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已经被时间打败了
“医生,多谢您啊!”
“不要紧,只是帮你一点小忙。”
“这怎么行呢…我买了一点水果,都是菜市场,很便宜的,您就收下吧!”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
静江市人民医院内。
松明主治医师笑容和蔼,在办公室里亲手接过了患者家属们的谢礼。
成为医生,治病救人。
铭记希波克拉底誓言。
守护一切我所爱的,还每一个受难的人生命的余地。
始终铭记在松明内心。
从博士毕业后便进入这家医院。
摸爬滚打了四十余年,也终于成为了享誉全球的主治医师的他,欣然接受着一切恭敬。
攻克一项项不可能的难关。
从堪称‘奇迹’的概率里,挽回热泪盈眶之人的生命。
就是他一直在做,将来也会做下去的事情。
“慢走。”
松明和他们招了招手,临到回头,合上门的家属们也难掩笑意。
很正常,毕竟是妙手回春嘛。
松明从椅子旁边的抽屉里取出黄瓜汁。
拧开瓶盖,绿色的浆液有一小部分从嘴边流了出来。
但清凉的,透过全身的感觉,依旧缓解了大多数疲惫。
“自从干这一行以来,就不能任性喝酒了啊…”
“经常要深夜出门,衰老也快的不像话。”
稍微扶着桌面起身,腰部便传来隐隐的刺痛。
松明伛偻地朝前走了一点,站到穿衣镜前。
白大褂下,是一袭瘦削修长的身形。
在夜里,大概犹如衣着礼服的路灯。
以及…
圆形夹鼻眼镜下,皱纹密布的那张脸。
松明将一生献给了医学。
没有妻子,没有至今还对自己怀以真情的亲人。
没有车,因为厌恶寂寞的冷静。
每天下班后,也是一个人避开能避开的应酬。
换下制服。
搭乘地铁或电车,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抓着扶手回家。
年轻时曾以为的,‘自己也能一个人度过一生’的幻象,逐渐在现实的重压下破裂。
别人下班后…
不,哪怕在工作时,都有人来嘘寒问暖。
书本、知识、名誉和写作虽然在一直陪伴自己。
但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
这些它们的主人,已经在更为悠远的时空里死去了的文字。
不能带来切实的温暖和欣慰。
松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出了书斋。
总之,是一个劲的闷头向前。
在学术和才华的堆积下登上殿堂。
事业终于成功的时候。
腰缠万贯的自己,才忽然醒悟了这凄凉的风景吧。
——我需要的已经得到。
——剩下的路,又该朝何处开辟呢?
松明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再打车回家。
笨拙地开始学习坐地铁,坐公交车。
在沉沉深夜的下班后,默然登上交通工具,俯视别人的悲欢。
这些碎片化的感受,让他逐渐贫瘠的生命充实了不少。
而原先憎恶的深夜手术。
接起电话时,期待也渐渐超越了厌烦与疲惫。
“大概人总是有这么个阶段的吧。”
松明这么劝慰自己。
我才五十岁,依旧有一半的时间,来开启与众不同的人生。
站到这个阶层的我,有理由也有能力这么做。
松明就从这时开始,改变了自己的行为。
他原本想在学生和研究生们中间,形成一种类似家人的关系。
然而,一经毕业。
哪怕先前再怎么温和吃过饭,说过什么的那些人。
无不在进入社会后将自己快速遗忘。
自己付出精力,帮助他们编织的前程,成了诀别的休止符。
自己总是形单影只。
所谓的‘学生’。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可以期待的关系。
松明有些失望。
他又将希望放到爱情。
但到镜中,由于过度的操劳,已经提前风烛残年的自己。
根本无法博得美人的博爱。
而那些为了钱,不顾一切地想要朝自己扑来的中老年女人。
更是让他一阵恶心。
“…怎么回事?”
“就在我不知不觉中,社会变成了这幅鬼样么?”
松明总会在回家时皱起眉头,静静思索。
他年轻时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自己也爱过别人。
只是在沉沦与追求间,在勇气与退却间,选择了默不上前。
他在朋友的婚礼上,看到了自己曾最爱的人与别人站在了一起。
她扑在他的怀中,他笑着搂住她,在宾客的掌声中浅笑。
真是幸福啊。
松明倾听着自己逐渐远去的掌声。
痛感像分散给了一整个世纪。
大多数时间里。
他只是一个人寂寞地回家。
希望有应酬。
但医院里繁盛的匆忙,好像不能留给他多少温暖的余地。
年轻人总是和年轻人在一起。
与自己一样的老东西,也会在下班后匆匆回家。
第二天过来,乐滋滋大声谈论着照顾孙辈的故事。
松明只是在这些话语中黯淡双眸。
默默收拾公文包离开。
经过长长的旅途,一直到住进那间无人的大宅里。
只有十分之一的房间会亮起来。
由于腰不好,从几年前开始,松明就没睡在床上了。
在地板上铺好被褥的自己,有时总会开着灯,伸手将之抓去。
苍老的手臂,让人几乎难以想象它曾也拥有过青春。
就像…这无影灯映照下的,自己的脸一样。
……
松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过分的请求。
‘幸福’。
他只是想从过去的生活里换一换。
在变老以后,疏远学术界,而单纯体验一点人生而已。
江山代有人才出。
年轻一辈的天才和学生,每年都在不断出世。
在他的教诲下,医院里新的支柱已经渐渐有了雏形。
除却那些难度大到惊人的手术,已经没人再央求他出手。
松明很清楚,自己已进入半退休状态了。
再强大的人也敌不过岁月。
哪怕你的技艺依旧精湛,知识在阅读下精益求精。
但肌肉和骨骼的衰老,会让你在关键时刻忍不住手抖。
大脑的退化,会让你对记忆渐渐力不从心。
松明吹出一口气。
他很清楚,医院里的领导们也很清楚。
医院这种地方,和其他单位不一样。
让自己赋闲,绝不是权力博弈失败后的结果。
而是为避免晚节不保的算计。
只要自己依旧在这里。
只要自己还没有在任何一场大手术上失败。
就不会有人知道他老了。
就不会有人怀疑,静江市人民医院的含金量。
凑巧兴趣转变的松明,没有像过往一样与院长大吵大闹。
我到底算是倒向哪边了呢?松明问自己。
心里的答案,让一直熟悉自己的松明也颇感惊讶。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