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刑
常瀚在一阵剧痛中苏醒。
那痛楚实在是剧烈得不寻常，他闷声咳着，想抬起手往剧痛的肩骨处摸去，却听见一阵沉重的链条声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他顿了下，指尖还是摸到了肩膀──有个冰冷的刑具刺穿了血肉。
……好疼。
身体似乎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不断渗入骨缝，常瀚轻缓地呼吸着，却很难缓解那扩散全身的剧痛。两边的肩膀似乎都遭到某种刑具刺穿勾住，手腕脚踝也全被刑具给贯穿，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淹满地板的血滩。
这出血量，得尽快通知输血才行……他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旋即，他糢糢糊糊的视野又清晰了一层，他发现那血滩上，倒映着忽忽烁烁的黯淡火光。
烛火的光芒。
常瀚彻底清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那被鬼差们群起围攻的危急场面……小熙，小熙在哪？常瀚心口蓦然升起的恐惧有一瞬间压过了无所不在的剧痛。这种眼熟的刑具和酷冷的牢房地板……他们最终还是被狱刑司抓住了？
“醒了？”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没想到你还能动，看来是不够疼。”
常瀚深吸一口气。
他撑住地面，缓缓地坐起来，光是这轻微的使力，他就明显感觉到鲜血从身上的各个伤口涌出来，带来一种恐怖的虚弱感。他眉间蹙起，一时间没能忍住，被痛苦激得呛出一大口血来。
“我劝你不要再动了。”那声音又道，“你就躺着，回答我的问题。”
常瀚再次深吸一口气，硬是将自己给撑坐起来，许是伤势过重的缘故，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生锈了似的，变得艰涩且难以控制。不断流逝的血液和体温让他的指尖不断发抖，但他的声音却没有颤，依旧又稳又好听。
常瀚轻叹：“先生，您真是……对我毫不手软啊。”
狭小的牢房内，一张邻近牢门的铁椅上，坐着的正是狱刑司司长。
狱刑司司长挺直着背，坐姿端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外头似乎无人看守，唯有狱刑司司长那具有强大压迫性的气息蔓延在空间里，他表情严肃，目光深沉，手指上似乎勾着什么东西，正轻轻地晃着。
室内的光线不知为何调得很暗，让人很难看清楚周遭的细节，但常瀚不需要细看，就能明确感知到狱刑司司长手里勾着的是什么──他的鬼差令牌。
常瀚的目光凝滞一瞬。
狱刑司司长手指微动，掐着他命脉似的掐了掐那令牌的挂绳，道：“给你一个自首的机会。”
常瀚静默一秒：“我都被抓住了，还算什么自首呢？”
狱刑司司长：“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机会。”
常瀚：“您的特殊待遇堪称千年难见，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您愿意对我破例呢？”
狱刑司司长：“你尊称我一声先生，但说到底，我们两个是平级。这是我给你的最起码的尊重。”
常瀚：“可您支开了外头所有人。您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秘密吗？”
狱刑司司长：“换做任何一位司长沦落到我牢里，我都会在他受刑的时候，为其支开属下。我说了，这是尊重，你若想让别人看见你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我就替你把人都叫回来。”
常瀚低笑一声：“没想到您还愿意顾及我的面子。多谢。不过我脸皮倒是挺厚的，不在意这点小事，您大可去忙别的更重要的事，不必亲自在这里看着我。”
狱刑司司长：“比起你，倒也没有更重要的事了。”
常瀚一听，顿时心头微松。
看来狱刑司并没有抓住小熙。
让地府这些年来遍寻不着的“邪祟头子”绝对比他这个前任司长更为要紧，除此之外还有贺成昭，曾经逃出狱刑司大牢的成昭鬼王必定会受到狱刑司司长的强烈关注。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被抓住，狱刑司司长不可能有闲心在这里坐着等他醒。
看来只有他一个人被抓住了。
真是个好消息。
常瀚闷咳几声：“那您恐怕，咳，得找点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了。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呃咳……”
贯穿他血肉的刑具猝然绷紧，恐怖的撕扯感几乎要将他的内脏给活活扯出来，常瀚登时呕出一大滩血，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但很快的，刻印在刑具上的咒文散发出冰蓝色的光芒，尖锐的寒意贯彻整副刑具，从内而外，将常瀚再次活生生地冻醒过来。
刺骨的寒冷直接贴着内脏和骨骼炸裂，常瀚的身体猝然弹动一下，疼得几乎发不出声，微张的唇里涌出大量的血，其中还夹杂着点内脏的碎块。
他脑子发空，呼吸停止，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死过一遍。
狱刑司司长的声音响起，恍恍惚惚的，像恶魔在呢喃：“……是否曾于在任期间，杀了桂肃？”
常瀚睫毛颤动，紧绷的肌肉在剧痛的巅峰过去后稍稍一松，空气一挤入气管，他就剧烈的呛咳起来，可怕的碎肉就伴着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
狱刑司司长：“回答。”
常瀚：“……我没有。”
狱刑司司长：“没有？”他神色冷厉，并没有浪费时间追问下去，而是直接换了下一个问题，“你是否曾于在任期间和润停鬼王勾结？”
润停？为何提及润停……常瀚疼得有些恍惚，强撑着想到，难道是润停出手救走了小熙他们？
狱刑司司长：“回答。”
常瀚轻哑道：“……我没有。”
狱刑司司长：“你是否曾于在任期间和雾走鬼巷的邪祟头子勾结？”
