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经营难以为继
霜降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北风呼呼地吹,大街上行人寥落,法梧桐的叶子漫天飞舞,又一个严寒的冬季眼看就要开始了。小城的人们,早早地穿上了厚重的棉衣,脖子紧缩在高高翘起的棉衣领子里,双手习惯性揣在温热的裤兜里,一副慵懒的样子。
红岭路的夜市早就名存实亡了,天寒地冻的夜里,谁愿意平白无故跑到大街上溜达,人们宁愿饿着肚皮,龟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最不可思议的是,附近几家小有名气的娱乐城也早早地关门歇业,不知受了什么缘由蛊惑,一到夜晚,整条街道黑魆魆的,像个死城。
最近,红岭路上的早点铺明显地多了起来,星星点点,就像雨后稚嫩的春笋。一些生意难以为继的小餐馆纷纷改头换面,经营起早点,这也是弥补亏损的无奈之举。逼仄的店面,容不下蜂涌而来的客流,于是,一些门店的桌椅板凳便摆到了早先经营夜市的空档处。起先,摊主们总是小心翼翼,见好就收。后来,见市政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反应,就有些心安理得了。那些油腻腻的桌椅,终日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晾晒,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忽然有一天,一辆大卡车和一辆摩托车相互避让,在街沿上撞了个满怀,血淋淋的残肢断臂砸到了人行道上,吓得行人哎哟连天。
那个清冷的上午,漫天的雾霭,太阳暖洋洋地藏在云层中。望斌看到这样的一幕:无数的城管铺天盖地而来,就像从半空中冒出来的天兵天将,他们一下子偷袭了整条街道。残缺不全的桌椅板凳,凌乱的锅碗瓢盆,就像一堆杂乱无章的饰品,在节日的花车里游行。到处是女人们的哭声,仿佛生离死别;还有一些撕扯咒骂声,还有高音喇叭的叫嚣声,整个街道乱成了一锅粥。
望斌站在二楼的窗台前默默地注视,他看到城管们的手臂威武又轻盈,一些物什在他们手中飞舞,滚动的样子,像一片轻捷的羽毛。那些焦黑的炉具,在空中碎裂,满地的烟尘,笼罩了街巷,也笼罩了城市上空。他看到许多麻雀,在空中飞来飞去,找不到归宿,叽叽喳喳的叫声,就仿佛一阵沉重的叹息。
这时候,他甚至还有些庆幸:幸亏我没有动这个心思!若不然,迟早也成了这群倒霉蛋中的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是穷家薄业的哪里伤得起哟!看来,凡事都不能擅自跟风,凡事都得三思而后行,商场如战场,风云变幻、诡谲莫测,关键还是要有一颗淡定的心哩!
中午,小店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身蓝制服的卫生防疫人员。两个人神情肃穆,鹰隼似的目光,在店内旋转、搜寻,似乎要找出什么纰漏和瑕疵。他们匍匐而行,在地板和墙壁间流连,似乎看穿了地底隐藏的秘密。最后,他们把目光锁定在厨房里。一个人在洗碗池和冰柜间摸捏,抚弄出许多油渍。一个人随即在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公文笺,郑重其事地开出一张单据。那张单据花花绿绿的,飘忽过来,晃得望斌的眼前乱冒金星。
“老板!你这厨房设计不规范,操作台、仓储间要改建隔离墙哩!不然,腐蚀性忒大,容易影响食客的健康——!”
“噢!这很重要吗?”
“当然——可不能马虎!”
“啥时候开始?”
“就这两天吧!”
“能不能缓几天呐?”
“不行!这几天,市里正在搞餐饮卫生大检查,保障市民用餐安全,老板,千万不要撞在枪口上咯——!”
望斌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发觉自己的咽喉发痒,口腔粘膜上似乎丛生出许多坚牙利齿的小虫子,它们拼命地攀爬、噬咬,似要蚀空了他。
“嗯——!”他的声音飘忽不定,眼里刮起了雾。
海棠说:“还改建?这屁餐馆花去我们多少积蓄?投入多了,恐怕连老本都收不回来!”
