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后悔吗
前头,朱纹臣属们已经将那口空棺材放入洞中预留的位置上。
咚的闷响过后,两副棺材登时靠在一块儿,一个密合着,一个敞开着。
上头,竹枝架成的一小片屋檐替两副棺材挡掉大部分的冷雨,高挂的红灯笼被雨滴打得轻轻晃着,光芒忽忽烁烁,将缀下的漂亮流苏晃出了扑朔迷离的光影。
朱纹臣属和避霖臣属都退到了竹丛外,贺成昭抱着关赐来到洞口边,停住了脚步。
他垂下眸子,望着靠在一起的两副棺材许久,俊美的脸庞上好似露出一点笑,但双臂却依旧紧抱着关赐的尸身,迟迟不肯放下。
周澜熙便一直替他撑着红伞,陪着他沉默。
“我把我的骨灰坛给偷来了。”贺成昭开口,“明明是我的骨灰,居然还挺难找的,那个老家伙把我放在很远很偏僻的地方,大概,是不想我死了以后还祸害他孙子吧。”
周澜熙语气有些沉:“难为你了。”
贺成昭又沉默了会儿,抬起眼眸望了望:“看起来好像有点随便啊,灯笼是不是有点少,也没有鲜花什么的,你觉得呢小熙?想想好像也不太合礼制,唉,因为我不太懂这些,巷里居然也没有人懂。但是,但是不能再等了,我不想……看到他烂掉的模样。”
周澜熙心口发紧,她深吸一口气,确定自己稳住了声线,才答:“我觉得很好。灯笼很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贺成昭,真的。”
“我还以为你会怼我呢。”贺成昭道,“我是不是……是不是该放下他了?”
周澜熙半晌才轻道:“放吧。”
贺成昭点点头,似乎也觉得是时候了,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颤抖的手依旧紧抱着尸身,没有放下。
周澜熙没有催促,她发现自己执伞的手也在轻轻发颤,指头不禁握得更用力些。一股巨大的酸楚在心口扩散开来,一路往上漫延至鼻腔,她敛下眸子,强行忍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泪意。
他们俩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其实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真正的关赐还在外头,在大殿里等着他们。
可浓烈的悲伤就如这终年不停的冷雨般,无法遏止。
终于,贺成昭跪下身子,仿佛用尽了他仅剩的所有清醒和理智,小心翼翼地托稳关赐的身体,慢慢地放入棺材。
周澜熙为他撑着伞。
贺成昭低垂着头,笑着说:“这样把身体葬在一起,我们也算是在活着时真的在一起过了吧?像所有走过婚礼的人一样。”
他一直跪着,没有起来。
喧哗的雨声里,周澜熙听见他在低声哭泣。
贺成昭抬手抹眼睛:“哈哈,可是我怎么好像……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开心呢。”
周澜熙收了自己的伞,蹲下身,与他共撑那把红伞。她睫毛颤抖,手却拿得很稳,不让任何一滴雨溅到他身上。
贺成昭像孩子般啜泣着,两只手胡乱地抹着眼泪,不过这次他记得把荒宴先别到腰际,没有让它掉到地上去。“你们说萧淹他杀了桂肃君,又想把桂肃君复活,很荒谬,但我觉得挺合理的……萧淹他肯定就是后悔了吧。”贺成昭哽咽道,“他如今为桂肃君做到这种地步,他肯定是因为,超级后悔的吧……”
周澜熙:“你后悔吗?当初那一跳。”
贺成昭轻哑地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不后悔。”他把脸埋进围巾里,闷声道,“就是我害死关赐的你知道吗?就是我。我如果不去跳,后面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关赐不会受伤,不会被萧淹囚禁,不会最终选择一死……还有你,小熙。如果你弟弟没死,你肯定,会活得好好的。我害死了所有人。是我啊。”
周澜熙:“害死所有人的是萧淹,不是你。如果不是他,你害死的只会是你自己而已。”
贺成昭哭得很厉害:“我不该跳的……”
周澜熙轻声道:“你当时生病了。你控制不住的。”她闭了闭眼,“这世上总有很多控制不住的事。”
贺成昭:“如果关赐从没遇到我该有多好。他那么完美,那么好,却因为我变得那么不幸……你记得吗,他像天使一样啊,他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可是你看,他居然,变成厉鬼了,他心中的恨连寒凉雨都浇不熄,哈哈,连我都还会受到雨的影响呢,他居然……他恨着谁呢?他如果恨我该有多好?那么我也许,还有办法能救他呢……”
周澜熙也不禁一默。确实,若在以前让她说这世上有谁最不可能成为厉鬼,那她绝对会选关赐,因为关赐看似疏疏淡淡不染凡尘,实际上却是一名性情无比宽容,且愿意去爱人的那种人。
没想到最终,关赐成了寒凉雨下无坚不摧的存在。
周澜熙:“你大概是因为当初摔进萧淹的阵法里,精神上受到冲击,才会扛不住雨。关赐……也许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恨。”
贺成昭哽咽着闷闷道:“你好不会安慰人。”
周澜熙:“……”
贺成昭猛吸一口围巾,终于肯露出眼睛来。他凝望着棺材里的关赐,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的滑过关赐冰冷的脸庞。
“他真美。”贺成昭带着鼻音迷恋地说,“他连死了都这么好看。幸好他没见过我死的模样,我当初,一定死得很难看吧。”
周澜熙微顿了下。她不确定常瀚有没有看见过她死的模样。
贺成昭:“我记得萧淹还和我说过呢,说他挪过我的尸体,把我挪到附近比较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让我谢谢他,不然我就要曝尸在外了,说不掉还会被熊吃掉。这么看来,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哈哈我也没有摔成肉泥呢,还移得动啊……”
周澜熙冷嗤道:“谢什么谢,我看他是怕人发现他崖下的那个可笑阵法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程度,居然还妄想抄润停的阵法,失败简直是──”
旋即,她脑海猛然闪过一个念头──等等,失败?
