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法咒
许踵武低下头,长吁短叹的道:“那云水咒是我学宫的镇宫之宝,除了师父外,天下间再无第二人会用。我自己都不会,如何传他?”
牵龙道:“你那学宫里的镇宫之宝,也被我偷了过来。”
许踵武张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片刻,他又小心提示道:“师妹,你也知道那是学宫的镇宫之宝,怎么能随便传给外人?”
牵龙反问道:“王文鸢是外人?”
许踵武道:“他现在是你哥,自然不是外人。然而,文鸢公子也不是我学宫里的弟子。”
牵龙笑道:“我也不是你学宫里的弟子,不还是把你学宫偷了个底朝天?”
许踵武知道她心意已决,也不多劝,摇摇头,叹道:“你既然要传他,那就传吧。不过,天有四德,地有四势,那云水咒正是从四势之首中演化而来,是儒门的圣咒之一。既讲究天分,也讲究缘分。学不会学得会,就看他自己了。”
天有四德,为元亨利贞,即元始、亨通、利和、永贞;地有四势,为高下纵横,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儒门上古圣人,以天之四德作四德咒,以地之四势做四圣咒,四圣四徳咒合称为圣徳咒,用《易经》中的诸多卦象加以演化,以此来布法行功、救世除厄,是学宫里的第一功法,也是天下间的第一咒术。
云水咒是圣咒之首,取自《易经》之中的云气水气诸卦,既为圣徳咒之元始,也为水行咒之大成。自春秋时期,学宫建成之后,历时八百多年,除当今宫主假虎先生外,无一人学得会云水咒。
牵龙眼见王文鸢形势越来越危急,也管不了那许多,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一纸神符,写了几句咒语,向王文鸢打了过去。
一道神光闪过,那咒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光,径直冲向静坐不动的王文鸢。
王文鸢在幻境之中,被玲珑用米袋扣住后,周围状况瞬息大变。
他身处幽暗,头顶上的圆月不见了,身旁的家人不见了,就连怀中抱着的人头,也一一不见了。
王文鸢看向四周,大声喊了两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向前走了许久,也始终走不出这无尽的虚空。
他停下脚步,突然间悲伤起来。
幽暗之中,不知从何处,幻化出五条颜色各异的绳索,搭在了他胸腹之间。体内金木水火土五气,自他脏腑之中汹涌而出,沿着那条绳索不停的向外冲去。
王文鸢伸出右手,想要探一探究竟,哪知手伸一半,又从虚无之中走出来三道人影。
王文鸢身子一动,本能的想要后退。
那三道人影将他紧紧的围在中间,拦住了去路。
王文鸢眼神躲闪,问道:“你们又是谁?你们又想怎样?”
他一半清醒,一半沉沦,深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编织的美梦。
眼下,那些美梦在刹那之间,全被打破。可他又本能的希望,刚刚那些幻影,并不只是美梦。
他希望他的家人都活着,都能好好的活着。
那三道人影不答,各自取出一把金锏、一支玉尺、一段玄木,搭在王文鸢额头上、耳根后,开始念起了咒语。
咒语一响,王文鸢的精气神三魂,便被一点一点的撕开,一点一点的剥离。
就像是剥开一朵三瓣的玉兰花,花瓣撕开之处,终于露出了那个脆弱不堪、千疮百孔的自己。
王文鸢本想逃离,可那三道人影,以及那五条锁链,死死的将他困在,一时之间,他难以动弹。
便在此时,幽暗中神光一闪,周围一切突然照亮。
紧接着,牵龙的声音传了过来,绵远悠长的道:道:“王文鸢,生死有命,各有归途,你还不明白吗?”
王文鸢道:“然而,他们不该死的。”
牵龙问道:“谁?谁不该死?”
王文鸢大声喊道:“我的家人!他们本不该死!”
牵龙问道:“都有谁?谁死了?是你父母?是你大哥?还是你妹妹玲珑?他们之中,谁死了?”