常瀚：“我没有。”
狱刑司司长：“你是否知道，润停鬼王和邪祟头子之间的关系？”
常瀚轻抿住唇。他无法在刑具下说谎，只能选择沉默。
狱刑司司长：“据你所知，那种有活人外貌、能以假乱真的邪祟，有多少？”
常瀚不回答。
于是刑具再次启动，将他抛入死亡的临界点，残忍地将他的身体和神智都折磨一轮。
狱刑司司长：“回答。”
常瀚：“……您说，有活人外貌的邪祟……可为什么不能是，恰好有邪祟眼睛的……活人呢？”
狱刑司司长：“我劝你不要多做狡辩。”
常瀚：“您……见过，邪祟是怎么诞生的么。”
狱刑司司长沉默一瞬。
常瀚咳着笑了一下：“您没见过。除了老师……整个地府中，根本没人见过。关于邪祟的定义，本就……非常的粗糙。您真的笃定，她是邪祟吗？”
狱刑司司长陷入了更长的沉默。他支开其余属下，除了他口中的尊重，确实有一部分是想从常瀚这里得出一些隐秘的信息。因为有不止一位狱刑官向他汇报，在不久前的那场激战中，他们在砍向那邪祟头子的同时，看见了她的魂血。
邪祟拥有不死的肉体，可那肉体却是个没有魂魄的空壳。
邪祟是不该流出魂血的。
狱刑司司长：“轮不到你来反问我。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常瀚忍着痛楚，一时没有吭声。
事实上，就他目前所掌握的资讯，没有一样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狱刑司司长虽然严肃公正，鲜少偏私，但说到底仍旧是地府的人，比起他这个“背叛者”，狱刑司司长更有可能相信萧淹，甚至与之共享资讯。贸然将线索托出，只会让他们这一方更难行事，落居被动。
必须提防地府的意识让常瀚非常不适应。他勉强调动所剩无几的精神，去思考要如何透露萧淹的罪行，狱刑司司长就忽然开了口。
狱刑司司长：“你知道你老师对整个地府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吗？”
常瀚本就因剧痛而很难集中的思绪被猝然打断，很是怔了下。
狱刑司司长低声道：“桂肃，他就像个定海神针，只要他在，无论地府即将面临怎样巨大的困境，都能战无不胜。他是所有人的信念依托。他能够在所有鬼差严格恪守的那份万年不变的法则里，融入一点恰到好处的柔软，让所有人在奉命执行的同时，笃信着自己的使命。”
他将常瀚的鬼差令牌收入掌心，缓缓握住。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做不到。桂肃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永远无可取代。可这样的桂肃君，却是有秘密的。至死都没有透露的秘密。”狱刑司司长注视常瀚，“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常瀚：“您都说……咳咳，您都说老师他至死都没有透露了，为什么还认为……我会知道？”
狱刑司司长：“你是他极为重视的学生之一。他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对你泄露过。”
“之一。”常瀚眸光微凝，轻道，“那您不去问问萧淹吗？”
狱刑司司长停顿一秒：“你在暗示什么？”
“自从老师死后，您就极度不信任我，我说的话，您大概很难听进去。”常瀚道，“是，我确实嫌疑很大，但是……咳，我从来，没有认罪过。无论您如何对我用刑，我都没有认过，比起我很能扛住折磨这一点，您能不能开始考虑一下，我确实是无辜的这一可能性？”
常瀚稍稍直起身子，身上的枷锁叮当轻鸣，他直视眼前这位高大肃穆的男子，轻缓道：“萧淹在我们对峙的时候，指控我的那番话……里头有多少，其实是他自己干的呢。”
狱刑司司长瞳孔微缩了下。
旋即，他勃然大怒：“你，胆敢，用你的嗓音蛊惑我！”
强大的威压如千钧之石般重重压下，角落里晦暗的竹火有一瞬间爆亮如昼！
常瀚被这恐怖的气场骤然压倒在地，身上的所有刑具都在同一瞬间启动，齐齐往他骨血深处钻，撕碎他的内脏和血管，惊人的剧痛在体内炸开，他的心跳有那么一秒休克骤停。
旋即，如地狱轮回一般，他的意识再度被强迫回归。
他双眼失神，口鼻里全是血，太窒息了，无法呼吸。
他的嘴唇微动，颤抖着呛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狱刑司司长皱起眉，倾身去听。
常瀚说：“这好像，不是我的手啊……”
下一秒，他空洞的眸子瞬间焦距，黑漆漆的直盯着狱刑司司长。
“原来……您根本没有抓住我啊，先生。”
狱刑司司长僵住。
常瀚轻哑地笑了起来：“把光线，调得这么暗，是怕我发现……咳咳，这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刑具‘活人骸’吧？我就说，这种出血量，怎可能还不死。直接用命牌把我的魂魄调过来，您可真是……太狡诈了啊先生。”
他慢慢抬起手，屈起滞涩的指关节，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狱刑司司长立刻感知到自己握在手里的鬼差命牌轻轻一颤──连接其上的魂线被彻底截断了！
狱刑司司长瞪大了眼，永远沉肃的脸上破冰似的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沉声道：“你的魂魄本就虚弱，不能没有命牌，不想死在外头就立刻接回去。”
“咳咳既然，您这么担心，那您自己找牵魂官……咳来接回去吧。”常瀚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再见。”
语毕，倒在血泊中的“常瀚”颓然脱力，彻底死寂。
下一秒，避霖鬼巷伞铺下的亡钟花海中。
常瀚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他琥珀色的眸子依然失焦，剧痛的馀韵仍在激烈地折磨他，他猝然坐起身，呛出一大口鲜血，好半晌脑子里全是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似乎有谁按着他的心口，及时替他稳住他那虚弱易碎的魂魄。
常瀚急喘几口气，有点迷茫地抬起头，竟对上润停鬼王笑眯眯的脸。
润停熟稔地对他说：“你回来啦。”
常瀚还是懵的。疼懵的。
“我差点就要出手了呢。”润停愉悦地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