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吉月(4)
步掌柜从心绪里缓过神来,才发觉她整个人被质子拦腰抱在怀里。
这人平日里看起来像个弱不禁风的纨绔,抱她却毫不费力。她发懵地抬眸望向他,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檀衣香,这掺和着男子气味的衣香,生生搅乱她口中的话语,她微微挣扎了两下,结结巴巴道:“世子……世子爷,你放我下来罢,我不打紧的。”
质子不语,他垂首,不冷不热地扫了眼她那被绿罗裙覆盖的膝盖。
开酒楼的,怎么说都不应该这般瘦,他方才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时,掂了掂手上的重量不由微微一怔,她轻的跟一团棉花似的,掌着一手好厨艺却没使到自个儿身上,不知素日里都吃了些什么,也不见长些肉,这般瘦巴巴的,跪在地上骨头贴着皮儿,膝盖不疼才是怪事。
凤眸轻微翕动,他端视她,沉声说,“方才若是小爷我没来,你又当如何应对?”
被他这无端训斥的口吻砸懵,她有些忸怩,像做错事的孩童,垂下双眸沉默起来,水红的唇瓣情不自禁紧紧抿起来。他淡淡又道,“你莫不是准备一头撞死在石桥上,以死明志?”
他清楚得很,这小娘子是个性子刚烈的,让她做妾,怕是不如要她命。
脑海中浮现方才在石桥上的画面,步如琅不再挣扎,只是眼尾泛红,鼻尖遽然发酸:不然她还能怎么办?她与康王身份如同云泥之别,康王捏死她如同车舆碾过蝼蚁。他若是执意让她做妾,她百般抗拒推辞之后,也只有两个下场:被人用一顶小轿抬进康王府中,或是被康王以“以下犯上”的罪名扣押下来,扔进牢里自生自灭。
届时又有谁人能救她?她一介市井小民,熟交的人里都莫有那般通天本事,能将她毫发无损地从牢里救出来。
那种迫人情形下,她将能想到的情况都想到了,她不以死谢罪,还能做何打算?
虽说一头撞死是很容易的事,可她又舍不得,她的如意楼这才起死回生不久,营生有了起色,她还没看着它发扬光大,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阿爹阿娘?
“也……也没有,”她嗫嚅道,眸子水光泠泠好似湖面泛起的涟漪,“我当时还想过能不能弄晕他,最好是将他的头颅撞在石桥上的柱子上,我记得医书上有记载过一则例子,说是人的头颅砸在重物之上,有极大失忆的可能。若是成功,说不定他日后醒来得了失忆症,记不起来发生了何事,也不会记起来是谁将他弄晕的,更不会来找如意楼的麻烦……”
闻之澹侧耳旁听这天方夜谭的计谋,明明幼稚得很,却险些笑出声。
她忧心忡忡地剖析说,“世子爷,你方才不应该掺和的。他是大魏的亲王,位高权重的,你……你的身份,你不应该和他直面冲突的,他若是日后想法子给你下绊子,你在京城内又没说得上话的亲信,你会吃亏。”
“做便做了,想那么多做甚?难道小爷不掺和,康王那厮就会放过你了?”他不以为意,挑眉睨了她一眼,“步小娘子为何这般关心小爷?倒是叫小爷我有些受宠若惊。”
步如琅摸了摸酸涩的眼角,窝在他的怀里慢慢镇静下来,脸上添了几分软和笑意,像被猎人捡回家的受伤小麻雀:“世子爷素来善心肠。我就是在想,不止今儿个,往日世子爷每次都能恰好救下我,想来与世子爷真是……有缘。”
“你也莫有负担,”他朝前走,稳稳的,手上抱着她一点不耽误。她恰好能看到他那有棱有角的下颌,鸦黑鬓发束之银冠,狭眸阖着,眼尾微微上挑,独属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那份桀骜不驯之色,此刻愈发烙印在眼底。
她发愣盯着他那上下滚动的喉结,听他不急不徐道,“小爷身缠怪病,在大魏也没什么志向,本想着这辈子也就如此也不错,但从未想到能吃出步娘子手艺的味道,这于小爷来说算是一件意外的礼物。小爷喜欢这份礼物,自然得守着护着,不让旁人碰着……在京中保步娘子周全不算难事,索性步娘子也并不恼小爷——何不日后好好相处?步娘子觉得如何?”
