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周涯,你真的好像我的家长啊。”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方珑去过一次广州,那会儿周涯跟人借了辆小轿车,载着她和大姨、还有姨父去玩。
那次,是方珑第一次的“家庭旅游”。
林立的高楼,急行的路人,陌生的方言,浑浊的空气,时髦的小年轻,有异味的自来水,款式众多的粤式点心,繁华喧闹的商业街……每一样都给当时的方珑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印象深刻也无用,如今对她来说,这个城市依然是陌生的。
它太大了,下了高速,车子还得行走进一个小时,才到了客运站。
两个姑娘拿了行李,在车站出口呆站了好一会儿,面前的马路又宽又长,左看,右看,都看不到尽头。
罗欣比方珑多来过一次省城,但她也没了方向,最后还是方珑跑去问了旁边便利店里的店员,才知道地铁站要往哪个方向走。
两人在售票机前偷看别人怎么买票,捣腾了许久,才拿到两颗圆形车票。
闸机是人走过去一推杆子就动的那种,罗欣没经验,刷票入闸了,结果行李被卡在闸外。
两人慌里慌张地又抬又推,模样狼狈,累得直喘。
好不容易上了地铁,方珑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抬头看着路线图,专心听着到站播报,生怕她们坐过站。
可还是闹了“乌龙”,她们在列车中转站下错了方向。
两人一边哼哧哼哧地拉着行李箱去找地铁工作人员,一边嘀咕,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光是一个地铁站的长度都比庵镇一条小街来得长。
罗欣明天才去报道,今晚和方珑一起住酒店。
说是“酒店”,没想到其实就是一家小旅店,只是名叫“雅丽酒店”而已。
旅店坐落在一片城中村的主干道上,旁边是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望着门口标着“钟点房”的霓虹灯牌,方珑有些恍惚,一时竟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庵镇。
门面很小,没有电梯,房间还在五楼,罗欣好歹是离家远行,行李箱很大很重,她一人抬不动,得两人一前一后抬着。
标间双人房,光线昏暗,家具陈旧,拉开窗帘也没有电视剧中的华灯初上,好在还算干净整洁,两人搬行李搬出一身汗,想着先去洗个澡,再出去吃饭。
罗欣去洗澡的时候,方珑给周涯打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接着传来熟悉的低哑声音:“喂,珑珑。”
方珑心一颤,眼眶莫名有点儿湿了,软着声应他:“我到酒店啦。”
“才刚到酒店啊?”周涯站在档口前,回头望一眼店里墙上的挂钟,都已经晚上六点了,店里早来了客人,“你上个电话是四点打来的,我还以为你早到了。”
“那地铁好复杂啊,得换线,得等车,出了车站还得走好久……”方珑打开窗户想透透气,才刚推开一条缝儿,楼下嘈杂声音拼命涌进来,她忙关上,嘀咕道,“这广州城怎么这么大……”
周涯浅笑:“让你从车站直接打车去酒店你不听,偏要去坐什么地铁。”
“这么远的一段路,打车得多贵啊?”
“给了你钱你就拿去用,别一块钱掰成两块花。”
方珑鼓着腮帮一脸不情愿。
昨晚她收拾好行李,周涯进来她房间,塞了个牛皮信封到她包里,说是给她的旅费。
她说她自个儿有钱,区区一趟省城游她还是出得起的,但周涯硬让她带上,说以防万一。
等周涯回房,方珑打开信封点了点,周涯给她装了五千块钱。
除了一百元大钞,还有一些五十元和十元面额的钞票。
“人生地不熟,待会儿遇上个黑车司机怎么办?这次你又不在我身边……”
方珑的声音越来越软,像受热慢慢融化的麦芽糖。
周涯哪儿受得住祖宗这样的撒娇,耳朵一痒,脖子也“滋啦滋啦”的像过了电。
他换一边接电话,挠了挠发痒的耳廓,软声叮嘱:“大城市的出租车哪像我们这边胡搞瞎搞?你上了车,记得看一眼车头的证照,上面有司机的名字和编号的,你拿手机记下来,还有车牌号码……”
方珑噗嗤一笑,打断他:“周涯,你真的好像我的家长啊。”
“啧,本来就是。”周涯微恼,蹭了蹭鼻翼。
既然是“家长”,那称呼可就多了,方珑掐着嗓子唤了他好多声,什么称呼都敢往外抛。
周涯听得脑门发麻,咬牙切齿道:“你就继续吧,回来别又哭哭啼啼的……”
方珑还想激他,这时浴室门打开,罗欣擦着头发走出来,方珑忙跟周涯道了句“拜拜”,挂了电话。
罗欣一脸揶揄地看着她,笑问:“跟谁打电话啊?”
“跟我——”方珑忽然顿住,想了想,坦诚道,“跟我男朋友呀。”
“好啊你,偷偷交了男朋友也不告诉我!”罗欣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是谁啊?”