望斌摇摇头:“有甚么法子哩?人家是“开封府”嘛——!”
晚上,先前在兰草图包房就餐的胖子又来了。而今,他是小店的常客。墩圆的脸,总带着笑意,隐喻、生动,看上去又显得热情、执著。他来了通常占据兰草图包房,似乎有些约定俗成,以致海棠常常在食客爆棚的时候,亦将这间包房闲置起来,以备胖子的突然造访。
相处久了,海棠才知道胖子叫何九,是她不出十里地的乡党。同时,胖子又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为了彰显他的阔绰,胖子每日在海棠店里的消费相当可观,冷热荤盘、火锅杂烩,但凡菜谱上数得着的菜肴,胖子都会叫,又不挑剔,似乎极易侍候。
如今,胖子不再是孤家寡人,时常吆五喝六,随从甚众,有男有女。他们嘻嘻哈哈,在海棠面前打情骂俏,缥缈的身影,仿佛群魔乱舞,晃得海棠眼睛发花。最让她记忆犹新的一次,胖子居然带着一个妖冶的女子过来。那女子嘴唇腥红,像一抹盛开的山杜鹃。那天,胖子穿着黄色的风衣,脖子上缠着一条白围巾。两个人站在一起,恰似天造地设,完美搭配。胖子向兰苑走时,女子说:“怎么能挑兰草图咧?真没有眼光,还是梅苑好,梅花三弄,最是销魂——!”说着,撺动屁股,便往梅苑走。那晚,胖子和女子在梅苑呆了足足几个时辰,流溢的音乐,叫他们如醉如痴,还真应了歌里的台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前段时间,胖子竟然来的少了,这让望斌很是惊诧。追问之下,胖子脸上布满风霜,说是工程款尚未拨付,手头有些捉襟见肘。望斌哈哈一笑,道:“即便是老乡,乡里乡亲,赊欠一些也无妨呵!”内心,望斌只是不想失去这尊财神,已经到手的鱼儿,复又溜走了多可惜。而今,生意渐趋冷清,能有人撑一下门面亦未尝不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胖子来的愈发勤便,有时带着他的客户。几个人在兰苑意味深长地聊着生意经,缭绕的烟雾,遮天蔽日,像一阵腾空而起的狼烟。那日,胖子罕见的给望斌看了一摞盖着红戳印的文件,那是一份建筑施工的资质证明。
后来,望斌又跑去工地逛了一圈。胖子的工地和餐厅隔着两个街区,是几栋在建中的楼房,巨大的身姿被绿色的安全网拦着,就像披着薄纱的裸女,暗灰色的水泥墙若隐若现。许多工人,穿行在摇摇欲坠的竹架板上,仿佛玩着跷跷板。蓝天下,吊车伸出硕长的手臂,无声无息地飘过来,从望斌头顶呼啦一下蹿过去,把他吓得差点瘫倒在地。在望斌的想象里,这些楼房都是滋生温暖的小巢。竣工后,将穿上时尚的玻璃幕墙、彩色瓷砖铸就的华服,它们由此身价倍增,像雍荣华贵的妇人,仪态万方地装点城市。内心,望斌多么想拥有这么一个温暖的窠臼呵,它能遮风挡雨,湿润流浪人的身心。可是,现实生活中,它又是一片流离的浮云,可望而不可及——
胖子大约看出了望斌眼里的迷离,他说:“兄弟!我这房子建好了反正也要出售,不如,我先给你预留一套,算是消抵餐费吧!”
望斌一愣,随即有些兴奋起来,就像垂死之人,忽然注入了一支强心剂,发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倏地出现美丽动人的海市蜃楼。这可是一笔相当诱人的买卖!
“当真——!”
“那还有假!”
城里的道路烂的快,总是掘了建,建了掘,反复地折腾。那些深褐色泥土在地底下沉睡的太久,似乎很不安分,一旦露出脸来,暴露在俊朗的阳光下,就开始兴风作浪。地表就总是沉陷,有些不堪重负。这不,红岭路和建材市场的交汇处又开始轰轰烈烈地基建,灰褐色的地表被掀起来一大片,挖掘机的轰鸣震天动地,搅得人耳根发麻。
晚上,有个工商所工作的战友过来了,他可是好久没来光顾了。一番酒酣耳热之后,战友说:“哥们!告诉你一个秘密,红岭路这一段商铺马上就要大规模动迁,市长办公会议都已经敲定了,早作决断吧!”