王文鸢痛苦的低下头,再一次陷入到绝望与无助之中。
过了许久,他突然哭了起来,哽咽不止的道:“全死了,全死了……”
无数道声音猛的响起,惨叫声、哀求声、怒骂声、哭嚎声,声声不绝、生生不息。
王文鸢拼命的捂住耳朵,不愿去听,可耳畔的声音却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扰得他失魂落魄、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猛然间推开三花、扯断锁链,抬脚向黑暗更深处跑去。
那道神光紧跟着飞了过来,印在王文鸢额头,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
神光闪烁中,牵龙的声音缓缓传来,问道:“王文鸢,你可懂得易经?”
王文鸢没有回答,只顾着埋头狂奔。
两侧人影幢幢,恍如鬼魅;身侧哭嚎连绵,如在昨天。
他听到有人在喊:“王文鸢,你是县衙的官差,你见死不救?”
王文鸢慌乱难安,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向黑暗中逃窜。
可那声音挥之不去,不停的在耳边叫道:“王文鸢,你不给我米,我们都会饿死。我要把我女儿煮了,让大伙吃口饱饭。”
王文鸢惊恐莫名,右手摸向腰间,大声喊道:“别吃人,别吃人。我有米,我有米。”
他右手探出,却没摸到米袋,只摸出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人头眼窝深陷、皮包骨头,盯着王文鸢,一脸怨毒的道:“二哥,你就是这么把米给了别人?你就是这么活活把我饿死了?”
王文鸢啊的一声,抛下人头,愣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了。
四周幽蓝闪烁,鬼影幢幢。
王文鸢一抬头,就见老父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剑,满脸憎恨的向他杀来,口中怒声吼道:“王文鸢,你把米给了难民,你把米给了难民!一家人都要饿死了,你却把米给了难民!”
王文鸢不敢去看,极为痛苦的低过了头。
他这么一低头,又见老母亲一脸绝望,跪在他面前,满眼血泪的道:“王文鸢,你把我们害得好惨!你把我们害得好惨!”
王文鸢泪流满面,连连解释道:“娘亲,我也不想,我也不想。”
他正自解释,忽见大哥挥舞着柴刀,一边砍向自己的脖子,一边悲声叫道:“王文鸢,你说这个世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文鸢心神俱骇,飞奔过去,想要拦住柴刀。
然而,太迟了。
大哥一刀劈下,人头滚滚而落,当啷当啷滚到了王文鸢脚下。
王文鸢呜的一声大哭起来,抬起脚步,再次向黑暗更深处跑去。
那神光闪烁几下,越来越暗,眼看就要灭了,牵龙顿时怒其不争的道:“王文鸢,心魔不除,业障不消。你只一味的躲避、自我沉沦,什么时候走得出来?”
王文鸢不答,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牵龙大喝一声,再次问道:“王文鸢,可懂得易经?”
王文鸢脚步不停,却微微点了点头。
他这么一点头,额头上那道神光瞬间大放,牵龙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说道:“凝神静听,随我念咒。云水咒第一联,大哉乾坤,元亨利贞。”
王文鸢不明所以,跟着念道:“大哉乾坤,元亨利贞。”
牵龙道:“此为云水咒之指,你可知其意?”
王文鸢答道:“天地乾坤之大,万物生长生发。有大通大成,大吉大利之意。”
牵龙笑了笑,接着说道:“云水咒第二联,刑则不告,囚则不申。”
王文鸢跟着念道:“刑则不告,囚则不申。”
牵龙道:“此为云水咒之用,你可知其意?”
王文鸢答道:“刑人不必求告,囚人不必明示。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牵龙说了声好,又道:“云水咒第三联,云上诸天,水利大川。”
王文鸢跟着念道:“云上诸天,水利大川。”
牵龙道:“此为云水咒之法,你可知其意?”
