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偷渡客
话音中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越过了耳膜，直接扣在心扉之上。
周澜熙双眼微微睁大，一时之间竟忘记松开揽住对方的手。
年轻医生唇边的笑意更浓，脸颊上浮起一双好看的梨涡，意味深长道：“你这样，是想亲我么？”
周澜熙突然收回手，起身退开，不做回应。她目光审视着那医生，手指却暗搓搓地蹭了蹭裤边，心想：“腰挺窄的。”
医生也在打量她，说：“你力气很大啊。”
周澜熙挑起眉：“不道个谢吗？”
医生笑起来非常好看，那双浅色的眸子仿佛润着一层光，他轻声道：“当然要谢。我这里恰好有个可以作为谢礼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周澜熙摆手：“口头谢过就行了。”语毕就再回到柜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手续。
急诊室的这场闹剧，就在那位医生的自摔下莫名其妙地落幕。
警方接获有人打架的报案，很快就赶来，直接在现场做起笔录，起初还有人在不爽地嚷嚷，但好歹是没再打起来。
护士长赶过来关心：“常医生，你没事吧？听说你刚才摔了？”
常瀚微笑道：“有惊无险。帮我个忙，替我看着那边那位女孩，我回办公室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他搭了专用电梯，不到两分钟就赶回急诊室，听护士长说周澜熙在手术室那边，便大步走过去。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挤满了人，全都在焦急等待自己亲属的消息，常瀚一眼就看见靠着墙、满脸冷漠的周澜熙，便朝她走去。
周澜熙眼睛微眯：“干嘛？”
常瀚从口袋掏出一坨黑漆漆的东西递给她：“刚才及时拦我一把，谢谢你啦，这个送你，就当作是谢礼了。”
周澜熙没有接，垂眸盯着那坨东西，没有说话。
旁边有人看到，用气音对朋友道：“我天啊，好丑的熊！是手作吊饰吗？”
朋友也偷偷瞄过来：“脖子那一圈白色……难道是只黑熊？哈……”
周澜熙冷冷瞥去一眼，那俩人就赶紧转过去，不敢再看。
周澜熙的目光再度落回那吊饰上。
乍一看，那巴掌大的小黑熊眼歪嘴斜、针脚凌乱，丑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甚至连胳膊腿都摇摇欲坠，貌似随时都会与躯干分家。光看外表，就能领悟到制作者的手残程度。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吊饰。
织就这只丑熊的一针一线，竟以一种无比吊诡的方式串连在一块儿，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隐秘的力量，绝对是一道平生难见的强大护咒。寻常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效力恐怕都不及这一只的千分之一。
周澜熙看常瀚的眼神变了。
这护符难道真是他亲手做的？这一脸人畜无害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常瀚被她这么冷冰冰地盯着，竟也没有不自在，反倒享受了一把注目礼，才开口道：“你救我一次，未来我救你一次，很公平。请务必随身携带啊。”
周澜熙嗤笑一声，意有所指道：“我那是救你吗？你用得着人救？”
常瀚温声道：“活人之间讲究这么多做什么？算不清的。”
周澜熙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思这话中所藏的意思，就有医护人员喊她。她甚至都没有和常瀚道别，就匆匆而去。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甚至可以说是美梦。
周澜熙站在停尸间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父亲和母亲都和周澜御死在同一天。
