量了李和光一眼,含笑说:“风伯欺人,与你何干这事既由不得你,也就说不上恭与不恭了。请坐请坐。”指了指窗下的竹椅,李和光道谢坐下。
见对面墙上挂了四个条幅,两幅是画,两幅是字。李和光不懂画,便去看字,原来是两首七绝:
“少年豪气耀吴钩,
浪迹也曾遍九州。
无情最是韶华逝,
而今老去怕登楼。
登楼北望思王粲,
高卧东山忆谢安。
苦海兵尘犹过昔,
唯期豪俊在英年!”
都没有写上款,下款落的是“岩林老人”。李和光想:这两首诗豪迈中多苍凉之意,感慨中寄振奋之思,前一首以“怕登楼”作结,后一首又从“登楼”落笔,章断意连,颇有一唱三叹之致;字亦写得笔力遒劲。这“岩林老人”多半便是面前的这位老人家了。
这时才发觉那小姑娘早已送来了一杯茶,李和光实是口渴得紧,立刻双手捧起喝了一大口,只觉芳腾齿颊,苦涩中有股微微的甘甜之味。不禁咕噜咕噜喝了个一干二净,大声称赞说:“好茶!确实好!”
老人说:“这是叙府汉王山的珠茶,用此地天龙潭的清泉沸水所泡。茶不亚于太湖、武夷的名产,水也不比无锡、虎跑的名泉差。只不过如珍珠埋于尘埃之中,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罢了!”
回头对那小姑娘说:“丫丫,崇伯伯还没有转来,你去烧一锅水,让这位客人先洗个澡。衣服嘛,就只有换上我穿的旧衣服了。你到我房里去找些出来,连鞋袜都准备齐。”李和光很不安赶紧起立道谢。丫丫转身走了。
这老人注视着李和光问:“你方才在门外人说我是廖麻子,你看我是吗”
李和光一进来便已看清,这老人脸上光光洁洁的,不说麻子,就连痣也没有一颗,便知自己想错了。听这老人一问,不由得脸上发烧,忙说:
“是晚生胡说八道,你老人家别见怪。”
这老人含笑说:“你娃娃胆子还不小哇!霸王刀天杀星廖麻子是各地都在抓的要犯,你竟敢随口乱喊,难道不怕受牵连看样子,你不是官差;人又太年轻,当然认不得廖麻子;听你口音,应当是江苏一带的人,怎么到川南来找廖麻子呢你找廖麻子有什么事”
李和光想这件事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楚,而且也不能对陌生人说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没有声,半响才说:“晚生是听到那阙词后胡乱猜测的,请你老人家包涵。请问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离宜宾城有多远晚生蒙你老人家赐浴赐衣,实在感激不尽!待会儿还望老人家指示路途,晚生还有些小事要办,打算赶回城里去。
这老人目光炯地望着李和光,笑了笑,说:“你现下要赶回宜宾,那是办不到的。如果你一个人走也许要走四五百里,也许得走上一两千里,你走得到吗你要我指示路途,但这里本就连路也没有,我怎么能指点你呢”
李和光惊讶得站了起来,老人脸色平静地说:“你坐下,听我说嘛!我这里只有两条短短的小路,一条是通到一个山洞的;另一条是从这房屋通向天龙潭的。天龙潭也是我一人取的名。这里除了我这座房子外,周围两三百里都是天生连绵不断的竹海林山,并无第二个人家,多少年未从无外人来往,所以没有路。如不认得山形石状、溪洞走向,你就等能够不吃不睡,在这荒山野林间也许转上七八天才走得出去,也许转上十几天反而转回原来的地方,还是走不出去。
“我刚才的话决不是危言耸听。你和我素不相识,一不是我的亲人,二不是我请来的客人,我隐居避世,与人无涉,你却连实话也不愿对我讲,我怎么知道该不该送你出去呢?老实讲,我是看你不像奸诈之徒,才给你说这些话的。否则,便把你请出大门,你自生自灭好了!娃娃,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在不在理。&39;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39;我对你总比吹你上天,又丢你下来的那股怪风多点情意吧?”
一席话把李和光说得先是吃惊,后是惭愧。听这老人的话虽然说得严峻,但看他的面容却始终和蔼可亲,立刻涌起了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向这位老人家倾诉的念头,方说:“是晚生错了,晚生这就向你老人家陈…”
这老人忽然摇了摇手,高声说:“老崇回来了吗请你来一趟。”
院中有人回答说:“是,一会儿就来!”片刻后大厅内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是个身材异常高大,满头白发,双目如电,威猛得像头怒狮似的老人。他在书房中一站,李和光顿时觉得连房间都小了些。
他用疑问的目光瞥了李和光一眼,却没有作声。
老人说:“这娃娃是刚才的那阵大风吹来的。你领代去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看丫丫把给他换的衣服鞋袜准备好没有”
老崇说:“是。跟我来!”转身就走。
李和光随这老崇转过大厅后,见丫丫正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一大堆衣物,对那老崇说:“崇爷爷回来了,今天打些什么好吃的”
老崇说:“打了一只熊、一只鹿,待会儿可以吃鹿脯,熊掌明天才吃得成。”李和光听这姓丛的一次就打到一熊一鹿,又是吃惊不小。心想,熊称为山君,力大无穷,鹿又奔跑迅捷,这姓丛的老人独自一人却能猎得,本领实在不小!本来书房中的老人和丫丫说的是“崇”,李和光却以为这老人姓“丛”,两字本来同音,因此李和光便弄错了。
丫丫又对李和光说:“这都是我外公穿的,不知你穿合不合身,只好将就了。”接着咯咯一笑,说:“我的衣服太小,崇爷爷的又太大!”
