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宽容待人
世界每天都是新的,寒暑易节,四季轮回。这便昭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适者生存。生命于每个人来说,往往无法预知。人只有不断地挑战自我,超越自我,才能在这个繁纷复杂的世界里鼎足而立,求生、求变,拓展出生活的宽度和广度。
一路走来,望斌无可奈何地结束了餐馆的生意,他最初羽化成仙的梦想也被脚下的城市碾碎。能有什么更好的抉择呢?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恼人的阴霾如雾霁一般飘浮着,满眼的灰色。平凡朴趣的乡野小民,但凡有一些挣扎,也多半会选择流离——孔雀东南飞。这年头,打工渐行渐远的煺变,它不再是落寞人缘木求鱼的驿站,而是一份卑微的职业人生。
望斌满怀深情地走出了广州火车站,站在火车站宽阔的广场上,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熙熙攘攘的人流、高大的环形建筑,还有新辟的地铁线……这梦幻般的岭南呵!总是令人神往!她是漂泊者的分水岭,新移民的第二故乡。她以慈母般宽容博大的胸怀,海纳百川,将一个个懵懂无措的流浪人,蜕变成千百万娴熟的打工者,一如凤凰涅磐!
三月的岭南到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曼妙的季风在马路上轻轻掠过,连空气中都浸润了浓酽的清香。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灰白的脊梁,铸就浩浩荡荡的城市森林。望斌眼里装不下鸟语花香,炫目的色彩,会叫人迷醉。他是一只饥饿的羔羊,在繁花似锦的季节,一头扎进了水草丰裕的黑森林。这里,不会迷路,一切都是他谙熟的。
深圳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亮,就像老家的庄稼,每时每刻都在阳光下生长。交错纵横的车道、一望无垠的绿地——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你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展望,都是一幅流动的画卷。107国道上矗立起许多绿色的栅栏、巨大的高架,将路基拦腰斩断,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蟒。隔着防护网,路面上盘桓着砂石、木料,小山样的砖块,星星点点,如火如荼。许多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在挥汗如雨。阳光,像流溢的暖色调,从无边无际的高空坠落,把他们的肌肤铸成了古铜色,油黑锃亮。不知怎地,看到这些人,望斌就想到自己曾经的成长,心中便涌动着莫名的惊悸,就像有人拿着锋利的刀子在胸口剜了一下……
——他们在公路边上搭些简陋的窝棚,就着阳光生火做饭,焦黑的手指、古铜色的脸庞,定格成城市永恒的雕塑……
有时候,望斌就在想:同是一个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哩?命运的轱辘,就不会偏执一些么?有的人投机钻营,似乎天生富贵;有的人劳碌一生、勤勤勉勉,却囫囵度日……
人才市场是用工信息的晴雨表,这次,招聘大厅出奇的平寂,望斌没有费多少周折便进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台湾厂。人事经理是一个叫唐小曼的中年女人,别人都称呼她阿曼。阿曼长得还算丰满,咖啡色的套裙紧凑的恰到好处,将身子绕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四季分明的大眼睛,灿如夏花的微笑,温婉动人。很远,望斌就闻到一股淡雅的胭脂香。
阿曼讲话总是那么笑容可掬,她看着你的眼睛,就仿佛和一个挚友在唠叨。她说:“小李呵,你是总务主管,后勤工作千头万绪,你要多操心些——!对待下属,不光要赏罚分明,还需有理有据才是!”
望斌点点头,房间里冷气强劲,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寒意。这个女人,是在慰勉自己吗?
这家工厂是做牙模的,分两班制,工作虽然辛苦,但加班费比较稳定,工资收入在附近几个工业区算得上中上等。而且,员工宿舍还安装着热水器、空调,极富人性化。当下,这样有条理的工厂似乎凤毛麟角,这自然博得一些人的青睐,招工季节,许多人削尖了脑壳往里钻。其实,进入围城,大家才晓得,工厂的管理是极其严格的,算得上苛刻,稍不留神,便会招致罚款。
每天,阅报栏前的橱窗里,都会陈列红白两色单据。红的是罚单,白的是奖励,它们由各部门汇总而来,林林总总、枝枝蔓蔓,像一片氤氲的天然湿地。当然,红树林总是居多,这些单据的落角,最后署名都是唐小曼的名字,她是总审核,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每次在阅报栏前驻足,望斌都会遭遇这片红树林,其中刀光剑影,有些浪漫的血腥。即或,也有白鹭掠过,缥缈的影子,很是炫目。
罚单的源头,多数是各部门的主管开具,他们信手拈来,就像交警对违章司机的杯葛,势如水火。通常,保安也是实际意义上的执法者,他们维系一个公司的规章制度、窗口形象。所以,保安开具的罚单就有些理所当然,譬如迟到、早退,譬如吵架、滋事,譬如——
长久以来,阿曼是坚决支持保安开具罚单的,她强调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关系,还襄定了一项百分之五的提成比例,这大约和她湘妹子的身份比较投缘,泼辣、干练。由此,保安们都变成了千里眼、电子扫描仪,他们鹰隼般的目光,无时不刻地窥觊着厂区的方寸之地,恰似平地起惊雷,搞的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望斌却不这么认同,他给保安们面授机宜,认为罚款是手段,不是终极目的,是人都有一颗怜悯的心,大家都是阶级兄弟,要懂得感恩,打工只是驿站,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只是,保安队长邹小伟总是和他顶撞,说什么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唯一的目的就是挣钱,讲什么阶级感情,真是太白痴了!
