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点不着的火
一切都很不对劲。
周澜熙死死盯着贺成昭,嗓音有些沙哑:“你到底是谁?”
寒凉雨哗哗而下,贺成昭被迫沉浸在浓烈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周澜熙呼吸急促,几步过去抓住贺成昭的肩膀,猛烈地摇晃他:“我在问你话,你聋了吗!你到底是谁!你不是个百年的厉鬼吗,你还杀了原先的朱纹鬼王啊,你那么偏激那么强大,为什么还会怕寒凉雨?又为什么会有这条围巾!你和关赐是什么关系!你和他爱人又是什么关系!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说──”
贺成昭惨叫一声,崩溃地捂住了双耳。
周澜熙打掉他的手,失控吼他:“不要逃避!逃有什么用!你装作听不见难道就不存在了吗!不准哭!”
贺成昭哽咽着念叨起来,像是要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外界的一切:“不要……呃呜……”
含糊的呜咽声中,周澜熙终于听清了贺成昭在反复念叨的两个字。
关赐。
他念咒语似的念着关赐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自己天崩地裂的世界里找到丁点的慰藉。
周澜熙宛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她忽然感到无比窒息,胸膛分明急速地起伏着,她却好似攫取不到任何的氧气。
雨声哗啦作响,耳畔却堵塞着某种难言的死寂,心脏的收缩都艰涩起来,周澜熙捂住心口,觉得疼得厉害,甚至都分不清是真的在疼,还是某种极度的悲痛和绝望在作祟。
她……弄错了?
贺成昭不是真正的凶手?
周澜熙感到无比荒谬。
所有情报商都说袭击赫临山庄的是个叫贺成昭的百年厉鬼,这个广为流传、甚至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消息,居然,是假的?
周澜熙紧了紧拳头,复又松开。她手指微勾,用指尖搓了下腕上的发圈,黑纸伞便滚入掌中。
唰的一声,锋利的伞刀收入伞柄鞘中,周澜熙撑开伞,缓慢而僵硬地蹲下身子,罩住自己和贺成昭湿漉漉的脑袋。
她开口时嗓音有些干哑,说:“你看着我。”
贺成昭的双眼根本没有焦距,只是被迫面对她。
周澜熙:“没有雨了。稳住。”
贺成昭念叨的声音停了停,睫毛颤动,开始神经质地抠弄左踝上的阴间锁,弄得金属声哗啦作响,像只困兽般想把锁住自己的枷锁给抠掉。
周澜熙一把掐住他的手:“稳住。”
贺成昭急喘着,似乎想将身体蜷缩起来,捱过这阵啮骨噬心似的焦躁和恐慌。
周澜熙深吸一口气,简直用尽了毕生最大的耐性,耐心等到他的眼神终于出现一点焦距,才开口问:“你到底……死几年了?”
贺成昭犹如网路延迟般,呆了好几秒,才动了动唇,几乎无声地说:“十年。”
周澜熙嗓音隐隐颤抖:“你是在赫临山庄死的,是不是?你就是关赐的──”
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再次刺激到贺成昭的神经,他猛一抬头,竟又有了崩溃的预兆:“关赐?对,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呵……哈哈哈哈哈……都是因为我……”
周澜熙按住他,厉声道:“你先说清楚再疯!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宴会上的宾客是不是你杀的?不是你的话是谁?名字长相性别,全都给我说!”
“是我!”贺成昭疯笑起来,“你没看见吗?就是我啊!你没找错人!我的错!都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哈──”
周澜熙眸中杀意顿起,她简直忍无可忍,一拳揍偏了贺成昭的脸:“给我好好回答!你身后确实有别人,是不是?否则你一个扛不住寒凉雨的家伙,怎可能变成这副模样?再者,你一个被关了十年的犯人,又怎可能有机会留着生前的重要物品?肯定有人帮你收着,以此来收买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不择手段把你从狱刑司大牢里捞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贺成昭边笑边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哈哈……”
周澜熙真想立刻杀了他。
她用尽理智克制住那股冲动,拿出些许用剩的花药,恶狠狠地砸在贺成昭身上,大骂:“蠢货,究竟有没有在带脑子!我看你就算魂飞魄散也都是活该!死得刚好而已!”
