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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此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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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间》

    天倾西北,移星坠月。地陷东南,雄州雾列。正于那东南一隅,一行商队牵驼引马百余人随着沙脊绵延而来。那途经的风吹得云卷云舒,那斜阳遗落的余晖把人畜影得狭长。

    一男子神情迷离地摇晃着手中的羊皮袋子,瞪圆了一只眼珠子往那漆黑中看去,张大了嘴仰面朝天的迎着滴出来的酒,却远不及卷入的沙子多,嘴角一褶,抹了一把短须上的沙子,苦笑着。他倒骑在骆驼背上打着哈欠,吹着故国小调,半醉半醒之间半睁着眼睛,望去

    :此间飘伶红尘路,醉眼轻沙漫漫隐归途。但行处,幽坟冥塚垒荧骨;抬望眼,昏霞炽焰叠云窟。海蜃亭楼影歌阙,回风舞雪。千里银江泛离殊,天涯孤墓。

    这个男人是这商队的把驮,名叫阿拉坦。

    此人三十岁的年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头上围着一圈黑纱缠布,暗露金丝。蓬卷的头发扣着玛瑙发箍,聚拢成短辫搭在肩头。浓眉锐目一双玲珑眼,挺着鹰钩鼻,鬈着两撇短须。通身的沙金色长袍露着银靴踏云屡。

    阿拉坦与一旁长须汉子问道:“阿里木,前面还有多远?”

    阿里木回道:“把驮,再有个十余里路就到‘兆’国的边塞重镇‘辜城’了。”阿拉坦说道:“去告诉巴图尔,择地就近安扎。”阿里木闻言,策马去追巴图尔。

    未久,前有来马,马背上熊腰虎背一壮汉,头戴短沿毡帽半掩着脸上隐的刺字,赤裸着阔胸圆肚一身毛,抖着满伤疤。腰间一围兽带别着一把鎏金弯刀,雕得乱蛇缠身,灿灿惹人。蟒皮长靴束着短毛兜腚狼皮裤,暗藏短刃。

    此人下得马来,领过骆驼缰绳,与阿拉坦说道:“把驮,我已经安排下了,就扎在前面几株枯树下夜宿。”说完不禁憨笑着又说道:“把驮,这次进城总是要带上我吧!这儿有莫日根和西日阿洪、赤那几个人就够了,不然我和古拉姆换换。别每次皆是你们吃热的,我吃剩的。你们看着美女满大街,可我这棍儿还闲着呢。”说话间咕噜了一口手中的酒。

    阿拉坦下得骆驼,抢过酒袋子,说道:“你给我看护好商队,别抱怨个没完,不然酒都没得喝。”随之仰头倒酒:“又娘的空了!”一把又丢回给巴图尔。巴图尔眼睛一眯,脸一沉,不高兴了。

    阿里木一旁笑道:“美食美酒哪样落下了。前些日把驮还说等此行安顿了,给你收个婆娘,你急什么!”巴图尔仍是拉着脸回道:你常跟随身边,倒是说的轻松。”

    两人正说话间,前路已是搬行卸货,饮驼喂马,安寨扎营。挖坑燃灶几缕烟,砍柴炖肉烤羊头。男男女女,忙中有序,各有分工。

    商队百余人未入城中,停驻城外十余里处。阿拉坦换乘马匹带阿里木、古拉姆、多吉、伊万、左尔曼几人随其先行探城。

    行不多时,已至兆国孥州辖下隶郡,城门上写着‘辜城’二字,有见城墙贴有前日张贴的献祭榜文:“天令昭彰,苦民伐罪。故连年大旱,寸草无收。为解百姓疾难,献祭活灵三日,以赎万民罪责署:永曦二年四月十日”

    几人看过榜文,行将入城。

    十七岁的左尔曼跟随把驮来到兆国,满是好奇,曾想过强大的兆国是如何的壮丽繁华,可眼前的一幕幕令他失望已极,和自己的家乡相差无几。

    见城内满路铺尘,遍地枯井,残垣断壁,破屋碎瓦。前行无一牲畜,身后不见吠狗;男人衣不蔽体,儿童食不果腹。凡经外乡商旅过客,不是趋步讨食,便是暗中谋害。阿拉坦等人经多番拉扯,终是脱身而出,继往城中走去。