方珑没敢跟她说“你早上才刚见过他”。
“下次吧,下次有机会的话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他。”她说。
她肚子好饿,想快点儿洗完澡去吃饭,但才刚把头发打出泡沫,便察觉花洒出来的水越来越凉。
不一会儿,洗澡水完全变冷了,浇在皮肤上激起阵阵颤栗。
方珑顶着一头泡沫,跑到门旁大声问:“罗欣!你刚才洗澡的时候有热水吗?”
罗欣回:“有的啊!但就温温的,没到特别烫的温度!怎么啦?”
“没热水啦!”
“啊?!你等等,我去楼下问问!”
方珑最后洗了个冷水澡,事因这破旅馆的热水供应是限量的,用完了得重新蓄水重新加热,来来回回得一个小时。
方珑草草洗完,擦身子的时候连打了几个喷嚏。
往地铁站方向走有个大型商场,这边没有“麦得基”,正牌快餐店的招牌在黑夜里亮着灯,楼上有必胜客和仙踪林,还有被方珑列入了“必吃名单”的回转寿司。
两个姑娘进店前说好了,她们奔波了大半天,一定得放开肚皮吃才对得住自己,可两人一边吃一边对照桌上的盘子价格表,进嘴里的寿司仿佛显得不怎么美味了。
白盘是最便宜的,黑金盘最贵,而且一盘只有一个,把三文鱼摆得跟玫瑰花似的,单单一个寿司就卖二十好几。
“我关注的那几个网红博主,每次吃寿司都好像不用钱似的……”罗欣伸长脖子,远远盯着她想吃的八爪鱼军舰寿司慢慢驶过来,“每次吃完,她们对着摞起来的盘子拍照,我看了一下,连个白盘都没有,两摞盘子叠得通天高……”
对她们小镇女孩而言,如今博客就是新世界的“窗”。
都不用打开窗,只是站在窗前而已,她们就能轻易窥见别人五彩斑斓的生活。
彼此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她在省城,她在小镇,她每天轮着背不同的奢侈品包,她则刚刚才从博客里知道这些包原来都叫“奢侈品”;
她吃一顿寿司的花费,可能等于她小半个月的工资,毕竟你看,一颗“花之恋”都等于她一天的饭钱;
她在大学课堂上打盹儿的时候,她已经上工一个小时,坐在流水线车间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她跟开宝马的男朋友在照片中甜甜蜜蜜,她却被家人“许配”了一处“好人家”等着换彩礼……
“人比人,比死人。我也知道这种比较毫无意义,可憧憬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觉得是人之常情。”
罗欣拿下想要的寿司,夹起一块,在芥末酱油里重重碾过,塞进嘴里,囫囵道,“别人是一出生就在罗马,我是跑一辈子都到不了罗马,幻想是不敢幻想了,偶尔沾点边都挺开心的了……啊嘶!好辣好辣!”
不知是芥末的关系,还是情绪的关系,罗欣眼眶泛红,眼泪直流,连鼻涕都出来了。
方珑忙从包里拿出纸巾,抽出两张递给她——大城市吃饭,纸巾居然要收费,简直骇人听闻。
罗欣像破了洞的杯子,滴滴答答漏了会儿水,她吐槽亲戚,吐槽父母,吐槽超市老板,吐槽小镇……方珑没陪着她一起骂,没安慰她,没说些轻飘飘的鼓励话,她只是静静听着。
她很理解罗欣的心情,也理解罗欣的憧憬。
她玩博客之后,也收藏了几个博主的博客,每周她都会刷一刷网页,看那些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生活。
但方珑憧憬的东西或许和罗欣不一样,她只想要一个家。
一个有高床有软枕,有暖茶有热饭,有欢笑有悲伤,有吵闹有迁就,这样就足够了。
等罗欣的情绪缓和一些,方珑一口气拿了两碟“花之恋”,还有几个黑金盘,把面前的小桌板摆得满满当当。
“这顿我请!”方珑声音饱满,像块干瘪的海绵吸满了水,“祝我的朋友在新的城市里一切顺顺利利,地铁不再坐错站!粤语说得比tvb的演员还好听!工资一年比一年高!想什么时候吃寿司就什么时候吃!还有早日找到你想要的那些东西!”
罗欣眼眶湿湿,拿起茶杯和她碰了碰,红着脸笑得赧然:“那、那……那我们再拿两瓶波子汽水好不好?”
方珑哈哈笑出声:“好!!”
同一时间,几百公里外的小镇里,大排档食客满满,烟火气缭绕。
阿丰刚给一桌客人记好单,回头正想唤今晚掌刀的周涯斩粉肝和鹅翅,却发现周涯低头盯着手机发呆。
阿丰心里有了猜测,挑眉笑问:“哑哥,你不对劲啊,一整晚都在看手机,是不是在等谁的电话啊?”
周涯微微一顿,把手机塞回屁股后的裤袋里,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阿丰更乐了:“哦——哑哥有情况!”
旁边其他店员听见,好奇道:“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周涯不搭理他们,挑了一根卤鹅翅丢到砧板上,菜刀举起又落下,“笃笃”声干脆利落。
他闷声不吭地斩着料,心想这祖宗怎么连条信息都不发,是不是玩得乐不思蜀了?