她心头微恸,这辈子头一次有人,如此笃定与她说“保你周全不算难事”,可这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原本与她是八竿子打不着。
一次意外的解围,一次恻隐之心,竟是扯出后面这些纠缠,也不知这是不是天定的缘分。但他这般将话挑明了说,是开始打算信任她了?或者说,他拿她当朋友了也未尝不是?她虽不算完全了解他的性子,但据这段日子的一些接触,亦知他对旁人防备之心极重,虽时常面带嬉笑、为人随和,却轻易不会对旁人说这样的话。
“从前……说了许些冒犯世子爷的话,还望世子爷莫放在心上。”
她觉得,她待他或许在潜移默化中,也与旁人有些不同:按理说,他就算是留在京城作人质的北戎质子,身份摆在这,寻常人也不能随意对他呼大呼小,而她好像对他就没怎么恭敬过,偶尔面上的假功夫,也是看在他帮了她几次忙,还有时不时丢过来的银子和金子。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看惯他那懒散又万事随意的模样,她的心底居然也愈发忘记他原来的身份——他再怎么似纨绔,那也是北戎战神烈王之子。
烈王之子,又岂是庸碌之辈。她见过他手起剑落,步钟玉便命丧黄泉,死相惨烈——这是一头凶狠冷戾,藏匿于月色荒漠之中的孤狼,形单影只,若不亮出利爪尖牙,定认为他是个好欺负的。
“步小娘子这事后献殷勤未免太迟,”他皮笑肉不笑地勾唇,脸庞冷不丁逼近她的双眸,“小爷看起来像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怎么不是,她撇过脸没好气瞪他:从前有次他受重伤躲在她的马车里,她大发善心把他拖回家,还找大夫给他看伤,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人醒过来后,不求他对她说上半句感激之言,可不要第一时间就威胁她,说她窥探了他的秘密吧?后又把她的生死当作一番戏谑之话。
她这人有些爱财,也惜命得很,那事她生气了好些时日呢。
闻之澹纵身如燕,将她抱到离宿云轩不远的一处假山后,这假山畔坐卧铺一湾小湖,假山重叠蜿蜒其中,素日里不会有人随意来这地儿。
他将她放在一处不高不低的石台上,从腰间带钩里拿出一小瓷瓶,递给她:“这药是上次与你看伤的那位女医制的,说是对擦伤管用,小爷还没试过,你自个儿拿去用着罢,看看能不能止痛。”
她有些惊讶,他居然能看出她膝盖上有伤?接过那小瓷瓶后,她蓦然想起来一个头盘粗辫,身穿云雁对襟罗衣,腕带宽方铜镯的女人。
他说的那个女医怕是晏姨罢?
他自觉背过身去,离她远了一些,假山嶙峋,堪堪挡住他修长如竹的身形,“你擦好了,喊一声便是。”
她拔开小木塞子,将裙子往上卷了卷,推高裤袜,膝盖被桥上凹凸不平的石面儿压得坑坑洼洼,平白添了一圈乌青发紫的血痕,她一边呲着牙,一边将小瓷瓶里的药粉往上撒,又一边跟他闲聊道,“这药粉闻起来怪香的,我宅子的书房里,也有些止血止痛的伤药,都比不上这个精细。不过……世子爷怎么会随身携带这样的药粉?”
“小时候性子顽皮,身上总是带伤,便养成习惯了。”他背靠假山,无聊把玩着腰间的墨玉佩,嗓音低哑道。
步如琅怔了怔,眸色复杂了须臾,到底是怎样的顽皮性子,能将自己折腾得把受伤流血当成一种习惯?她默了一瞬,将袖子里的帕子扯出来,撕碎裹住膝盖,素花布帛迸裂声中,十指如蝶打着结,“世子爷,我记得你以前……有次受伤无意被我救下。那次我找了个老大夫,他说你——呃,他说你脉象奇特,身体里同时存有两种毒,却相互制衡、互不干涉。世子爷平日看起来总是无精打采的,许是跟这两种毒有关?”
