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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杜鹃带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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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筠望着面前之人,身着二品蟒袍,又兼接掌刑部,作为三法司之一,主审此案,必然是刑部尚书了。

    她于是道:“草民恳求尚书大人让我见汉庶人一面。”既然审理此案,找刑部尚书也算正主。

    金纯见他装束不过庶民,斜睨一眼,面色冷冷道:“诏狱是何地,你怕是不知,岂有探视之理!”

    周筠却未退缩,不顾膝下越积越深的雨水,眸中溢满坚定,“草民死不足惜,恳求大人成全。”

    金纯愈感不屑,“既为反叛同党,何不速押诏狱,严刑拷问?”说罢看着张忠,只等他动手拿下。

    一旁是位高权重的刑部尚书,一旁是自己拳拳关爱的老父,众目睽睽之下,张忠无计可施,只得沉声顾左右而言:“将嫌犯押入诏狱”

    常人听闻诏狱之名,早就吓得骨软腿酥,岂料周筠依旧毫无惧意。

    “敢问大人,汉庶人可曾掠过一城一池?可曾杀过一兵一卒?是否反叛,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草民恳请鸣响登闻鼓,为汉庶人陈述冤情,以达圣听,也免皇上圣君之名,为后世诟病。”

    金纯怒道:“放肆!汉庶人反叛之事已成定局,由不得你一介罪民在此置喙!”

    周筠取出袖中文书,呈递金纯,“汉庶人曾经南征北战,保护疆域百姓免受异族入侵、流离失所之苦,为大明天下立下不赏之功,忠贞不二。还请大人将此文书呈递圣上,圣上既为明君,广开言路,必定不会偏信一言,还忠臣公道。”

    周筠将文书高高举起,额头已重重磕在青石地面。血水混着雨水,纵横四散流下。见此情形,张忠于心不忍,皱眉接过文书,呈到金纯面前。

    金纯瞥了一眼文书,蓦然心惊,却是鲜血写就,在洁白如雪的丝帛之上,越发鲜红欲滴。他并未接过,“此物恐污圣目,老夫不会转呈。”

    周筠扫了一眼他绯红官袍上的仙鹤补子,仍未知难而退:“大人饱读圣贤之书,爱民如子,当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理。大明自高祖年间,设登闻鼓以来,广开言路,鸣冤进谏,上达天听,大人既为国之股肱,想必深知圣上一片爱民仁心”

    “草民恳请敲响登闻鼓,若大人阻止,草民今日,愿血溅北镇抚司,以死力谏,只求大人秉公上书,为天下直臣之楷模,万民之喉舌”

    说罢,拔出袖中匕首,对准胸口直刺过去。父母家人已安,他已心无挂碍。

    这一出怎么就似曾相识呢?

    张忠脑海中闪过熟悉情景,无奈轻叹之余,电光火石之间,拔下绣春刀鞘打落他手上的匕首。忍不住想问:“又来这一出?”

    待瞥及两位长辈在侧,改口道:“金大人爱民如子,自会怜悯你的一片苦心先随本官前往诏狱,听候圣上发落”

    金纯闻言,面色微变,这是自作主张,已经替他答应了么?

    他本心中不悦,奈何英国公就在旁边,金纯也少不得给个面子,顺着张忠的台阶:“如指挥使所言,待圣意裁夺罢。”

    周筠长跪青石地面,重重磕了三头,眼底隐有水光闪现:“草民谢大人成全,适才并非有意胁迫,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宽宥。”

    向英国公与金纯行礼告别后,张忠带着周筠去向诏狱。

    诏狱位于锦衣卫镇府司辖下北镇抚司,因其酷刑之惨烈、刑罚之多样,令天下闻风丧胆。

    门外英国公双手合揖:“犬子鲁莽,还请金大人恕罪。”

    金纯忙躬身回礼:“国公言重了勘察毫末,决宥赃罚,本刑部职责所在”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老夫记得令郎曾跟随汉庶人,在军中任职多年,莫非是与方才周筠相熟?”

    因与罪臣相识甚至交好,才百般维护?

    英国公听闻这话,蓦地惊诧:方才爱子袒护之意太过明显,眼前的刑部尚书显然是已经察觉,哪怕在圣上面前汇报之时提起一二,便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新皇杀伐果断,心思深沉,若因此心生罅隙,日后张氏一门势必如履薄冰,进退两难。

    思及于此,张辅忙含笑道:“养不教,父之过。犬子出言无状,老夫定会多加教导,令其秉公无私,不负圣上所托,还请大人放心。”见金纯对手中血书略显嫌恶,正欲接过,待看清上面的文字后,不由震惊地无以复加:“这这字分明与圣上的宸翰一般无二!”