    行行逛逛来至一长街,上悬着一块烂木牌子,写有:“奴坊”二字。这里原是一小巷,买卖奴隶的人多了便扩建成了长街。

    此间:愈宽一条大街,尘烟滚滚,人头攒动,车马穿行,熙熙攘攘。时有儿童哭喊,妇女哀嚎。见大路中间摆着一摊又一摊烂木台子,各有标旗;台子上一个又一个奴贩叫卖,各有标价。街边两旁各有仓房,所关所卖皆是一‘物’———活人;上有壮丁弱妇,下有孤儿子女。或是拐子拐来、或是亲眷骗去、亦或向死求生,插标卖身。

    奴坊中这些奴贩子有的明码标示、有的暗袖议价、更有甚者甩卖赠送,想是此货临期,怕砸手里。

    过往行商、城中公子、衙内官宦,皆来此处买奴;或买作仆役,或养作艳妓、或为残废傻子娶妻、更有甚者买作陪葬。

    正是:想瞎了投胎金银窝,不曾料睁眼街边货。

    阿拉坦几人等混挤人群之中,见货板上:男童无知,喜笑舔着手中糖;女儿奈何,拭泪疗着心中伤。人来熙攘从中客,卖入谁家门下廊。

    这满街的奴隶如此凄惨不堪,左尔曼与古拉姆两人都不忍再看。古拉姆更是咬牙皱眉,往事一幕幕晃过眼前,似一把把刀剜一般。阿拉坦看出古拉姆的悲切与激愤,于是招呼几人转过里巷离开了奴坊。

    城中房舍杂乱,街巷无章,兜兜转转尽是死路。无意间来至一处;眼前一片荒野,附近单有一破旧的寿坊,坊门外停着一方木笼子。左尔曼忍不住好奇走进前去,见柱子上刻有天书一般的祭祀符文,上贴有官府封条。木笼中正困着一小女孩儿,看似十岁左右,灰头垢面,衣衫褴褛,蜷躯发抖。满身条条细伤见骨,丝丝血肉横流。那木笼上无链无锁,竟是预先把这女孩儿放入其中,再用榫卯技艺严丝围牢。

    小女孩儿见有来人,不是本地装扮,忙得起身紧紧抓住左尔曼的手臂,指甲刺进肉中,凄切颤抖的轻声说道:“恩人救我!”恳求的眼神顺着一滴又一滴清澈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流露出来。

    左尔曼问道:“你犯了什么过错?如何被关在这笼子中?”女孩儿短泣回道:“我我被父亲献给太守作为祭物,明日明日就要把我烧烧死在祭台上。求恩人放我出去,带我离开离开这里,我愿一生尽心做您的奴仆,奉您为神明。”

    活人献祭皆是重大祭礼,岂敢去干涉。可得知女孩将会被活活烧死,定然心中不忍。

    左尔曼转去与把驮商议。阿拉坦一介商人,无意多管闲事,可看到这小女孩儿就不觉间想到自己的女儿阿伊莎。这里问明事由或可救她一命。

    阿拉坦等几人走进寿坊内,见一精瘦的男人正斧劈锯剐的裁着木头。阿拉坦闲当无事,只打量着棺椁,偶有短咳。

    匠户见有访客,尽是外邦打扮,知是过往商旅。瘸着腿脚趋身进前,恭敬地咧笑道:“几位贵商是来选寿木?小匠这儿皆是上好木材,百年不腐,千年不烂,木价可谈哩。”

    阿拉坦说道:我见你店外的木笼子做得手艺极好,或可买回去关些牲畜,可这笼子中的女娃儿错了何事却被关在里面?”

    匠户回道:“你是问我那不孝的女儿?终是要怪她投错了胎!”语气中满是厌恶,又转而笑着说道:“贵商若是要那木笼子,折价与你,后日一早来取便是,家禽野畜照旧用得。”

    听得回答,阿拉坦事有所料,却未曾想此地俗风甚重,竟拿亲生女儿不视作人。

    左尔曼一旁听得不忿,不禁质问道:“那可是你的女儿?你竟把她献做祭物!你是如何狠得下心!”