闻之澹懒懒一笑,胸前抱起双臂,“一个姑娘家知道这些做什么?小心好奇心害死猫儿。”
又来了,但凡是稍微隐蔽些的,他就立马刹住,死死捂着,生怕人知道分毫。
算了,反正她也没那个本事给他解毒,他这般聪明的人,左右应是有分寸的。
“世子爷若是不方便,那我便不问了。对了——”她陡然反应过来,素手揪住罗裙对他慌张道,“世子爷方才说上宴快要结束了,皇后娘娘差人来寻昭王他们,可是真的?”这是一个极好助她脱身的噱头,不然康王根本不会那么痛快离开,可是皇后娘娘突然无端寻这三位亲王做甚?
他微微侧过脸,眸光落在一旁桦树叶桠上,瞳中刹那间滑过一只惊枝飞翔的白雀,眼底一抹幽光晦暗难分,“假的。”
步掌柜闻言呆住,垂眸扶额,一张小脸猝然寡白寡白的:“那怎么办,康王若是发觉……”
闻之澹伸了伸腰,不甚在意,勾唇懒懒一笑:席淯?他怕是过了今儿晡时后,自个儿都自身难保了,哪有心思再去逼良为妾。
——
步如琅得了质子给的“定心丸”,这才放下忧虑。她眼下还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关乎如意楼的前途,万万不能分心。待她处理好膝盖上的伤,再度来到宿云轩时,午间正膳已然完毕,福哥在庖厨里备下的那些膳后蜜果冰盘,此刻业已陆续上案。
冰盘事先用冰沙浸泡,待盘中温度冷却下来,取出,将鳄梨、蜜橘、春藕等等蜜果切成薄薄的片状,整齐摆在冰盘之中,作鲜花花瓣般盘旋环绕,再浇上一道新鲜的乳酪浆,此等于解腻去乏,是上佳的甜品。
此外,冰盘中还叠着青梅荷叶儿、糖霜玉蜂儿。
考虑到辅佐冰盘的饮子不能单调,她还将乳茶也一并带到庄子里。这下宴的席中有许多闺秀参加过上次的花令会,对这道蜜乳饮子印象极其深刻。奈何有些馋嘴的小娘子后来寻遍了魏京上下,也没能找出第二份与那蜜乳饮子相同的,思来想去才恍然大悟,这饮子只有那如意楼才有的哩!
不过也有人对南康长郡主解散花令会之事耿耿于怀,遂把这笔账无端算在步掌柜的头上。有个穿着蜜合色并蒂莲绫纹束腰锦裙的小娘子,鼻孔撩天,神色傲慢不群,对席上的吃食不屑一顾,口吻带些阴阳怪气道:“好歹我们也是官眷,方才的正膳寒酸得还不如我平日里在家用的。旁人不知,还以为这是在打发乞丐呢!娘,你说是不是?”
宿云轩里的氛围原本还算和谐安宁,此言一出,轩内登时沉寂下来,鸦雀无声。一时间,席上许些夫人和闺秀露出微妙神色。
坐在那位出言不逊的小娘子身旁的翠衣夫人尴尬一笑,眼神倏然凌厉,席下之间狠狠扯了一下小娘子的衣裳。这夫人面前摆着一动未动的蜜果冰盘,或许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但是显然这种场合下,明面上说这般话是极为不妥的。一般闺秀未出阁前,一言一行皆需规范,“四德”于闺阁女儿而言,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缺一不可。
而这言行举止不仅体现一个闺秀的四德教养,更凸显一个家族积厚流广的底蕴。毕竟,养出一副尖牙利嘴、尖酸刻薄的,能是什么底蕴深厚的人家?更何况今日吉月会不是普通的赏月会,随着心意出言,痛快倒是一时的,却极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听在耳中。
这些闺阁女子的“四德”是重要的考核内容,故意寻衅之人自是登不得台面。
步如琅帮着撤筵,沉步进轩内,站在一旁默然,一言不发。她并非没听见这番讽语,事前也预想过会有人不满这顿膳食,只是她不愿在这般场合与人起了龃龉,一旦她与人起了冲突,这么些眼睛在这盯着,于如意楼的名声是大忌。
“许娘子慎言,”那傲睨自若的女子对面之席,一位霜色萱纹圆领裙的姑娘施施然开口,正是方才癸水临至,又喝下步掌柜亲手做的茯苓桂枝汤的那位女子,她从绞痛中缓过来许久,膳中用了几碗热汤,现下脸色红润了些。
她朝步掌柜微微一笑,继续对那许娘子道,“这筵席归根到底乃是御赐之物,又怎可随意评头品足?若是皇后娘娘听了许娘子的话,怕是会不虞。许娘子可承受得住皇后娘娘的责问?”