    金纯闻言细细查看,亦大惊失色:“此人实在疑点颇多,不容小觑,还是先审问明白再交由皇上定夺罢”

    张辅点头,“既已押入北镇抚司,不必再周转至三法司,文弼这就令犬子审问明白,将供状交由大人呈递圣上。”

    “有劳国公大人。”金纯拱手道,“方才国公大人说曾与其在军中共事?”

    “不瞒大人,此人腹有良策,运筹帷幄,曾在交趾之战中屡立奇功,却”忽面有难色,扫及左右无人,方道:“他整日在汉庶人大帐随侍,同食同出,外间传言乃是府邸一”

    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

    推开诏狱沉沉铁门,两侧铁牢之中森森寒意直入骨髓,血腥恶臭扑鼻而来,一眼望去,狭长的甬道幽黑深邃,不见天日。

    阵阵凄厉的呼号哭喊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愈走近,愈发阴森,腥臭愈浓重,哭号亦愈响亮。

    无心关注眼前,周筠低声询问走在前方的张忠:“敢问张指挥使,可知丹青下落?”

    张忠一顿,转身命人燃起四角火把,火光起伏下,她眉间微蹙,更显疲惫。

    “她已随汉庶人女眷,充入掖庭为奴。”说罢,他停顿一下,看了她一眼,“方才不走此时此刻,你还是顾好自己罢。”

    见他面色苍白瘦削,不见往日红润光华,定是数日奔波担忧所致,遂有些不忍,指着最外一间,“暂住这间,”叫来狱卒收拾一番后,道:“先在此候旨”

    诏狱向来有进无出,更何况全须全尾出去?

    思及于此,张忠不由叹口气,到底是故人,于心何忍!

    “汉庶人属臣均已列为叛党,斩首示众,遑论与他相见!”他郑重其事望着她道,“圣意裁决之前,他不会有虞,你且安心”本想劝慰几句,又觉不说也罢,她岂能安心?若得安心,本已妥善安顿、置身事外又何必千里迢迢北上京师?

    金纯已被张辅邀至中堂避雨,闻言,惊愕到许久方才回过神来:“难怪当年汉庶人嫡妻去世后,一直不肯续弦”他凑近一些,“听闻似乎还曾因纳妃一事与太宗皇帝当廷顶撞?”

    张辅叹了口气,“正因如此,当年太宗皇帝盛怒之极,才下定决心命他就藩乐安”

    “此等妖媚惑主行径,即便有天纵之才亦难恕其祸乱之罪如此更得审问明白”

    “大人请在内堂稍候片刻,文弼这就令犬子鞠问明白”

    作揖告辞之后,张辅转身向里疾行,守卫见是英国公,不敢阻拦,一路放行至诏狱。

    进入内狱,正见张忠已将周筠安置妥当,衣衫不染纤尘,与这血腥狱室格格不入。

    “这不是摆明了包庇旧识?”张辅厉声道,“你是打算护他一生了?”

    张忠回身参拜父亲,辩解道:“父亲,他”

    “他既入诏狱,已在劫难逃!今日金大人对你所言所为已有微词,即将入宫面圣上奏。你如此袒护,岂非授人以柄?与其为了一个不想干的人涉身险境,不如先撇清自己”

    他看了一眼周筠,冷声道:“上刑”

    见张忠又欲开口,张辅厉声斥责:“汉庶人一脉如今势穷,你仍执迷不悟吗?”思及于此,也不由叹口气,“此一时彼一时,我张家亦自身难保”

    张忠不是不明白父亲所指:祖父张玉原为元朝枢密知院,后投降大明高祖朱元璋,累功至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隶属时为燕王之麾下。靖难之役期间,随圣上南下,浴血征战,建文二年,为救圣上,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才获追封荣国公,世袭公爵。

    父亲张辅从小随父征战,累立战功,方有张家满门荣耀。姑姑获封太宗皇妃,姐姐得侍先皇,前朝后宫荣极一时。然至如今,逝者已去,新皇銮驾之侧再无张家女眷,张氏一族已不复昔日荣光。

    何况新皇即位,张家并无寸功可表,反因父亲曾与汉王一道南征北战多年,袍泽之谊深厚而备受龃龉。自己亦因曾辖属汉王,追随多年,亦备受争议,尴尬万分。

    终究是父子连心,旧恩难舍,张辅又低声在他耳边道:“旧属追随者众,只会害他,让皇上加重对他的疑心与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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