    匠户见几人不似买客,竟是多管闲事之人,冷眼斜去说道:“你是谁?劝少管闲事。来买寿木,我这儿价格好谈。若要生事,我这儿陪送你一口棺材。”

    阿里木那边劝阻左尔曼,阿拉坦这边与匠户说道:“行商坐贾生意好谈,只是我们商人生性好信儿,问清了缘由才方便买卖不是!”

    匠户见这几人衣着不俗,出得起价的主,便说道:“贵商问什么,我答什么就是。”

    阿拉坦问道:“这笼中的女娃儿因何事被关?你又为何把她献给太守作祭物?”

    匠户回道:“这事儿不提也罢!我这孽障女儿是要掐死她那未经事的亲弟弟,竟襁褓中下得了手!亏得是家中婆娘发现得早,否则这孽障也活不到今日。”

    原来是这匠户近日新生一男娃,苦盼得子,视如珍宝,本就不待见的独生女儿更是不闻不问,每每日露风餐,夜宿棺椁,饥寒全当不知,只一心扑在独苗身上。女孩儿纵是品格坚忍,确心生嫉病。一日,偶见弟弟无人看顾,伸手向那襁褓中去几经心狠,却是下不了手,游移之际其母可巧进来,把女孩儿一顿毒打,看不出人形。入夜便与丈夫商议把女儿贩给富人为奴,讨些钱财赚予儿子,更可省些气力。父母皆嫌这女娃累赘,拍案入睡。巧的是此城太守正筹备旱灾祭仪之事,闻知此事;上有公疏大印,下使半吊铜钱,买得女孩儿性命代存祭天。匠户嫌钱太少,却为之奈何!可巧祭坛与这匠户家遥不甚远,且暂压于此。

    阿拉坦闻听,说道:“我这儿有几两银子,在你这儿买了你娃儿的安生,你自后好生看顾,如何?”

    眼见拿出的银两比太守那里多出数倍不止,贪念骤起却转念一想:“性命比钱财要紧,何况膝下新添一子,无奈何!”悻悻地说道:“可太守那儿押了文书,明儿就要来人,这儿确实不敢私放。你若有心,可在我这儿再备一口棺椁予我女儿,我自尽力把她厚葬了。”

    从那匠户口中闻听此言,阿拉坦眼前竟人畜不分。遂扔下银子,未留一句,转身便走。左尔曼看着女孩儿眼神中交织而出的绝望与希望,不由得目光躲闪,不忍看去。从怀中取出熏肉干塞入女孩儿手中,转身离开。

    其父亲平白多了钱财,咧嘴去验真假,崩掉了牙。其女儿望眼欲穿那几人的背影,咬破了唇,咽着血。

    左尔曼紧随阿拉坦身后急切问道:“把驮,那女孩儿真就不管顾了?”阿拉坦回问道:“如何管顾得了?官府有文,其父母有意,你能若何?”左尔曼说道:“那可是一条人命!”

    阿拉坦冷漠地说道:“此间诸事如此!”两人皆是心中忿忿有气,再沉默不语。

    离了寿坊,见人群纷纷而来,向那寿坊前的荒地走去。几人好奇,紧随其后。

    行不多时,见有祭台,南北西东百余尺见方,俱是红砖碎石堆砌。地基三层,逾高三丈,短阶相连,平台渐束。此间立有十字木架,上面缠满了细枝条藤,荆棘密布。

    此时人群分开两边,留出一狭长的小路直通祭台。见一烟龄少女被押赴而来,一阶一阶走上三丈高台。

    她沉默无声,任由被捆绑在祭台的圆木之上。少女望似十五六岁,侧脸低头,通身血色残袍祭服,乱蓬长发遮眉蔽眼,脸上苍白失色,眼神死寂无光。俨然心中决绝,无半分留恋。只唇间一点朱砂,彰得年华异彩。

    听得高筑的祭台上一纸祭文朗道:“天地昭昭,日月惶惶。恭奉上神之位,参拜下土之灵,敢竭至诚,敬启万方。期阴阳不测之神明,慈怜刍狗,宽悯遗氓。万请赐将神物,普降恩露。以彰示仁怀之悠悠,滋荣旷野之莽莽。虔奴叩首!”