众人心里有谱:这话说的是事实,如意楼与醉仙楼同为宴会筹备,又得圣旨和懿旨在手,不论菜肴到底做得如何,却实打实的是御赐之物,旁人随意诋毁,皇后若是得知,说不准会降罪也未可知,谁会蠢到去碰这个霉头?这个许娘子也未免太过于狂妄自大。
“段娘子倒是爱作好人。这寒酸是事实……难道还不许人说了不成?”
许娘子听到皇后的名号,心里也起了几分惧意,脸色难看了几分,嘴上小声嘀咕着,但也不敢再高声哗众。
步掌柜见时候差不多,也不愿自己一番心意被误解,一张如玉杏面添了笑意,这才娓娓道来:“并非如意楼苛待诸位。实则如意楼见各位进庄之前皆未进食,而过了晌午,各位小娘子跟随诸位夫人再去面见皇后娘娘,这晡时日头毒辣,若是正膳里间用的饭食过于油腻,各位小娘子想必又会紧张生焦,身子必会不适。如意楼这才想着做些清淡、好克化的,一来怕油腥之味沾染,二来怕……”
她含糊中未说出口的那些话,众人立即心神领会:这如意楼的女掌柜竟是这般巧匠心思,她们都未曾想到这些!她们确实早上卯时便都在家中候着,生怕误了时辰惹怒贵人,遂连早饭也未曾尝过一口。后又饥肠辘辘在庄中与皇后和三妃行礼面见,干坐一上午,滴水未进。若是午间吃得太过丰盛,想必晡时之间肠子必然难受,要是一个不慎在皇后面前失仪,那便是天大的笑话了!这女掌柜倒是都替她们考虑了,若是她们反倒嫌弃筵席的佳肴过于朴素,就显得有些不通情理了!
段娘子举起酒樽,朝她一笑微微倾身:“还得多谢步掌柜心细。”
众人皆非不知好歹之人,遂纷纷起身朝步如琅敬酒一盏:“多谢步掌柜。”那许娘子被自个儿母亲强硬压着低了头,不得不梗着脖子随意小声附和一句。
事实证明步如琅这番心思是对的。
后来上宴中有几位小娘子,在面见皇后之时不慎出了几声响亮的“虚恭“——俗称放“矢气”,凑近些的人听到奇怪的声响,又嗅到一股子一言难尽的味道,都不由愣了愣。
虽说按皇后的性子不至于怪罪,可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女,却不能容忍自己出了这般窘态,纷纷急得红了眼眶,后来连皇后询问的一些简单问题,也没完整回答上来。下宴的闺秀们见此状,心中惊叹,对步掌柜的料事如神也更加心服口服,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午膳过后不久,便到了日央之时,南康长郡主便派管事芝娘来请人。
等官眷一一安然结伴离席而去,步掌柜领着仆女将席上的碗盏收拾干净。蜜果冰盘和蜜乳饮子看来都很受欢迎,因为席上的盏中基本上没有剩下的
小竹子和吉祥他们刷完碗盏,肚子空空,只用了些赤豆栗子粥解解饿,但干吃粥也没滋味,因为连凉拌碎黄瓜一颗不剩,庖厨间一时也没有备下其他下粥的小菜。
步如琅见状汗颜,想必是质子方才吃粥时用完了,她便马不停蹄又蒸了两笼肉包子,做了一大锅酥炸小黄鱼干和草蕈蛋花汤。见大伙吃得开心,她这才难得坐下来清闲一会子,开始为晚膳做筹算。
待夜晚降临,那场筵席才是她最看重的。
她事先便完整过了一遍吉月会的流程,对吉月会的细节了如指掌。晚宴时,上宴与下宴将会并在一起,一同在观莲榭中设席,并不分开两处场地用膳。皇后娘娘与宫中众位贵人都在场,这自然是拿出秘笈绝杀的最好时刻。
她双手反复倒腾着自己的那些宝贝锅子,两眼发光。阿桉跑腿送碗盏之间,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掌柜的,你再看,也不能将这锅子看出花来呀。”
步如琅轻轻拍了拍锅子,扫了他一眼,高深莫测道:“晚上叫福哥给你们留一锅好的,让你瞧瞧能不能看出花来。”
阿桉手上忙得不可开交,笑得更甜,喜滋滋说:“好嘞!谢谢掌柜的!”他对自家掌柜的手艺再信任不过,这京城内谁有他家掌柜手艺好?