她蓦地想起在轮回灯中,萧淹利用她呈现的那一幕。
萧淹想要知道雾走鬼巷里所藏的复活阵法的全貌,所以从她的经历中撷取出她“初次见到”那个阵法全貌的那一刻,好将阵法的完整样貌给记录下来,以便复制。
按理来说,这个思路并没有错,甚至是最保险的,因为她确实就是雾走鬼巷的主人,即便她没有参与阵法的制作,她身边也充满了阵法的信息,更甚至于,她就是润停用阵法复活过来的。
在她诞生的那一刹那,绝对见到了雾走鬼巷阵法的全貌。
换句话说,当萧淹抱持着这个想法启动轮回灯时,轮回灯所呈现的,应该会是她诞生的那一刻才对。
……可轮回灯呈现出来的画面,是什么?
居然是润停抱着年幼的她,被桂肃君追着,跑进大雾之中。
这才让她初次见到了早已存在于大雾之中的阵法。
这意味着,她根本不是诞生在雾走鬼巷。
周澜熙瞳孔微缩。脑海里好似掀起了惊涛骇浪,各种各样的细节霎时纷至沓来,她倏然想起,润停曾经对桂肃君说过一句话。
──“我原本以为自己一次就会成功的。没想到,我也有失败的时候。”
失败。
润停失败过。
雾走鬼巷里的那个阵法,是润停最初失败的那一个。
而失败阵法的产物只有那群样貌各异、嗜杀残忍的邪祟,没有她。
……那她是在哪里诞生的?
周澜熙简直毛骨悚然。
显然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成功的阵法。
从未被人发现过。
可是到如今,她光是想想润停这数千年来镇守的地方,成功阵法的位置就显而易见──
避霖鬼巷。
那个由润停鬼王独创,成功将其执念给“复活”过来的禁忌阵法,就在所有鬼差的眼皮子底下──全阴间最繁华耀眼的避霖鬼巷。
并且,那个成功阵法此时必定还在。
所有触犯世间规则、撼动两界禁忌的术法,都不可能被轻易毁去。它们会成为这世上无法忽视的一道刻痕,深深地烙在它们首度现世的地方,如同凶手遗留在犯罪现场的一枚污浊的鞋印,擦不去,抹不掉,成为时间洪流也洗刷不掉的一件确凿的罪证。
雾走鬼巷中那个失败阵法的痕迹尚且如此明显,真正成功的阵法,只会更加鲜明。
它一定仍清清楚楚的刻在避霖鬼巷之中。
润停一向恣意逍遥没心没肺,哪里有趣他就溜哒到哪里去,这样的性子却愿意在避霖鬼巷停留上千年,如今细想,确实反常至极。
避霖鬼巷里,存在着润停无法离开的理由。
那个成功阵法……它恐怕,还能用。
周澜熙简直能听见自己那不存在的心脏在狂跳。
润停最初,不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才建立避霖的。
他是在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禁忌赎罪。
他必须留在那里,守着那个再也不会消失的阵法,永远不能走。
雾走鬼巷有肆虐的邪祟,本就没有谁能抵达阵法的中心,而避霖鬼巷,则必须有他在。他一走,复活阵法一暴露,两界必定大乱。
周澜熙头皮发麻。连她都能想到这些,轮回灯的主人萧淹会想不到吗?
经过轮回灯一事,萧淹肯定已经察觉到异样。比起大雾弥漫、有残暴恐怖的邪祟群起护航的雾走鬼巷,避霖鬼巷并不难攻破──只要地府齐心协力的话。
萧淹甚至都不用像之前一样,为了减少在雾走鬼巷逗留的巨大风险,而非得要看见阵法的全貌好复制一个出来。
现在他只要伺机闯进避霖鬼巷,找到阵法,将其启动即可。
如今避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在地府各司的集中攻势下,萧淹本人甚至都未必需要直面实力莫测的润停鬼王。
只要避霖陷入混乱,萧淹就几乎等于握足了五成的胜算。
桂肃君被“复活”的机率,简直高到恐怖的地步。
可那复活出来的会是桂肃君吗?
绝对不可能。
复活出来的,只会是邪祟而已。
一个无比强大、能号令众邪祟……还长得和桂肃君一模一样的怪物。
周澜熙蓦然起身:“糟了。”她对贺成昭道,“我得立刻回避霖。”
贺成昭依旧维持着跪姿,没应声。
周澜熙:“萧淹恐怕是要──”
贺成昭忽然间歪倒在地。
他蹙起眉,紧紧抓住心口,痛苦地蜷缩起来,开始咳嗽。漂亮的红灯笼光芒中,周澜熙看见一缕缕的魂血从他唇边散溢出来。
周澜熙瞳孔剧缩:“……贺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