    祭台下的百姓纷纷跪地磕头,有那几人站在人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祭文已毕,点燃草垛,随着烈火燃燃,一股疾风袭来催阵火势,另有十余裸身假面围着火祭敲着羯鼓,与那乱发红衣风中鬼舞。百姓跪地哭嚎不止,与狂风呼啸相和,却无半滴泪水与那少女相关。

    嗟悼之际,骤时乌云密布,黑压压遮星盖月。浴火中尖刺的哀嚎如怨咒一般,顺着一声声电闪雷鸣撕裂长空。

    那群哭喊的百姓见这雷电通天,想是神明显灵,似要普降恩露,皆是跪拜似拂柳,磕头如捣蒜,更甚起来。

    烟消灰烬,乌云散去,静夜一片寂然。

    入夜,几人胡乱吃食几口,投宿客店轮班小睡。左尔曼因想到木笼中的女孩儿会同那少女一般被烈焰烧为灰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深夜轮岗,与伊万守着三间客房。

    左尔曼心忧所系,迫有不及,想道:“有古拉姆、伊万几人在,把驮不会有事。”遂与同为守夜的伊万说道:“哥哥,我还有些困倦,想到楼下偷睡一会儿。”伊万向来疼爱小弟左尔曼,怎会不答应。佐尔曼下了楼,出到店外,依旧路而去。

    行将不久,月色下那寿坊外女孩儿仍关在笼子中。轻步走近,见女孩儿已是略有僵硬,咬手颤抖,眼神直木,不见来人。左尔曼取出靴间匕首,选中两根圆木砍去。那匕首果真锐利,无需几下,尽皆削断。插回靴中短鞘,小心抱起女孩儿,择路而逃。

    此刻已是宵禁,各城门紧闭,几经辗转,躲于枯水桥下,脱下单衣围在女孩儿身上,喂进几口烈酒,抱紧怀中暖身,怜如自家小妹。听着女孩儿迷离之中喃喃自语,放下心来,抬眼月色正圆

    月色正圆,夜黑风高,耳边窸窸窣窣之声不绝于耳。巴图尔倚在枯树下啐着口水,轻蔑地笑着,因是想到手中弯刀盈月,可不是用它屠戮这些鼠辈。插入金蛇刀鞘,挂在枝头。

    原来是黑夜中十余名拦路劫匪,破布伪面,手持长刃晃晃而来。巴图尔壮硕的身躯站起,月光下由瘆。

    多人围近上前,看清巴图尔半隐半月的罗刹脸已是心神胆怯,长刃乱将挥砍。巴图尔看似硕大笨拙,却是看得准闪得快,握住来人手腕,反将抹颈一个;迎上抓起一人,举高高提膝断脊而亡;闪躲一刀,又一脚踹进心窝,骤停而死。余者腿脚发抖,长刃乱颤,呼吸全不由己。听见巴图尔小声说道:“滚!”余下几人忘了怎么去跑,瘫坐跪地,真就爬滚而去,看得树上的莫日根忍不住哈哈干笑起来。巴图尔抬头说道:“我出工,你处理,去把他们埋了。”莫日根一挥手,已有几人收起手中武器,上前收尸。那边西日阿洪和赤那也解决了几个毛贼,算是一夜尽完。

    客栈一早,阿里木起得先,出来客房门外只见伊万一人,问道:“左尔曼人呢?”伊万回道:“或是出厕去了。”阿里木亦不再理会。

    几人客间吃着早饭,阿拉坦问及左尔曼,阿里木回道:“找了一圈也不见人,这时还不回来,却是怪了。”伊万心下也是疑惑:“这人上哪儿睡觉去了。”不便隐瞒,与阿拉坦如实告知。阿拉坦手中抓着糙饼犹豫嘴边,想着左尔曼人生路不熟的,别出岔子。

    几人吃过早饭,遂吩咐一人留守客店外,余人两两去寻,正午回聚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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