阿桉连醉仙楼都瞧不上。
她洗了两颗甜葡萄塞进嘴里,正想让阿桉去将福哥找来一同商讨晚宴的菜品,转脸就瞧着醉仙楼的大掌柜贺东樊一脸气势汹汹赶过来,面色不善。
她忙不迭将手里的锅子塞到木桶里藏起来,转身状似意外,一脸狐疑看向贺东樊:“贺大掌柜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何事需要如意楼帮忙?”
这女子太能伪装!
贺东樊险些被气出内伤,他拿手指着她,一张黑瘦脸紧绷着,显得愈发阴沉:“步掌柜未免做事太没章法!这筵席之事,事先便说好了,上下宴井水不犯河水,贺某也应允并不插手如意楼办理下宴之事,你何故出尔反尔,要让醉仙楼这般难做?”
这句话令人无语的地方还挺多。
步如琅面上不显,可心下腹诽暗道:你若是真的记得咱们之间的约定,那又何故派人混入我这边的庖厨来?打得不就是监视的主意?你贺东樊要是做事地道、手脚干净,京中又怎会只剩下如意楼愿意和你共事?小打小闹都可以忍下,可这一头脏水泼下来当真叫人“拍案叫绝”,莫非真当我步如琅是个软柿子好拿捏不成?
她将脸沉下来,针锋相对道:“贺大掌柜,你要知道这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你有何凭据证明我出尔反尔?”
贺东樊怒极反笑,拂袖冷哼一声:“你做了什么你还要我说?你那一盘子东西,竟是让皇后娘娘都夸赞了一番,你居然敢问我有何证据?”
“舞阳公主身份尊贵,却端着你们如意楼的东西,贺某倒想问问步掌柜是何居心?”
他那时在庖厨外指挥一众人忙里忙外,本在椅子上悠闲喝茶吃果,却见在上宴伺候的伙计赶回来报信,说是舞阳公主从如意楼的庖厨里端来了一盘东西,让皇后娘娘连连称赞。醉仙楼送去的佳肴,皇后娘娘反而只动了两箸便不再品尝。在醉仙楼的筵席地盘,却是让如意楼的东西占尽了风头,好似给他人做嫁衣,怎么让贺东樊咽的下这口气!