有时,望斌真想整治一下这个邹小伟,太没有人情味了,公然对抗上司,但想着自己初来乍到,也便隐忍了。
总务工作是个繁杂、琐碎的活计,牵涉公司的方方面面。望斌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却也感觉到了充实。他盘算着,现在该是订两三个五年计划的时候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呢,是先买房子,然后再生一个孩子……
想到这些,望斌梦里都会笑出声来。海棠也不能老在娘家呆吧!虽然岳父母和舅倌哥没甚么意见,但嫂子是外人吧!她表面不说,背地里也不知道啥想?说不定好多话都咽在心里呢!前几天,海棠还跟他打过电话,说哥哥嫂子忽然吵架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吵得忒凶,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海棠说:“斌子!好好干!过些日子我就过来团聚了!”
先前,好多次,望斌都跟亲爱的老婆探讨过生孩子的问题。
望斌说:“蓉!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要不年纪老大,想生也冇得法子了!”
海棠说:“我何尝不想呢!看到傻丫头那样,我就有些恐惧。还是等到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平平安安地生吧!也不知道超生会不会罚款?——你不晓得,我们村的老村长呀,就是因为头胎生了个傻儿子,又接着生第二胎才被罚款的,连村长的乌纱也被撸了——!
望斌说:“我们又不是干部身份,头胎还是个闺女,应该冇问题……!”
说话间,望斌突然忆起一些往事:那时候,农村的计划生育搞得很凶,妇女们经常遭遇查环查孕,即便外出打工也不能幸免,稍有违规就是抄家重罚。为此。村里有些人家的房子被拆了、栏里养的猪被赶走、粮仓里的谷子也被抬走,甚至,人也被抓到镇派出所打得死去活来,那时候,村里人心惶惶。
一个溽热的上午,阴云沉重得尚不够分量,大雨远还没有来到,但天已有了些许的微凉。操场上,等待出货的牙模堆砌成小山包模样,司机张安全却还是无影无踪,业余助理们搓着手,焦急地走来走去。自从昨晚开始,张安全的电话便打不通了,即便能打通,也是无人接听状态。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客户打来电话,告之昨天送出的牙模并未到他们手中。这就有些奇怪了,张安全的车明明昨天一早便发车了——
烦躁的氛围中,望斌又拨弄了一番手中的电话,还是忙音,无人接听,倒是电流的嗡嗡声弄得耳鼓一阵酥麻。
“这家伙!搞什么鬼嘛——!”
“货要是送不到客户手里,我们要赔偿损失的呀——!”业务助理们喃喃自语。的确,这些货至关重要。都是一些贵重的贵金属瓷牙、黄铂金瓷牙、纯钛瓷牙等,通过广州或深圳的航空快递托运,客户散布全国,若果出个差次,声誉堪虞哩!
望斌继续在操场上踱步,濡湿的暗流,挟带着风尘,将他的衣襟累积的飘忽起来,四处漏风。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响了,咝咝的叫声,像一阵天籁之音。
“请问哪位?”
“我是广州交警——!”望斌心里立时咯噔一下,心中最灰暗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原来,昨天中午,张安全开车从广州市区上机场高速时,与一辆疾速驰来的小车迎面相撞。为了避让,张安全紧急刹车,往右猛打方向盘,却不幸侧翻在路旁,后面的车辆纷至沓来,倒致几辆车连环相撞。那时,翻覆在地的小车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外力反复拨弄,张安全头部受伤,现在还昏厥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混乱中,肇事小车见势不妙,拨腿便跑,遁形无踪。经过现场勘察,警方发现张安全亦付有一定责任,临危慌乱,误打方向盘。
此刻,望斌心里满是粗重的喘息,他的心跳有一阵子凝固不前,弥漫的尘沙中,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惊恐而焦灼。墨绿的天空下,他依稀看到张安全粤北老家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女向他走来,削薄的身影,稀释在日渐没落的阳光里。冷竣的季风拂过,他们嗷嗷待哺的表情令人心碎——
乱象突如其来,事先竟然毫无征兆,望斌的心被搅成了一团乱麻,怜悯和自责在脑海中交替冲撞。“这事怎么办呐?该如何补救呢?”他思谋着,感觉棘手,又有些拿捏不定,便呈报了阿曼。只是,他将责任推脱给了肇事司机,只说张安全完全是个受害者。
阿曼有些愠怒,愤愤道:“事情摆在眼前嘛,当初,张安全的驾驶技术就是不过关,出事也是不无可能,这么样的一个人,业务部的张主管还出面作保,说是老乡和家门。现在,出事了,就勇于承担责任吧!五千元的保证金耐何是不能退了,工资一星半点儿冇得,劝他自行离职。至于事故如何处理,那是他自作自受!”
说完,阿曼还耸耸肩,笑了一下,至始至终,她脸上流溢出阴晴变幻,就像积雪覆盖的原野蓦地被阳光化开了一道口子,妖冶、慵懒。这让望斌有些捉摸不定。
曾经,望斌听张安全说起过,他早先是开摩的,后来生意难以为继又跑去学车,这有什么?说明人家积极向上,担当养家糊口的责任,驾驶技术再不济,厂里这么多货经年累月地跑下来,众人也是有目共睹。倒是听了阿曼的话,似乎有些落井下石。
他想:这个女人怎么长了一副蛇蝎心肠呢!人家一路走来,起早贪黑,那可是流血流汗熬过来的。你不给人家一个子儿,一点油星也不冒,连打发叫花子都算不上,这叫什么说道!难道说人能跟蛇虫蚂蚁相提并论吗?一棍子打死——
望斌伛偻着身子往办公室外面走,他的头扎的很低,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那一刻,他的身体里严霜遍地,寒气彻骨。
“哎哟——!”在玻璃门的拐角,他冷不防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身上肉墩墩的,像个鼓胀的皮球,好有弹性呢!望斌抬头一看,脸霎时白了,原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胖墩墩的老板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