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精准献祭
地府轮回司,掌管着和轮回相关的一切事宜。
包括抓捕私逃到阳间的偷渡客外、护送即将转世的亡者们渡过轮回川等等,全是轮回官的工作。
偶尔,轮回官们也会依照审判司对亡者的评价,给予亡者祝词。
祝词会铸刻在亡者的魂魄上,陪亡者走过下一世的人生。
它可能是一份祝福,也可能是一道诅咒,将在无形中影响着此人的人生。
大概每一千人中只会有一人得到祝词,而能够得到祝词的,通常是前世至善至勇,或罪大恶极的人。
周澜熙盯着常瀚身上的祝词。
她从前也只听润停提过祝词的模样,并未亲眼见过,不过此时照着润停描述的特征仔细辨别,依旧能够将它和护符区分开来。只可惜她不是鬼差,读不出那道祝词代表着什么意思,所幸比起诅咒,“活命的运气”听起来显然更像是一份祝福。
轮回官的祝福大多和此人极致的善意有关,想来周澜熙并没有看错,常瀚确实就是那种甘愿救人于水火的性子。要让拥有这种性情的人背离轮回的规则,私逃到阳间来成为夺人肉体的偷渡客,常瀚恐怕是遭遇了某种极大的刺激,让他的信念动摇,遂干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
然而,其中还是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常瀚既然连千分之一概率的轮回官祝福都能拿到,代表他是地府认证的“好人”,那又为何还会在狱刑司受刑,导致魂魄变得这么虚弱?
再者,他是个偷渡客,也就是避开了轮回司偷渡到阳间,还偷盗他人肉体的家伙。可既然避开了轮回司,就等于避开了轮回官,连轮回官的面都没见到,那这祝词又是谁给他的?
太奇怪了。
周澜熙心想:“他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我应该离他远一点。”
然而想归想,她的身体却似乎并不听从于理智,定定地待在常瀚身旁,等着他醒。
手机上的倒计时还有七分钟,每一秒都犹如一个世纪般长久,周澜熙盯着手机屏幕,突然就想起一件被她忘在脑后的事情──
方才在上面步道看见的,那两个撑着黑伞的家伙呢?
那两个撑伞人刚才分明就在她现在的这个位置,怎么下来后反而没见到?
难不成他们暗中藏在附近?
周澜熙瞬间紧绷起来,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全是蓊郁的森林,除了常瀚躺着的这小片地方,森林中的阳光十分稀疏,光线晦暗,若有什么人无声无息地藏身在近处,未必能立刻察觉。
周澜熙仔细观察了会儿,低声问蹲在身旁的贺成昭:“你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别人?撑着黑伞的,两个。”
贺成昭正低着头拔杂草:“看见了。他们走远了,很恶心。”
周澜熙讽笑:“你还有脸说别人恶心?”
贺成昭又拔掉一撮草,神秘兮兮地说:“我光看他们的背影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就是那种,很风骚的味道,你懂吗?”
“……”周澜熙冷酷道:“不懂。”
贺成昭啧一声,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弄不懂:“就是……就是鬼差的风骚味啊,你没见过鬼差吗?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他支吾半天,只强调,“有一种味。”
周澜熙静默一秒:“你是说,他们是鬼差?看清楚他们穿什么颜色的了吗?”
贺成昭:“他们披了像斗篷的东西,看不见。”
周澜熙:“……所以你的依据,就只有那什么‘风骚味’?”
贺成昭:“当然!”
他还露出一种“有这一点不就够了吗”的表情。
周澜熙:“……”
她感到无言以对。
不过贺成昭好歹在狱刑司大牢待了十年,每天都和鬼差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他用直觉判断对方是否为鬼差,周澜熙认为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
贺成昭嗖嗖的一连拔掉好几撮草,问:“哎你什么时候要杀我?你要怎么杀?用刀吗?你什么时候──”
周澜熙:“催什么催,吵死了,你先给我──”
她突然顿住,发现裸露出来的土地上竟有某种奇怪的痕迹。
那种痕迹就象是有谁将粗绳深深地按入泥土里,再用大火燎过的模样,过了很多年,杂草长在上头依旧显得特别蔫。
贺成昭也注意到这些痕迹,顿时拔草拔得更起劲了,激动道:“啊对了,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我刚才下来的时候就突然想到,我死的时候好像见过阵法一类的东西,很大,而且在发光哦。”
死的时候看见很大的阵法?但阳间怎么会有阵法这种东西?
周澜熙站起来。
地上这些痕迹很旧了,一看就知道不是近期的东西,焦黑的线条在杂草下交缠粘连,一眼望不尽,似乎是一个无比巨大的阵法。
这个阵法的纹路外疏内密,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是偏外围的部分,线条比较疏阔,越往纹路密集处走,就越靠近刚才下来的那段坍方土坡。
周澜熙低着头,沿着旧痕走向土坡,停在那个有三层楼高断面的地方。阵法的线条有不少被压在土坡底下,想来是先有阵法,尔后才出现压过阵法的土石坍方。
周澜熙:“所以这里就是你当初自杀的地方?”