李和光说:“不妨事,多谢多谢。”双手接过了衣物。
老崇把李和光领进间十分宽大的厨房,打开一道侧门,说:“就在那里面洗!”舀了一大桶热水帮李和光提了进去。李和光见那堆衣物中不仅有外衣、衣,连内衣裤和布袜都有,穿起来还合体;鞋子是双皮靴,稍微松了点。心想丫丫小姑娘的心倒是挺细的。
出来后,那老崇说:“跟我来吃饭。”又把李和光引到另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却陈设得很好,靠壁是带橱长几,几上瓶炉鼎爵,古香古色,精美异常。八仙桌上设了一双筷子,一个酒杯,酒壶,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桌旁的凳上放着饭盒。
李和光含笑说:“丛伯伯,你也来吃点。”
老崇说:“你尽管请,我已吃过了,晚饭还早。”自到一旁椅上坐下。李和光饿得慌了,也不再客套,盛起饭便吃,一连吃了四碗。那老崇见他吃得很香,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喝酒这酒是从宜宾运来的,好得很,别的地方可不容易喝到!”
李和光酙一杯,一饮而尽,果觉浓香扑鼻,清醇无比,称赞说:“好极了!”又饮了一杯,不敢多喝,站起身来。
老崇说:“老先生还在书房等候,请!”又引李和光走向书房。
李和光问:“丛伯伯,老先生尊姓方才我还未请教,失礼得很。”那老崇却说:“客人要问,自去问老先生吧!”李和光虽觉奇怪,但想伯伯既不愿说,就罢了。
那老人还是坐在书案后,招呼李和光坐下问:“饭菜还合口味吗我的衣服你穿起倒也合身。”
李和光说:“多谢老先生了!请问老人家高姓,台甫晚引导永志不忘。”
老人哈哈一笑,说:“人生聚散,如风絮飘萍,如缘尽于此,忘与不忘,有何区别我已入老境,确实先你而生,你称我‘老先生’三字便恰当得很。现下你便把想对我说的都说给我听吧!”
李和光听他说的话大有哲理,心想他是世外高人,自不必拘于俗理,也便恭敬地说声“是”,接着便把自己的身世,从如何读书、习武起,细细讲出。当讲到陶兆熊怎样杀死自己全家,打死岳父杨国时,老人说了句:“这类事多得很,然而可恶!”当讲到林颠子拦路要收改拳费时,老人哈哈大笑,说:“这个林颠子还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装疯卖颠,做精做怪么实在笑死人了!”
李和光问:“老先生认得林颠子么”
老人说:“有趣有趣,接着谈,林颠子的事你说详细点。”
当李和光说到自己如何发现了八方风雨郑中杰的阴谋时,老人说:“郑中杰历来是个小人,你如当时把事情讲给林颠子听,你的仇今天多半已经报了!”
李和光听出这老人对自己的遭遇很关切,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也就原原本本地继续讲下去。
那老人似乎越听兴味越浓,连李和光经过鄢陵,许昌等地的见闻,从灵宝起行医的经过,有时甚至为何处方,也要李和光细细讲述,还往往要问李和光当时的感触和想法。所以李和光也就越谈越没有拘束,这中间老人已亲自替李和光沏了三次茶。
当讲到这次进四川护送的两样东西时,老人十分注意地问:“人参和灵芝吗什么样子的,盒子是什么做的”
李和光又描述了一遍,老人点头说:“清楚了,你继续讲。”李和光甚至连在剑门头内遇雨时,想到陆游那首“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随后衣服湿透,又走了一段溜路,叫苦不迭的事也讲了。
那老人听了又哈哈大笑,说:“我也念首诗给你听:&39;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39;,你看,这首诗比陆游的那首如何”
李和光明:“这是老先生写的吗”
老人说:“你先别管谁写的,你只说这有诗好不好,与陆游的诗比起来怎样”
李和光想了想,说:“我觉得这首诗很好,既家壮又潇洒,和陆游的诗比,似乎很相似,但又有很大的不同。晚生读书不多,说不清楚,请老先生指数。”
老人高兴地说:“你的悟性很不错,难得难得!两诗诗意虽然相近,风格却迥然有别,一优美,一壮美,那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唉,我把话岔开了。还是接着谈你的事吧。”
李和光又继续讲,一直讲到在“丹山碧水”对岸被迫交出暗镖,如何求助于揩山帮,直至在师来山遇到大风被刮到此。讲完后,见这老人紧皱双眉,两眼盯着楼板,一直默不作声,好像在思索什么。李和光不敢惊扰他,只好等着。
半响,这老人忽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李和光,说:“我问你,如果亲仇和取回那两样东西,而今你都能做到,你要先做哪件事”
李和光毅然说:“如能做到,我要先取回那两样东西然后再去报仇!”
老人又问:“如这两件事,你只能做其中的一件,你要做哪件”
李和光惶恐地说:“可是晚辈哪一件都做不呀!”
这老人仍坚执地问:“就算你只能做到其中的一件,你要做哪件”
李和光想了想,说:“报亲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