王文鸢答道:“青云布于诸天,万水归于百川。有施德行于天下,惠万民于人间之意。”
牵龙嗯了一声,又解释道:“你说的是经文的注释,若按咒术而言,有神魂游于天外,而真气归于诸经之意。”
王文鸢虽是初次接触到行功运气的法门,但他有过目不忘、一点就通的本领,心中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神魂游于天外、真气归于诸经之真意。
当下,他站定身子,一面将体内气息在诸经诸脉中往来通行,一面将心神放空,内视自省。
三联咒语已出,他四周云气聚拢、水气流转,包裹住身心神魂,已有渐渐清明之象。
牵龙大喜过望,笑道:“不曾想,你居然一学就会,我果真没看错人。王文鸢,接下来我传你最后一联,你只需念头通达、功行一遍,这云水咒便彻底是你的了。”
叮嘱两句后,牵龙收了笑容,正色道:“云水咒第四联,君子有命,开承在渊!”
王文鸢跟着念道:“君子有命,开承在渊。”
牵龙道:“此为云水咒之果,你可知其意?”
王文鸢答道:“君子若得天命,必将厚积而薄发。功成之日,便在此时。”
牵龙微笑道:“君子如此,人也如此。那你呢?你将如何得到你的天命?又将如何厚积而薄发?”
王文鸢思虑许久,说道:“我,我……”
他却没能给出答案。
牵龙追问道:“你既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怎么始终不予回应?你该怎么做?你到底该怎么做?”
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
这句话就像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死死的困住了王文鸢。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或许,他以前是知道的;最起码,他曾经认为他是知道的。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但事情到了最后,似乎一切都做错了。
他为了救人,把唯一的白米给了难民。
难民是活了,他的家人却被饿死了。
那些被他救活的人,成了新的刀兵、成了新的官匪,正手持文书、提刀带枪,挨家挨户的收税抢粮。
那些被他放弃的人,他至亲至爱的家人,成了怨恨他的野鬼、成了憎恨他的孤魂,成了他挥之不去、魔根深种的梦魇与心劫。
他救活的人骂他是傻种,骂他是钦犯,还拿着刀子捅他。
他的家人,他的家人……
王文鸢放下双手,看向了远方,就像在看着遥远的过去。
他大哥死在了他面前,临死前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母亲死在了他面前,临时前仍是满脸的绝望。
他父亲不让他进屋,不让他进门,他父亲厌恶他、憎恨他,还把他带到了河边,要活活的淹死他……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王文鸢深吸一口气,不愿继续纠结了。
他不愿去想了,让一切都随风飘散吧,不去想了。
王文鸢抬起头,淡笑一声,对着虚无说道:“牵龙姑娘,谢谢你。”
牵龙只以为他念头通达了,嘻嘻的笑了笑,问道:“你要怎么谢我呀?等出去之后,我可得好好想想。”
王文鸢道:“谢谢你,让我在最后时刻,看到了玲珑。我就不出去了,你自己去吧。”
牵龙圆眼一睁,问道:“你说什么?”
王文鸢道:“谢谢你。”
他似乎再无留恋,也没了感慨,转过身,一步一步向深渊走去。
牵龙大惊失色,又怒又急的叫道:“你回来!王文鸢,你给我回来!”
王文鸢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沉稳,身影也越来越虚幻。
那道神光在忽明忽暗之际,强行挣扎起来,用尽力气,放出了最后一丝亮光,想要把王文鸢从幻境之中拉出来。
王文鸢却没有回应。
忽然,半空中阴风骤起,一道沙哑的女声传了过来,冲着那即将消散的神光,荷荷笑道:“女娃娃,他自己不愿意出去,你却非要强人所难,实在是不知好歹。你若再继续纠缠下去,莫怪我不给龙虎山面子。”
牵龙大感不妙,再次喊道:“王文鸢!王文鸢!二哥!二哥!!!”
王文鸢已消失在黑暗之中,没了踪影。
牵龙还要再喊,突然,一阵寒意自背后传来。
啪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只一击,便将那神光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