“贺大掌柜莫不是弄错了,我与舞阳公主乃是云泥之别,我又如何能贿赂公主帮我做这般?”话虽这么说,但事实上舞阳公主愿意给如意楼面子,她还能拒了不成,当然是拿最好的奉上,因为她猜着那舞阳公主八成会给皇后送去这些吃食,但讨好皇后是这次宴会的一个意外收获,她虽心有盘算,但谁叫这老狐狸先暗算她,她这叫以牙还牙。
贺东樊皱眉摸了摸小胡子,他也想过这个,矛盾的地方就在这:舞阳公主是出了名的嚣张蛮横,步如琅一个小小酒楼掌柜,怎么可能拿的出贿赂舞阳公主的东西?既然拿不出,舞阳公主就更没有理由无端去帮她。这怎么看都说不通。
可他也不愿意就此放过,胡搅蛮缠道:“步掌柜如此聪颖,若是用些心思也不难……”
步如琅翻白眼,不愿与他再纠缠此事,晚宴才是真正见高低的时候,这会子费再多口舌也无用,她做甚要跟他证明自个儿清白?他本就是个狡诈的,还想倒打一耙。于是她想找个借口趁机避开此人,却见庖厨不远那儿,缓缓走来两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宋氏和她的婆子龚嬷嬷。
宋氏不愧是侯府女眷,一身行头内敛奢华,步如琅听闻她这位生母的娘家是世代御史之家,她那通身凛然气派非寻常夫人可比。
步如琅方才在下宴里,没见着她和那岑氏,还有一众的侯府姐儿,想必她们应该是上宴的客人了。
“夫人好。”她冷不丁出声,微微屈膝福礼,那张笑意盈盈的小脸,登时将贺东樊嘴里的话堵了回去。
宋氏点了点头,淡淡扫了一眼贺东樊,眼神中的嫌弃之意再明显不过,看得贺东樊心头一梗,但她转眼又对步如琅温声道,“你随我一同去见见皇后娘娘。”
步如琅闻言有些犹豫道:“夫人这不妥,若是没有口谕,我身为如意楼的掌柜不得贸然去见娘娘,且我还要在这儿看着晚宴筹备事项……”
宋氏自是做了万全的说辞和准备,才来找她的,于是龚嬷嬷连忙在一旁解释道:“小姐这不打紧,太太已经在皇后娘娘跟前求了恩赐,娘娘准许了。”
贺东樊愣住,眼前这位夫人的气度和衣着看起来皆是不凡,定是上宴中的客人之一。可为何对这步如琅如此客气?还亲自求了皇后的恩赐,带她过去见贵人?他瞥向步如琅的目光含了几分复杂。
而龚嬷嬷素来秉持规矩礼仪,见这眼前这男子不怀好意的目光,竟是赤·裸·裸落在自家夫人的亲生骨肉身上,顿时来了气,她年轻时便学过些手脚,即使人到中年仍然气力很足,一脚便踹了过去,将贺东樊的腿踢折在地。
“管好你的狗眼!勇安侯府的姑娘也是你能这般放肆端看的?”
宋氏微微蹙眉:“嬷嬷,不得无礼。”虽嘴上这么说,但也没让扶贺东樊起身的意思。
步如琅眉头一挑,装作没看见。看在宋氏也算帮她解了围的份上,她便随她一起去看看?见见皇后娘娘,若是能混个脸熟便再好不过了,也不知皇后娘娘还记不记得她。
被这龚嬷嬷一脚踢懵的贺大掌柜,坐在地上很久没有缓过神来,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三个女人缓缓走远,脑子好一会子不断回荡着“侯府姑娘”这四个字。
步如琅——她什么时候成了勇安侯府的姑娘了!
回过神来的贺东樊,抱着腿骨哀嚎痛哭着。
——
皇后端坐于竹台上,身前的案上摆满册子。她手中拨过一卷卷花名册,眼前晃过一波又一波贵女向她请礼、跪安、起身,她再例行问一些问题,问完后,便在花名册上画圈或画叉,以示备选或落选。
画完一卷花名册皇后便倦了,她停下手中的毫素,拈起一块金糕,看向德淑妃和恭惠妃。
这二位貌似比她对此事更感兴趣,皇后遂欣然将此任务递给了这二人。毕竟是为了三位亲王选正妃,作为亲娘的德淑妃和恭惠妃更上心一些,也无可厚非,她身为嫡母做做样子、忙里偷闲也自在其中,何乐而不为?
先前勇安侯府的一位夫人,跟她请了一道恩典,恩典的对象是步如琅,皇后这才想起来那位小步掌柜说过,她似乎是勇安侯府流落在外的姑娘,复又记起午膳时尝到的那盘乳酪鲍螺酥和金蟹肉夹馍,眼角流露几分满意,便应允了那夫人的请求,准许她将步如琅带过来。
眼下这个步娘子俏生生地站在竹台下,一身碧绿罗裙简单大方,她不卑不亢地行礼请安,抬起头时,一双秋水瞳眸如嵌宝石,炯炯有神望向竹台之上。
皇后见状莞尔一笑,支使素嬷嬷端给步如琅一盘干果蜜饯,才道:“起来罢,许久不见步掌柜,却叫本宫想念得紧。瞧你这副机灵模样,可是又琢磨出了什么新鲜吃食?”