贺成昭嗅到亡钟花的气味,眼神再度清醒了一层。他知道没有肉体的自己不赶紧治疗就必定会魂飞魄散,立刻将花药用上,看向周澜熙的眼神带上了点郁郁的嘲笑:“你那么想我死,却又为了线索不得不救我,肯定很不痛快吧?嘻。”
周澜熙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看来你还想再来个巴掌?”
贺成昭的情绪看似稳住了,其实依旧有泪珠在不断地滚落脸颊。他边擦药,边抬手抹眼睛,低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是那个小可怜嘛,关赐……曾和我提到过你。他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说如果在哪个偏僻处遇到你被你老爸揍,得救你一把,不然你总有一天会真的被打死。呵,我是谁啊,我哪有那种救人的能耐……”他停了停,神经兮兮地笑起来,“我反倒要被你打死了哈哈哈哈!”
周澜熙:“……”
贺成昭笑个不停:“你怎么不笑!”
周澜熙:“我跟不上你的笑点。”
贺成昭变脸变得飞快,上一秒还在疯笑,下一秒就满脸忧郁,再次轻声细语起来:“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那时候还小啊。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年纪。”他忽然就无比认真地盯住周澜熙,“你,是来找我复仇的吧?我刚才说了,你没找错人。当年在宴会上杀人的就是我。”
周澜熙死死瞪着他,攥紧手心。
贺成昭:“其它的啊,我真回答不出来。我不知道帮我出大牢的是谁,我就是出来给关赐报仇的,顺便替‘救命恩人’杀一些人。干完这个,我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不用你等太久,就约在后天吧,你后天到赫临山庄等我,等我杀完那些人,就换你杀我,好不好啊?”
赫临山庄?周澜熙皱紧眉头:“你要给关赐报仇?”
“不是只有你生在奇奇怪怪的家庭里。”贺成昭轻轻晃着荒宴,晃出一簇又一簇的碎火。
周澜熙:“你的‘救命恩人’让你杀谁?”
贺成昭:“后天出现在赫临山庄宴会上的所有人,关赐的仇人也在里面,我就答应啦。我数过,关赐的仇人有三个,前几天我已经等不及,先杀了两个……这是最后一个了哈哈哈哈哈──”他神经病似的笑了一阵,旋即又猛地止住笑音,一串泪珠落了下来,声音变得又轻柔又伤心,“我已经没什么可念想的了。”
任谁近距离观赏到如此极端的变脸大戏,都会感到匪夷所思,可周澜熙的注意力全在贺成昭的话上,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扳碎了细查,根本没有余力去怼上一句。
贺成昭精神不稳定,说出来的话虽然还算有逻辑,却依旧有些乱跳。
周澜熙试着拼凑出一条明确的线索,问:“你说前几天先杀了其中两个仇人,指的是餐厅火警,和连环车祸?”
贺成昭惊喜:“你知道啊!偷偷告诉你,就是关赐的两个弟弟!我给他们一人送一个盛大的惨礼!”
周澜熙自己就差点成为其中一场的陪葬品,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一时没忍住,抬手暴揍贺成昭一拳。
那速度实在太快,两人又离得近,贺成昭根本没有反应时间,结结实实地用右脸接下这一拳!他呆愣愣地睁大眼睛,居然也没生气,而是抽了一口气:“关赐死了,就谁都欺负我……”
周澜熙出了点气,继续问:“所以说那两次都是你的个人行为,和‘救命恩人’无关?”
“嗯。”贺成昭揉了揉脸,忽然嫌恶地说,“叫救命恩人好恶心。”
周澜熙:“不就是你先他妈叫的救命恩人吗?”
