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灭门之祸

    “梨花飞雪，杏艳蒸霞，柳丝困舞小蛮腰。微雨甚佳，嫩晴尤好，郊原绿遍离离草。

    莺已啼，蛙未噪，春犹俏。波皱云飘，漫随粉蝶过溪桥。”

    这支小曲，唱的是江南春景，倒也清丽不俗。但放到此处，却总觉有些异样。

    这时是明世宗嘉靖四年三月。镇江往丹阳去的大路边有个镇子叫渣泽，渣泽东南不过三里路的陶庄庄门前正簇拥着一大群人。

    暮春三月的江南，本应如前面那支小曲所唱，到处都有与绝美的春景相应的赏心乐事，可这一大群人中，却时时传出与祥和的春景格格不入的厉声呼喝。

    仔细看时，原来有三人正在拼死格斗，其中两人都挥动着雪亮的钢刀。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他们都圆睁双眼，咬牙切齿，满脸杀气，手中的刀直劈横砍，向对手恶狠狠夹击。

    被这两人夹攻的，是个头戴熟罗幞头，身穿软缎暗花长袍，脚着青缎粉快靴的富家公子。他年约三十五六，瘦高身材，白净面皮，眉目清秀，神气却冷傲至极。

    他好像压根儿也没把向自己拼命砍杀的人放在眼里，竟连缎袍也没有掖起，只略挽了挽长袖，便赤手空拳地与手持利刃的两人对敌，丝毫也不显慌乱。

    旁观的十几个人，虽然全都带着兵器，可谁也没有上前助战，只是面含微笑地旁观，时不时地替这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大声喝彩叫好，显然都是这位公子一边的人了。

    那位二十上下的少年姓李名和光，是渣泽镇回春药铺的小主人。老头叫“火神爷”杨固，是李和光的岳父。早年曾在镖行作过镖头，只因性子既直，脾气又十分暴躁，除了一二知交外，朋友寥寥，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也没什么出息，只得回到故乡设棚教武。这几年人老了，索性连武也没再教了。他精通十几套拳术，尤其对刀法格外熟练。

    同他们对敌的这位公子正是陶庄的庄主陶兆熊。他家里累代为官，兄长陶兆文便现任京师锦衣卫都指挥，真是个富甲一府、势压一方的贵公子。

    杨固和李和光无非区区小民，怎会向陶兆熊这样的贵公子挑衅，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以白刃相加呢？这中间自有缘故。

    原来李和光的父亲是渣泽镇的一个饱学秀才，因久考不第，改而行医，在镇上开了间回春药铺，生意上还过得去，算得上家道小康，却只有李和光一个儿子。

    李和光从小身体单薄，他父亲既懂医道，也知武功可以强身健体。恰好火神爷杨固那时正在乡下设棚教武，他们同乡本就相识，李翁便把儿子送去习了几年武，李和光的身体果然健壮了许多。

    杨固膝下有一女一男，女儿居长，名叫杨宜贤，十四五岁时便出落得眉弯目秀，体态丰腴，肌肤白腻，风姿嫣然，在乡间便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了。

    李和光的父亲由于一子单传，抱孙心切，见了杨宜贤便十分满意，一打听正比李和光小两岁，更加欢喜，立刻邀媒说合，要讨作儿媳。杨固也看上了李和光的聪明诚实，便应承了下来。李父在李和光十八岁时，便给他们成了婚。结婚后小俩口十分恩爱，对两老也能恪尽孝道，家庭之间，其乐融融。李老者心满意足也就不用说了。

    这年，李和光刚满二十，因杨固生日，李父便命李和光送妻子到乡下去与杨固祝寿。半路上恰巧与陶兆熊相遇。这陶兆熊一见杨宜贤白里透红的脸儿，水汪汪的眼睛，丰腴晶莹的肌肤，婀娜刚健的体态，便双眼发直，完全迷住了。

    其实杨宜贤也并非绝美，只不过是乡下练舞人家出身，自然同陶兆熊平常厮混惯了的成群妾婢那种柔弱妖冶，扭扭捏捏，矫揉作态的样儿不大一样。再加上新婚不久，两情融洽，又添了几分妩媚，几分光艳，更为动人。

    那陶兆熊立刻吩咐心腹家奴跟踪打听，得知杨宜贤是镇上药铺少主人之妻，李家家计也算富足，很难用金钱收买。但他总是恋恋难舍，隔了十几日听说李和光出外购药，不在家中，终于按耐不住，竟于一个晚上，踰墙越屋而入，来个“霸王硬上弓”。