竹台之下静候轮次的贵女们乍见皇后脸上的笑容,禁不住诧异起来。皇后在这坐了好些时候,脸上一直淡淡的,这女子一来,皇后反倒是一改沉闷,整个人鲜活不少。
步如琅脆生生说:“如琅斗胆来见皇后,望皇后莫要怪罪。”
“本是侯府宋夫人给你请的恩典,本宫也想见你,你好生在这坐着,莫要紧张。”皇后说罢,命人给步如琅加了张席子,位置正靠在勇安侯府女眷旁。
一旁与贵女叙话面礼的德淑妃,不禁分了个眼神给步如琅,她眸光打量了两眼,似有盘算,半晌掩唇轻笑,娇媚动人:“果真是个妙人儿,不仅吃食做得好,连人儿也长得这般标致。”
恭惠妃也好奇瞧了几眼,附和低声道:“这如花似玉的年纪,瞧着模样是不错,居然是个厨子。方才本宫好奇得很,便多问了几嘴,皇后娘娘说这姑娘自小流落市井,本该是高门里娇养着的——对了,本宫倒是忘记细问一嘴,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怕是勇安侯府的。”贤敬妃支颐,闲来无事补充道。
不料德淑妃面色发僵,她顺着贤敬妃的目光看去,那步如琅正席坐在勇安侯府女眷旁,与那些人一一问安,虽有相处之间不免带了些生疏,但大抵就是勇安侯府的正经姑娘。
恭惠妃暗觎了一眼德淑妃,往口中叉了块马蹄奶糕,心底忍不住暗笑——宫中谁人不知,德淑妃眼下最不待见的,怕就是勇安侯府的人了。
——尤其是那位进了润秋道观的。
宋氏对亲近步如琅这件事是一筹莫展,她平日里在二房里管束一众子嗣,也从未感觉如此棘手。这个可怜女儿在外流落太久,她的性子宋氏还未完全摸透,故而宋氏在拿捏分寸上缺了火候。若是过于嘘寒问暖,那显得几分刻意之嫌,可若是就这么不冷不淡的,步如琅又不是个主动来事的性子,想来这母女关系也怕是会一直这么僵着。
府里的老太君这些日子忽然念叨着,让宋氏早些将步如琅接回府中,口口声声道侯府的姑娘不能流落市井,还三番五次向宋氏施压,隐隐有让宋氏想法子将如意楼给撬到侯府手里的盘算,可宋氏素来不喜自己这个婆母,也清楚她这个婆母鼠目寸光,还在打着琅姐儿的如意楼的主意。
这段日子里,侯府为大房的媚姐儿谋划出路,银子大把大把丢出去疏通关系,府里库房却几近枯竭,一大家子整天过得紧巴巴的,连买些擦脸的凝乳膏也要纠结。侯府虽并未分家,但三房实则都是各管各的中馈,每月月底等二房和三房老爷的俸禄发下来,交一部分到府中的总馈里,余下的留归房中使用划算。
可从这个月初,老太君不知抽的什么风,让以后二房、三房每月俸禄尽数交到府中总馈里,全部交给大房媳妇岑氏手底下管着,每月月初例行发放一定数额月银给二房和三房,此外便不再多给。
银子攥在自己手中,和靠旁人发月银过活,这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宋氏和安氏即使表现出不满不依,但二房老爷甄钊和三房老爷甄镐那两个糊涂的,一昧尊崇愚孝却不反对,故而这畸形的中馈制度,便在侯府铭文正式确定下来。
但即便如此,侯府的银子还是缺得很,岑氏虽管家,却不是个会想法子生财的,侯府在外面的铺子庄子不少,可每年盈利拿不了多少,对管家这件事,岑氏显然没什么天赋,堪堪勉强守成。
老太君这时便想到步如琅的酒楼。
这如意酒楼虽然不如京中醉仙楼那般豪奢,但得了御赐匾额后生意逐渐有了起色,在京中的名声也响亮了一些,那想必每月进项的数额十分可观,若是能将这如意楼收入侯府囊中,也可暂缓燃眉之急。
宋氏每日逢辰时去静仁斋请安,见那老婆子的神色,便知她今儿个训诫要说些什么。可宋氏对侯府里没什么看得上的地方,若不是嫁到这家,作为宗妇身不由己,她宁愿不让步如琅回侯府!可眼下她并不想与步如琅谈这个,她想与自个儿女儿亲近一些也是真心的,谁会不心疼自己身上掉的一块肉呢?