好几年前就离婚的两口子无比讽刺地一同躺在冷光下，犹如两具面目全非的人偶，周澜熙盯着们片刻，心想：“好极了。现在我可以走了。”
这时，有个清亮的皮鞋声快步靠近，她那名存实亡的亲大哥周一帆终于匆匆赶到。
周一帆许是从什么会议上下来，一套价格不菲的深色西装整整齐齐，配色得当的领带和精致的袖扣无一不缺，从鞋底到头发丝，从神态到举止，没有一处不整齐合适，半点错漏都挑不出来。
他简直像一个人造的最高人类范本，谁要是见了他，都会禁不住自惭形秽。
周澜熙浑身硬膈，目光都犀利起来。
周一帆显然也没想到会遇见自家妹妹，猛顿了一下，表情很是意外。半晌，才道：“你在。”
周澜熙听见他开口，表情也有些意外：“原来你还会主动跟我搭话？真是活久见啊，这些年来陌生人不是当得挺快乐的吗。”
周一帆没应声，垂眸去看那两具尸体，再次将周澜熙当作一团乱吠的空气。周澜熙同样无话可说，直接转身离去。
医院大门口有好几辆计程车在等着载客，她随便上了一台，就听司机问她：“去哪？”
周澜熙没有及时回应。
她不知怎么的，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自小殴打自己的人死了，袖手旁观的人也死了，她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畅快。开心是有的，却依旧有些窒闷，仿佛花费岁月去期待这一刻，并不值得。
不过，这阳间确实已经没有伤害过周澜御的人了。
周澜熙低声自语：“也许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替你见证这一幕吧。”
前头，司机又问了一次：“美女，去哪？”
周澜熙垂眸想了想，便道：“赫临山庄。”
她想再去一次周澜御和她死别的地点。
阳间的仇人已死，阴间却有仇人尚在。每一次的自揭疮疤，都能让她在迷惘和崩溃的边缘里再度站稳，彻骨的痛楚对她而言反倒是坚定意志的强心剂，让她确信自己来阳间走一遭，并非毫无意义。
司机：“好！赫临山庄！”
窗外街灯缤纷绚丽，一盏盏皆散发着烟火气息，周澜熙面无表情地将背包放下来，指尖却碰到一个柔软之物。她不记得自己包上有什么东西会是这种触感，低头一看，竟是那只她没接过来的丑熊吊饰。
那医生不知什么时候挂到她包上了。
周澜熙：“……”
这人一脸温和无害，行事怎么这般鬼鬼祟祟的？
不过她确实对这护符挺好奇，便将它握在手里细瞧。
这种等级的护符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连无所不包的避霖鬼巷都没有卖这么高级的护符，这只熊出自那医生自己之手的可能性极高。既然能做到这种程度，那医生恐怕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可自己怎么没听过这个人？
能看见魂魄的活人少之又少，有意参和进阴间之事的活人更是少数中的少数，基本上，有在两界间“活动”的活人都大概知道彼此的存在，即便用的是假名，也会知道有这号人物。当然，置身事外的“世外高人”也是存在的，可看那医生那直接递护符的直白行止，就不像是明哲保身的那类人。
周澜熙想着干脆找小罗帮忙打听一下那医生，陡然间，一股鬼气撩动了她的神经！
深埋在骨血里整整十年的狂怒登时如应激反应般爆然而起，周澜熙猝然转头，双眼犹如雷达定位般直接盯住鬼气的源头──一个天桥上的身影。
那个身影惬意地侧坐在天桥围栏上，一条腿支起来撑头，一条腿垂在车流之上，轻轻晃荡着，仿佛在等待一场好戏，左踝上断链的阴间锁被他晃出折射的光芒。
周澜熙瞳孔收缩：“贺成昭？”
前头，计程车司机蓦然发出惊叫！
旋即，无数刺耳的刹车声贯入耳膜，周澜熙猛转过头，就见前方停等红灯的车辆竟悉数掀起，仿佛海啸的波涛席卷而来！
一场浩劫般的连环车祸，在繁荣的街道上拉开序幕。
前面被撞的车辆翘了起来，在明灭的车灯和金属碎片中扭曲、翻滚、飞越，犹似电影中的慢动作，裹挟着死亡的颤栗感，眨眼近前！
周澜熙甚至都没能看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灾难的浪涛就已经抵达她所在的计程车，在司机大叫出声的那一刻，巨大的冲击力撞了上来──
车窗瞬间齐碎，周澜熙下意识地捏紧手中之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犹似盒中弹珠，被猛地一甩，几乎能听见骨头撞击的闷声。