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夫妻俩不禁有些惶惶然。
海棠说:“早不来,晚不来,要是拆迁了,我们捞不到一星半点实惠,只是便宜了房东老板——!”
望斌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呵——!”
两个人正说着话,小倩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叔!玄妈!妹妹手脚抽筋,不知道怎么样了?”
两人心中惊惧不已,就急急忙忙跑了过去。明亮的日光灯下,傻女儿躺在床上痉挛着,双目紧闭,口吐白沬,已经不省人事。海棠眼角蓄着泪,抱起女儿柔弱的身子大声呼唤,就像赶尸人情急中喊魂,孩子依然没有一点反应,依然手脚痉挛。
先前,夫妻俩带孩子到省城检查时,老大夫曾摇着头:“这孩子命苦呀!产后脑瘫,已经无可救药了,当下只能维持她的生命!”
两人听罢犹自不信,命运不会如此捉弄人吧?秋水无情,他们的内心似乎更加坚韧。凄风苦雨中,两人带着孩子北上南下,找遍了无数的偏方,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这可如何是好!——老天爷呀!”海棠放声怮哭。
“别嚎了,送医院要紧!”望斌吼了一声,海棠这才清醒过来,
冬夜的小雨里,两人抱紧了孩子,“咚咚咚”一阵小跑。
夜,漆黑一团。妇女儿童医院手术室的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对于这个特殊的患儿,医生们似乎也冇得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一会儿,孩子被推上了手术台,她头上戴着氧气罩,呼吸微弱,单薄的像一滴水花。璀璨的灯光下,医生们正在实施胸腔按压术,这也是缓解病灶的良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寂静的长夜里,夫妻俩急促的心跳也像这叮叮咚咚的输液器,磕磕碰碰、缠绵悱恻。这真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呀!空气里满是窒息的味道,连蚊虫的嗡嗡声都匿没不见。
黎明时分,一声清亮的号哭终于传出重症监护室,它是黎明前最好的报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海棠轻轻地祈祷。窗外,是漫天的雪花,遮住了天,遮住了地——
——何九好些天没有光顾红月亮餐厅了,兰苑那片兰草图的叶子也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似乎失去了魂魄。望斌去工地看过,工地早已停工,巨大的吊车突兀地立在半空,空洞的眼神,像一个失血已久的猩猩。工人们矗立在空旷的场院里,议论纷纷,寒风和冷雨交织着,恰似一把舔血的刀子。何工头跑了,带走他们半年的血汗钱,他们热切期盼的新年也变得虚无缥缈——
望斌然后去了乡下,何九的老婆正攥着两个鼻涕横流的孩子,哭天怆地,大骂负心男人,被狐狸精勾走了魂,扔下她娘仨不管不顾——
那日北风很大,呼啦啦的风声震得他头痛欲裂。干冽的空气中,他步履蹒跚。满地的茅草,东奔西跑,在他的视野里飞扬跋扈——
春节过后,节日的气氛依旧浓烈,里弄间忽地响起一窜炮仗,麻雀们四散惊飞。冬日的暖阳,静静地倾泻在雪后初晴的大地上,马路上浓妆淡抹,一片银白。微风吹拂,大街上飞翔着酣畅淋漓的冰齑粉。在红岭路的入口,水磨蓝的墙壁上,印着几个腥红的拆字,像一片绡薄的罂粟花瓣。
此刻,红月亮餐厅热气氤氲,它被一层耀眼的红光笼罩着,仿佛渡上了一件金色的霞披。餐厅里,三五成群的食客谈笑风生,火锅底座上,跳跃着生生不息的淡蓝色火焰。那时,厚重的玻璃门开开合合,门沿上张贴着一则白纸黑字的转让启事,有人侧头侧脑地张望。一会儿,朦胧的雾霁,将这张白纸浸润的愈发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