    杨宜贤惊呼求救，拼死挣扎抗拒，陶兆熊即下手点了她的晕眩穴，将她恣意轻薄蹂躏了一番。

    事后竟大摇大摆的从房中开门出来，意欲扬长而去，像这类欺凌良懦，无法无天的勾当，他已经做得太多，直如家常便饭，本就没有丝毫顾忌。

    殊不知杨宜贤呼救挣扎的声音已经惊醒了李翁夫妇，他们摸索着穿好衣服，悄悄唤醒殿堂内留宿的一个伙计和一个学徒，点上蜡烛，拿着门栓、火钩和李和光练武用的钢刀，一起前来捉贼。

    正好撞上陶兆熊开门出来，陶兆熊哪能容得下他们乱骂乱打，一怒之下，抽出宝剑，竟一口气把四人全都杀了，才像没事人一般径直回到自己庄上。

    杨宜贤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遭玷污，公婆伙计学徒又惨遭杀戮，满屋血污，又气又怕，竟也上吊而亡。

    这件血案在镇江府也算是件大事，知县亲自前来勘查，判定是因奸杀人，连害五命，大为震怒，严限捕头查缉凶犯。

    众捕头倒也不敢偷懒，确实在四方访查，可做梦也不敢怀疑到陶兆熊这个贵公子的头上，不过没头苍蝇似的乱碰罢了。

    那李和光和杨固得知此事后自然痛愤万分，尤其是李和光几天前还有个和和睦睦，充满欢声笑语的家，而今却变得形影相吊，满眼凄凉惨淡，真如噩梦一般，却又是个实实在在 ，永远过不完，醒不了的噩梦。

    而且这杀父母，辱爱妻的凶徒究竟是什么人？不说姓名相貌一无所知，简直是踪迹全无，毫无影象！满腔忧愤却又无从发泄，白天昏昏沉沉，如痴如醉，晚上思父母，念爱妻，伏枕哀泣。不到半月便已形消骨立，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你道此事便只有陶兆熊一人心里明白，却也不是。

    那晚李家惊呼惨叫的声音，也惊动了隔壁卖鞋帽的田老汉，他由壁缝中瞥见在李婆婆高擎烛台的烛光中，陶兆熊怎么连劈数人，血溅满屋，当时便吓得站都站不稳。

    田老汉虽然一眼便认出了陶兆熊，但他心知此人权势熏天，大官大府常与往来，若被他知道自己看到此事，定会遭他杀人灭口，甚至全家的性命也难保全。所以半点也不敢向人吐露，就是以后官府几次来查问，他也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敷衍过去了。倒是这阵看了李和光哀伤欲绝，生不如死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悄悄把看到的情形对李和光说了。又再三叮呤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陶兆熊这贼子罪恶滔天，总有一天会遭报应。贤侄这时千万不能鲁莽。这恶贼势力很大，大官大府都与他家常有往来，他大哥陶兆文现下又做着京城里的锦衣卫都指挥。无论官私两面，我们这时伸张出去，都像鸡蛋碰石头，动不了他半根毫毛，枉自遭他杀人灭口！贤侄只需牢记在心，以后总有时机报仇雪恨。你有血海般的深仇大恨在身，还要保重身体。&39;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39;，像你这阵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如何能成？假如有个三长两短，又怎能报仇雪恨？”

    李和光虽然年轻，确十分聪明，尽管悲愤欲绝，也知田老汉的话确实是金玉良言，当下泪流满面的谢了田老汉，强忍下揪心的痛苦，把念头转向如何对陶兆熊报仇上，精神反而振作了起来。

    李和光知道岳父性情暴躁，开初还不敢向杨固提起，但他白天黑夜都想的是报仇，这满腹心事，没有个可以倾诉之人，忍了十多天终于忍不住便向杨固说了。

    那杨固绰号“火神爷”，真是性如烈火，听罢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抓了把单刀在手，就往陶庄奔，要去杀陶兆熊全家以雪心头之恨。李和光赶紧搁阻,却被扬固“呸”了一口,指着他鼻子大骂道:“你究竟是不是人,还有点儿血性吗杀父杀母辱妻之仇不共戴天,你还忍得下来!你怕死不敢去,老子一个人去!大不了把这条命交到那恶贼手中就是了,总比贪生怕死,比狗还不如地活在这世间强!”转身快步向陶庄走去,连头也不再回。

    李和光怕他有事,也拿了刀急忙赶去。

    庄门口的庄丁见杨固和李和光提着雪亮的钢刀，凶神恶煞般的闯来，哪能让他们进去，刚一阻搁,就被杨固拳脚齐施,打翻了几人,其余的忙把庄门紧闭,进去禀报。

    杨固进不了门，只得在庄外破口大骂。

    隔了一阵子,庄门忽然大开,那陶兆熊安然走了出来,身后拥着一群执刀提枪的家丁护院。陶兆熊不等杨固开口便抢先说:

    “你们两人无凭无证,胆敢诬陷宦门子弟,满口胡说!并还提刀动杖上门搅闹,意欲白昼行凶!我本应把你们捆送官府治罪……。”

    说到这里把冷傲的目光扫了二人一眼,盯着杨固说：“不过,杨师傅是武林中人,外号“火神爷”,也还有点小小的名声,我如那样办,武林中的朋友会说我姓陶的仗官府之势压人。嘿嘿!你们不是说我与你们有杀女杀妻杀父杀母之仇吗现下就算是我杀的,你们两人尽管动刀向我招呼,姓陶的不要帮手,就我单身一人来接着,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惊人艺业,敢在我陶庄这么张狂!”

    当即把袖口略挽,几步抢到场心,喝令家丁退开,脸含讥笑地向杨固、李和光招手说,“来呀,你们爷儿俩一齐上,免得陶爷多费手脚!”

    那杨固早就憋足了气,两眼通红地一直盯着他,听他说完,怒吼一声:“你小子总算有种,好,接招!”像猛虎下山般腾身扑去,搂头便是一刀狠劈。

    陶兆熊身形微侧避开。李和光也奔到侧面，刀斩左胯,陶兆熊斜行一步,这刀落空,突然一个摇莲腿扫向李和光右膀,迫得李和光赶紧倒退几步。

    杨固钢刀斜砍,“白鹤抖翎”,直取右肋,陶兆熊陀螺似地一转,闪得灵便之极，却呼的一拳直击杨固下颔。

    杨固“琵琶遮面”,刀削陶兆熊手腕,陶兆熊右臂微曲,却一掌按向杨固小腹,使杨固不得不撤步自保。

    不多一会儿，双方已互拆了三十余招。这陶兆熊在杨固与李和光两柄钢刀的夹击之下,虽然赤手空拳,却仍旧进退如风,时时还出,拳路舒展,招数狠辣,反而威势十足,稳佔上风。杨固不禁大为惊诧,他原本知道陶兆熊是武官之后,自幼习武,但总认为这等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哪能有什么真才实学,料定最多十招,自己便能活劈了他,殊不知这恶贼的武功竟高得出奇。暗想:照这样下去,这仇可就难报了!

    当下把心一横,招呼女婿说:“和光!我们与这恶贼拼了，两条命抵他一条命罢了。”

    一咬牙,连使险招,再不顾及自保,安心与陶兆熊拼过两败俱伤,对准陶兆熊身上要害一派狂劈猛砍,刀光闪闪有如狂风雪。李和光也心领神会,一味用进手招式,每一刀都劈得呼呼直响。

    那陶兆熊双眉倒竖,冷笑一声说:“要拼命,哪有这么容易！”忽地拳势一变,步幅小,但移动极快速,出手短,但招数报凌厉,纯用抓拿点戳,手指忽伸缩思，时而弯曲如钩，时而骈指如戟，阴狼妻辣,怪异非凡,十分之中以八方对付杨固,仅以两分对付李和光，迫得两人顿时手忙临乱。

    原来这陶兆熊的先祖陶鲁是员身经百战,力数万人的勇将,不仅智谋过人,而且马步功夫都十分厉害,曾经随总督写务都御史韩雍大破大藤峡,战功赫赫。

    那次大战之前,他从十五万精兵中选拔了二百五十名勇武超群的劲卒，又用重金礼聘了五十位奇才异能之士,组成总数三百的亲兵,号称“陶家军”,果然大获全胜，从此威名远播。

    陶鲁与这三万名武勇杰出的豪杰日夕相处,武功上自然得益不少,造诣不凡。陶兆文、陶兆熊虽然不肖,但确是这位名将的后人,所以陶兆熊仅凭家传的武功,便已超过杨固甚多甚多。再加上他又曾拜名宿“魔剑铁爪”沈隆为师,练成了昆仑绝技“阴截爪”。此时他阴截爪使了出来，那杨固不仅从未见过,简直连听也没听过,怎么招架得住。

    片刻间,杨固后肘被拿，钢刀脱手,方想侧身后退，左胸突然挨了记重重的肘锤，咔嚓一声，肋骨被打断了三根，两眼发黑，连喷了几口鲜血，顿时软瘫在地。李和光大惊之下，挥刀乱砍，大失法度，风市穴上中了一指，刚觉半身一麻，又被陶兆熊一脚踢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