眼前骤然一黑，车辆相撞的巨响忽然变得十分遥远。她犹如被压进暗无天日的深海，周遭万物都好似出现了隔阂，听不分明，也看不清。
整个世界都暗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就像是阴间冷雨不断的天空，无论怎么向上望都望不见黑以外的东西。然而这种见不得天光的感觉反倒异常熟悉，甚至给周澜熙某种安定感，好像比起待在日月星辰之下，黑暗才是安全的地方。
她果然没有活在阳光下的命。
正在此时，一阵空灵的铃声传入耳中，渺远轻微，仿佛在勾魂引魄。
那是安魂铃的声音。
传闻人在将死之际，都会听见安魂铃声。这声音具有强烈的蛊惑性，会指引脱离肉体的魂魄靠近通往阴间的金丝口，让他们被金丝口的力量吸入阴间，直接暴露在寒凉雨幕之下。
寒凉雨会把他们浇淋得爱恨尽失，成为踽踽独行的亡者，这是阻止人死后立即化为厉鬼的第一道防线。
周澜熙听见了。她想：“看来我是要死了。居然死在贺成昭手里，可真搞笑啊。”
然而命运似乎还是愿意留给她一点颜面。她脑海中安魂铃声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终消失不见。
周澜熙的眼皮剧烈颤动，眉毛紧蹙，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骤然掀开眼皮！
眼前视线像是裹着一层暗纱，看不清楚。
她恍惚了好一会儿，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渐渐地，嗡嗡的耳鸣稍微退去，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滴答滴答地响，便仔细去听，将它当成集中注意力的媒介。更遥远的地方似乎充斥着嘈杂声，她蹙了蹙眉，想挪动手脚，好判断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一动，竟发现四肢几乎凌空。
不久，视线又清晰了一些，周澜熙看见自己身在一个狭小扭曲的车体里，身体被安全带和变形的座椅紧紧锁在后座上，在这个侧倒的计程车内，摇摇欲坠地凌空挂着。
滴答、滴答。
片刻，她意会过来，那是她的血在滴。
她竟然没死？
剧烈的痛楚顺着神经传进脑子里，五脏六腑焚烧似地疼，周澜熙觉得胸口剧痛，一股血腥气涌上喉咙，几乎令人窒息。
她发出低低的呻吟，刚艰难地转动起迟钝的脑子，就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
“……部分死者的魂魄消失了。不知道是被带走，还是被吃了。”
“从现场情况看来，很有可能和不久前的餐厅火灾一样，是成昭鬼王的手笔。只是这一次，他并非单独行动，而是召集了朱纹鬼巷的臣属一同作祟。这鬼王既残忍又偏激，再这样下去……”
“怎么办，司长……”
最后一个声音是个温柔的女声 ：“将现场幸存的魂魄们召回吧。成昭鬼王，就留给狱刑司去烦恼。”
周澜熙微微侧头，从失去玻璃的车窗瞥出去，看见斜前方有一点月白色的背影，以及微微后倾的黑色伞缘。
月白色，那是地府牵魂司的制服。
牵魂官们亲临灾难现场引领魂魄，意味着这场灾难的死亡人数，超过了八人。
周澜熙呼吸不畅，闷咳几声，下意识挣了一下，引得伤口迸裂，血流得越发快速。
忽然，投入车内的光线一暗，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街光。
周澜熙再度勉强侧头，就见一个身穿月白色旗袍的人来到车边，俯身下来，黑色的鬼差伞将光线遮得半点不透，连带着将来者的容貌完全隐蔽在伞影之中。
温柔的女声道：“真是奇怪，你的魂魄上怎么没有原印呢？是个小偷渡客？”
周澜熙瞳孔缩了下。
女声静默一下，又道：“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占了别人的身体就要好好活着，小偷渡客，且安分点，你时候未到。”
接着，周澜熙感觉到自己的额心被轻轻一点，苦苦坚持的意识终于陷落，坠入深沉的梦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