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缺重圆会有期,人生何得久别离
不同于留都南京,八月北京已是秋风渐起。乾清宫中,烛火高燃,九盏龙灯彻夜不息。
镶嵌在鎏金灯座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晶莹的光辉,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照亮整个宫苑内殿,亮灼如白日。
巍峨宫殿与广袤无垠浩瀚无边夜空中,位于紫薇垣中的北极星遥相呼应。
英国公张辅夤夜入宫觐见,身后拖着一人,五花大绑。
新皇朱瞻基身披褚黄色寝衣,甫进殿门,就听阶下长跪的张辅慌张禀报:“老臣不才,请皇上降罪!”
新皇慵懒的嗓音响起:“英国公言重了,快请平身。赐座!”
御马监首领太监王瑾亲自扶起张辅,见他战战兢兢坐下,颤巍巍指着地上紧缚的人,回禀道:
“此人是汉王身旁的亲信枚青,今夜他潜入微臣府邸,说汉王已与山东都指挥靳荣约定一道谋反,并联络天津、青州、沧州、山西等地的都督、指挥作为策应。设前、后、左、右、中五路军,由指挥王斌统领前军,韦达统领左军,千户盛坚统领右军,知州朱恒统领后军,汉王亲自统领中军。汉王世子朱瞻坦居守乐安,王斌为太师,朱恒为都督,不日准备起兵,要挟老臣应允。”
“汉王叛乱,英国公以为如何?”新皇语调之中,不见波澜。
“老朽不才,愿率兵马亲擒汉王。”虽与皇叔汉王有同袍之谊,张辅坚定表明立场。
“汉王叛乱,却先联络英国公;况且,国公嫡子张忠似乎也在汉王府效力?”新皇眸光微亮,扫了一眼阶下之人。
张辅一顿,随即长伏于地,恳切道:“犬子不肖,未能规劝汉王恪尽职守,安分守己,是老朽失察。老朽愿将犬子一并擒来,交由皇上发落。”
“此事恐怕国公需避嫌,”新皇走下玉阶,扶张辅安坐在早已备好的镶金紫檀木太师椅上,“国公稍安勿躁,速传杨士奇、杨荣、杨溥一起商议后,再做决断。”
等候的工夫,新皇入后堂更衣,张辅却如坐针毡。
帝王的一个眼神,一声感叹,足以令人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这大约就是权力的魅力,不着一言,便能引出惊涛骇浪。
故而,自古以来,为着九五至尊的皇位,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不胜枚举。
父子兄弟尚且如此,遑论叔侄?
后殿内,贵妃孙朝云一双养尊处优、白嫩细滑的红酥手,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山参野雉汤。
“近日天气转凉,尤其夜间风大露重,皇上当心龙体。”
新皇见她睡眼惺忪,鬓发松绾,声音娇嗔,身姿窈窕,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接过汤勺,舀了几口,又以薄荷漱了口。
“让范宏送你先回去歇息,朕明日一下朝就去承乾宫看你。”
再转出前堂,杨士奇、杨荣、杨溥已至,新皇问:“朕听闻汉王将反,已联络兵马,不日将北上,不知众爱卿有何高见?”
众臣面面相觑,未几,杨士奇上前,“回禀皇上,老臣以为汉王不足为虑,皇上当御驾亲征,安抚天下人心,亦可杀一儆百,令其他藩王有所顾忌。”
新皇点头,目光扫过杨荣。杨荣会意,沉思道:“老臣以为汉王兵马不过乐安驻军,万人不到,何须御驾亲征?老臣愿领兵三万,前往乐安。”
“不知弘济爱卿有何高见?”杨溥字弘济。
“回禀皇上,老臣仅有一言:皇上可还记得当年李景隆之败?”
新皇难得朗声大笑:李景隆不就是那个领三十万大军仍败于太宗麾下的软柿子?
两军对峙,他丢盔弃甲;兵临城下时,他又打开城门。
新皇平复神色,语气异常坚定:“既然各位爱卿均主战不主和,朕当亲往乐安收缴叛军,以正君心民心。”
新皇一顿,“只是,汉王毕竟是朕叔父,太宗曾多次教导朕爱护朱氏子孙,不得同室操戈。《孙子》亦云:当先礼而后兵。故朕先敕笔亲书一封,派侯泰送往汉王府以示安抚,若其仍顽固不化,朕再御驾亲征不迟。”
“皇上万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
未及杨荣说完,新皇道:“朕主意已定,请爱卿勿复多言。”
翌日早朝,新皇下旨:“郑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留守京师,定国公徐景昌、彭城伯张昶、安乡伯张安、广宁伯刘瑞、圻城伯赵荣、建平伯高远守护京师;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亨,都督张升、山云,尚书黄淮、黄福、李友直协守北京;丰城伯李贤,侍郎郭琎、郭敦、李昶督管军饷;少师蹇义,少傅杨士奇,少保夏原吉,太子少傅杨荣,太子少保吴中,尚书胡濙、张本,通政使顾佐随驾扈行;阳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为前锋,大赉五军将士,择日启程。朕御驾亲征,暂封锁消息,以免宵小乘机作乱。”
翌日,天下大赦,大理寺释放军、旗辖下服刑人员,令其随军出征,戴罪立功。
宣德元年八月初十,新皇于京师率军出发。
辛巳,大军抵达乐安。
新皇身着龙纹金甲,脚跨汗血宝马,气宇轩昂。金黄色铠甲在艳阳金色光辉映照下,愈显天潢贵胄、贵然天成之气,身后是整齐威武的军队。
兵临城下,新皇致信汉王:“张敖失国,始于贯高;淮南被诛,成于伍被。今六师压境,王即出倡谋者,朕与王除过,恩礼如初。不然,一战成擒,或以王为奇货,缚以来献,悔无及矣。”
然而未几,神机营火器,声震如雷。
乐安城门紧闭,未动一兵一卒。只见汉王朱高煦独身从偏门出来,走向新皇阵前。
他回望了一眼朝阳下乐安巍峨雄浑的城门,掩映在绯红帷幔宫灯中的将士饱含热泪。
他的春闺梦里人,他曾许她一纸婚书,许她十里红妆,昨夜方才兑现,却要此生长别。
然而,及至想到她饮下合卺酒醉倒在他怀中,送往故地,他嘴角弯起一抹欣慰。
他还许过她一世安稳,一生安乐,现今正是履诺的时候。
“祸不及无辜,求皇上赦免乐安百姓与数千守军,罪臣任杀任剐,但凭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