贺成昭也跟了过来,脚上的断链叮当轻响:“嗯,我就是从上面的瞭望台跳下来的,当时还没有这个坡,所以我摔死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他指着巨石堆砌的断面,“被压在底下了,大概再也看不见,很可惜。”
所以塌方是这十年间发生的。
事实上,自然坍方所造成的土坡,整体应该比较偏向滑梯状,底端鲜少会有这种近乎直立的断层。这个突兀的断层看起来更像是有谁为了查看底下的阵法,特意挪开土坡的尾端,才造成这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土壁。
周澜熙轻蹙着眉。
她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个阵法的模样,可最关键的中心点被坍方压住了,就凭外围这些稀疏的线条,她有点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
难道刚才那两个撑黑伞的鬼差就是来查看阵法的?这是地府的东西?
可既然是地府的,来查看的鬼差又为何要遮遮掩掩,生怕被识破身份?
周澜熙灵机一动,问:“你最初遇到不知脸的地方是这里吗?”
贺成昭想了想:“对。我当时刚死,脑子很不清楚,只记得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满容易记住的,所以后来在狱刑司大牢里,他又和我说话时,我就认出他了。”
周澜熙皱着眉头。
难道不知脸是地府的人?就如同润停所说的,地府里出了个叛徒,不只帮贺成昭越狱,还在更早之前就在阳间私设阵法?
这阵法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她又问:“你怎么判断这个阵法当时在运作?”
贺成昭:“在发光的话就是在运作吧?”他努力回忆,“我跳下来后就摔在它上面,它的光有点像月光,不刺眼,但又挺亮的。我当时肯定是直接摔死了的!先前我要跳的时候,明明没看见底下有东西在发光,我肯定是死后脱了体才看见它。”
周澜熙听着,突然嗤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拍拍贺成昭的肩:“你选什么地方死不好,非要选这里,还恰好撞上别人启动阵法的时机?真是了不起啊成昭鬼王,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她冷睨贺成昭一眼,“你完成了一场精准的献祭。”
贺成昭表情茫然了一瞬。
“你是自杀的,还死得那么决绝,简直是心甘情愿地跳入这个阵法的中心,用命来祭它。这几乎等于是活祭了,想必不知连当初也没想到会这么幸运,竟会突然天降祭品,有你的热情帮助,这阵法就算是残的,也能成。”周澜熙道,“我算是理清楚了,根本没有人刻意把你弄成厉鬼,你是自己把自己给坑了。活人献祭,魂魄一定会受到震荡,你身上那股能媲美百年厉鬼的鬼气是阵法回馈给你的,可你神志不坚,控制不住,所以……你才屠了宴会,酿成了大祸。”
她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低哑恐怖,就连贺成昭都打了个冷颤。
“所以,是意外。”周澜熙轻喃,“小御的死居然真的是,意外。”
就如同十年前那些被说成是因“大地震”而死的宾客一样,周澜御的死,实际上就是一连串的意外所造成的结果。
周澜御不是什么阴谋或欲望的牺牲品,甚至就连杀死他的贺成昭,在动手的当下也不存在什么明确的动机。他就如同走在大马路上被大货车撞死一般,死得毫无理由,几乎可以说是……运气不好。
因为运气不好,所以成为了灰飞烟灭的那一个。
周澜熙伫立在原地,死死盯着贺成昭,许久不动。
这十年间,她无数次想象过杀死凶手的场景,每一次想象,似乎都能稍稍缓解她被仇恨凌迟的痛苦。
然而此刻再想,居然很难再有解恨的舒畅感,因为“意外”、“运气”等等和凶手同罪的东西无法被归责在一个明确的实体上头,而没有实体,就意味着无法靠杀戮解决。
她的仇恨注定无法被完全解决。
她依旧想杀贺成昭,想杀不知脸,想杀了所有导致周澜御死亡的人,可她忽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份汹涌强烈、无处宣泄的恨意,最终依旧只会反噬到她自己身上。
她将永远陷在这份连寒凉雨都解决不了的难题里,死后也不得平静,只能作为厉鬼待在宛若囚牢般的鬼巷里,如同她曾经经历的数千年时光。
可她明明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她起初最想要的,明明就是逃离雾走鬼巷,待在有天光的地方。
为什么是这样?
周澜熙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丁点迷惘。
她控制不住地心想:“难道自我毁灭真的就是我唯一的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离开雾走,不该肖想什么天光……?”
突然间,周澜熙肩膀一重,竟然有一颗脑袋悄声无息地凑过来,直接沉甸甸地放在她肩上。
周澜熙猝然转头,惊见常瀚不知何时醒来,正站在她身后。
常瀚幽深的眸子凝望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她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发出嘀嘀的声响──
十分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