“娘给你在牙侩铺子选了两个丫鬟,都是手脚利索能干活的,你平日里在酒楼里差使她们做事便是,有些不必亲力亲为。”
宋氏坐于步如琅右侧,试图寻找话头。她绞了绞帕子,给身畔的龚嬷嬷使了个眼神。
步如琅眨眨眼,就见龚嬷嬷领着两个灰布衣的姑娘带到她跟前,那俩姑娘面长雀斑,却生得粗壮魁梧,看起来憨憨实实。
龚嬷嬷咧嘴笑道:“牙侩铺里的牙郎推荐了许些人选,太太都不放心,怕手脚不干净,亲自给小姐选了好些时候,就这两个脾性不错,气力还大。平日里给吃饱饭就成,不会给小姐添麻烦的,小姐就收下罢。”
“见过小姐。”许是没人教过行礼事宜,那俩丫头齐齐跪在地上磕头。
步如琅骇一跳,不想引人注意,起身匆匆扶起那俩丫头,又朝宋氏望去:“多谢夫人好意,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我回头让人给侯府送去。”
如意楼眼下也不缺人手,但她多少了解一些行情,牙侩铺子素来习惯看碟下菜,这两个丫头若是被主家无故送返,那牙侩铺子定不会再给她们寻好人家作仆子,那这俩丫头许是再被卖给风月之地作杂碎,步如琅于心不忍,但也不愿欠宋氏人情。
宋氏抿唇轻叹:“不必,娘的一番心意,你莫要与娘这般见外。”
“那多谢夫人美意,”步如琅想了想,对宋氏露齿一笑,“夫人若是日后得空,来如意楼坐坐吧,我正好给夫人上一席好饭食,权当谢礼。”
宋氏颔首微笑,算是应了。她小心翼翼牵起步如琅的手腕,见她也无什么抗拒反应,便也放下心来。
坐在宋氏右侧的甄姝如坐针毡,她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双目钉在宋氏牵着步如琅的手上,凝视了许久后,嘴里不由自主地径直道:“娘,阿妹什么时候搬回府里住?”
这个一直是宋氏的心结,甄姝知道。她这妹妹不会轻易回侯府,她亦是心知肚明。
宋氏闻言凝了凝面上的温柔笑意,眼神微妙复杂,冷不丁扫向甄姝,看得甄姝惴惴不安,垂首遂不敢再言。
三房嫡女甄婉亦在席间,她自上次花令会后,便不喜步如琅至极,可今儿个场合她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干坐着冷眼看着二房这边的动静。
耳畔进了甄姝的话,甄碗禁不住冷笑,她这二堂姐倒是有意思了,挑拨离间也应该找些聪明话来说,这现下宋氏一门心思全扑在如何挽回她那流落在外的女儿上,对于离间的人怕是恼极——更何况这离间之人也是自己的骨肉,宋氏的心情许是复杂极了。
步掌柜可不知身旁这些人想得这么多,她一边嚼着皇后赏赐的蜜饯干果,一边双眼闲不住环顾四周,审视着五颜六色衣着的人。她一门心思观察这些贵人的饮食习性,纯粹想着观察得差不多后,就立马走人,庖厨那边她还要仔细看着,哪能真的和这些官眷一般悠闲。
她坐着闲不住,将袖子里藏着的草单和炭笔拿出来,划去两道菜品——这些贵人注重礼仪的很,怕是不喜“大动干戈”的菜肴,弄得满手是油更是不妥。
步如琅埋头冥想之际,一位黄衣仆女神色紧张、疾步走来,在素嬷嬷耳畔嘀咕几句,素嬷嬷闻言面色微变,紧着皇后身畔,俯身与她低语,皇后细眉猛然蹙起。
还没等皇后起身,远远就传来一道裹挟怒意的男声:“皇后娘娘可要为本世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