贺成昭嘻嘻笑:“换!换一个!咱都不知道他脸长什么样子,就叫他不知脸吧!”
周澜熙不想和一个神经病浪费口舌,如其所愿地改口:“那十年前是怎么回事?你屠杀赫临山庄,也和不知脸有关吗?”
贺成昭努力回想了下:“我当时确实有遇到不知脸,我认得他的声音,但不记得他说什么。嘻,虽然我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但死之后的事几乎没有印象,屠杀的事也不记得了,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狱刑司大牢里了。”
已经在大牢里了?周澜熙总觉得有哪里很不对劲,质问:“那你是怎么死的?”
贺成昭:“我──”
他神色一顿,忽道:“不行,我现在得走了。朱纹那边──”
周澜熙森冷道:“我说过要放过你了?”
贺成昭陡然开口道:“不管我伤害了你的谁,我都向你道歉。对不起了,妹妹。”
周澜熙怔住。
“失去重要的人是个什么滋味,我是真的……懂的。”贺成昭低低地说道,“我的命若是能让你解恨,也算是有点价值了。”
说完他站起身,抬手挡着雨要跑,就听身后的周澜熙道:“等等。”
贺成昭回头,某个硬物竟迎面砸来,他反应迅速地接住,发现是一把折叠伞。
他默了瞬,撑起伞快步离开。
独留周澜熙站在原地。
她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抬了下伞缘,这才发现周遭黑得可怕,一盏灯笼都没有。没有灯笼,就意味着没有回去阳间的路,也没有足以辨认自己位置的地标。
魂魄们脑海中有“自动导航”,在阴间不会迷路,可活人套了具肉体,就屏蔽了与生俱来的导航功能,非路标不可认。
她顿了顿,漆黑的眸底忽然浮出一点罕见的茫然。
这骤然遭遇的一切,全都使她无比茫然。
多年来积聚在心底的仇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截断,她觉得很焦虑,很痛苦,觉得自己应该要去质疑些什么,又或者该去放弃些什么,所有的念头全杂揉在一起,分不清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周澜熙站在青石路中央,半晌轻叹:“好黑啊。”
无人无灯,好似前后都望不见尽头。
黑纸伞的其中一个尖端上垂着一条金属挂钩,周澜熙摘下几片鬼竹的叶子,串在钩子上,拿出打火机点火想给自己照个明。然而啪啪几声,火怎么也打不着。
她心中的烦躁越来越盛,甚至夹杂起一丝莫名的无措和委屈,颇为自嘲地想着:“我就真的这么见不得光吗……”
突然,明亮的火光在眼前亮起。
周澜熙微微睁大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凑过来,点燃了她伞钩上的竹叶。
紧接着,一个人影稍稍矮身,迅速地钻入伞内,像是一阵带着暖光的风,轻而易举地闯入了她狭窄阴暗的世界。
熟悉的琥珀色眸子猝然相对,周澜熙紧抓伞柄的手僵住,怔然地与之对望。
就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常瀚伸出修长的手指,慢慢地将她抽出半截的刀刃给推了回去,凑近她嗅了嗅:“打架了?满身的血腥味。”
周澜熙盯着他骤然靠近的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燃烧的鬼竹叶簌簌闪动,犹如一只插翅难飞的蝶,在金钩上徒劳地挣扎着。竹火在两人脸侧打出了明灭的光影,好似四周的黑暗再怎么逼仄窒息,都在眨眼间被震住,压不破这点光芒撑起来的庇护所。
常瀚快速打量她,手掌精确地按住她腰侧流血的伤口,低道:“我对你睁只眼闭只眼,可不是让你出来作死的。怎么伤成这样?和谁打架了?”
痛楚让周澜熙猛一个激灵回过神,终于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常瀚垂眸凝她一眼,鼻腔里哼出了带点纵容意味的低笑。
“生平首次遇到逃院的病患,我得亲自来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